方堑觉得双眼酸涩,心中钝痛,他自认没有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坏事,但眼前的这一切还是这样发生了。
“你要求的事情,我答应便是。”方堑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看着宁子鄢问道,“我母亲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宁子鄢收敛起了表情,面上恢复到淡淡的神色,“红莲快要长完整了,善念将成。我回六合山收拾残局去了。以后的路,你好自为之吧。”
宁子鄢察觉到自己失言,却没办法多做解释,只继续说道:“鸿蒙之初,善恶混沌,这颗种子至真至纯、无情无念,遇善念则显红莲,遇恶念则生业火。”
言下之意,方堑之前所遇到的人与事都是善良的。
因为宁子鄢最初的善念和多年的善待,方堑的脚底下慢慢长出了红莲。
杀母之仇,师徒恩义,他们之间是没有办法笑泯恩仇了。
绰衣的出现让方堑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但要如何去做,他却毫无头绪。
为父母报仇,杀尽天下正道?
方堑看着她,道:“我现在就站在这里,都对你出手了,你为什么不还手?你来杀我啊!”
宁子鄢沉默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杀我?”方堑走近她,“不是一直都担心我会成魔吗?怎么一次次又心软了?”
是也错,不是也错。
“方堑,你听我说。”宁子鄢尽力克制住语气,淡淡地安抚他。
方堑大喊一声,手中金光一闪,一道戾气直冲宁子鄢而去!
“我没有。”宁子鄢冷静地回答。
她不知道方堑是如何得知往事的,更不知道他知晓多少,心里不由得慌了。
从来没有晃动过的道心,此刻竟然不稳了。
他眼眶发红,像是刚刚哭过,又满脸怒容,像是来寻仇一般。
宁子鄢道:“你怎么了?”
方堑一步步走近,走到她面前,仔仔细细端详,好似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当方堑突然冲进凝合殿的时候,宁子鄢还是微微震惊了一下的。
这少年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宁子鄢仰头看去,正对上午时的日光,看不清楚方堑的眉目,反而刺得自己的眼睛微微发疼。
宁子鄢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宁子鄢看到他的脚底,收起剑,走了过去。
她施展法术将方堑脚底的血迹抹去,清晰可见是一朵盛开的红莲,只是缺了一片花瓣。
方堑注意到宁子鄢的目光,也举起自己的脚看了看,一看之下,大为震惊,道:“它又长了!上回看还是四瓣的,这次几乎长齐了!”
“多花心思也是好的啊,指不定以后能在山下开个小馆,就叫‘六合小馆’好了,哦不,叫‘没有香菜’,凭我的手艺,一定能赚很多钱!”
“这倒是个好主意,难怪你都想着要成亲了,以后找个好姑娘,安安稳稳过一生是最好不过的了。”
“师父,你这么快就想我走啊?我还想着跟你多学仙术,日后除暴安良呢!”
“师父,你不觉得今天这蘑菇做出了肉的味道吗?”
“我不吃肉。”
“就因为如此,我才想办法让你尝尝肉的味道啊。真是太喜欢自己的手艺了!师父你就说好不好吃吧!”
她一直在怀疑,怀疑他深藏魔性,怀疑他是个祸端,怀疑他有恶念杀心。
方堑再也听不下去绰衣的话,他大叫一声,嘶吼着冲出了这间小小的饭馆。
自一年前的六合山内乱平息后,宁铮被废去一身修为,困于地牢。
方堑不用想就认定了,当初是母亲拼死救了自己。
他回想起和宁子鄢初遇的时候,对方那种似曾相识的眼神,原来她那时候就已经把他认出来了。
毫不犹豫地收他为徒,不是看他根骨极佳,日日夜夜留在身边,也不是为了传道授业,而是……完成十多年前未完成的事情。
绰衣道:“我能感受到鸿蒙之种的力量,是因为我和它出于同源,一样的无情无念。”
方堑问她:“你果真无情无念?”
“那都是另外的事情了。”绰衣不想与他谈论这个,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原本不知道你的身世,但是颜靳知道,他当年是万域的军师,对他的事情知晓甚多,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猜测下来,也能中个七七八八。”
万域将最后一件法宝给了玉笙,为了保护他们母子二人,他以身为饵,同各大门宗的精锐们一起摔下了六合山的裂缝。
六合仙长朔方在经历了短暂的衡量之后,选择将所有人一起镇压。他很快也精疲力竭而死,死前最后一道遗令便是追杀玉笙母子。
方堑听到此处,已经双眼发红,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平凡的不幸少年,从未想过,背后还有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
绰衣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魔君万域曾与凡间女子玉笙相恋。
本就处于大乱之际,人与魔结合,遭到了各大门宗的反对。很多修真人士冒着生命危险前去劝说玉笙,但这个凡人女子却无比固执,绝无悔改之心。
不是修士,又不是凡人,还能是什么人?
方堑的面色变了,微微泛着惨白。
“绰衣,你如果敢骗我的话,我不会轻饶你的。”
方堑看着她,着实愣住了。
绰衣也并不卖关子,直言道:“你出生于六合历一千三百九十六年,可知这是什么日子?”
方堑道:“修习之人都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大战结束,朔方道长将魔军镇压于六合山下。”
自从绰衣到来,小馆的生意越来越好。
方堑忙着赚钱,但也没有忘记绰衣的身份。不过他一直没有问,绰衣也没有主动说起过。
方堑终于还是忍不住,找了个机会问绰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杀你,但是,”宁子鄢手指一动,三把剑的方向都对准了方堑,“必须惩戒。”
随着她所指的方向,三把剑朝着方堑直直地飞过去。
方堑一动都没有动。
话还没说完,绰衣抬手一指,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原本客人走后的杯盘狼藉被重新收拾干净,甚至原本有些损坏的碗筷都焕然一新。
另一张桌子上的客人看见,吓得脸色煞白,道:“这这这……是什么妖法!”
方堑反应快,答道:“不是妖法,是仙术!这里是六合山脚下,这位姑娘又长得天仙一般,施展的当然是仙术了!”
开业一个月后,生意渐渐好起来,方堑一个人着实忙不过来,便在门口竖起一块牌子,招店小二。
前来应聘的没几个人,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力气的彪形大汉,第二天就给方堑提建议,要求在菜里加香菜,被方堑赶走了。
又过了几天,那牌子被一个白衣女子一手拿起,走进了店里。
一年后。
六合山下,一间饭馆开业了,崭新的木匾挂上房檐,上书“六合小馆”。
隔几天,店老板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将“六合小馆”的牌匾拿了下来,换成了“没有香菜”。
绰衣眼中含泪,道:“都是我不争气……”
颜靳微微有些吃力地笑了笑,道:“这种话切莫再说了,做你该做的事去吧,不过在这之前,要先养好身体。”
“我知道。”绰衣点点头,孩子气地将头靠在颜靳的腿上。
石室中,升腾起一股浓重的白色烟雾,烟雾中,女子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
颜靳半倚在案边,低低叫了她的名字:“绰衣。”
女子从烟雾中走出来,正是之前被宁子鄢打回原形的绰衣。
宁子鄢看着方堑缓缓闭上眼睛,手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气顷刻间都消散了。
下不了手,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方堑脱力,跪坐到了地上,低着头连连咳嗽。
宁子鄢说罢,转身而去。
方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宁子鄢定然瞒着他很多事情,但她不愿意说,再怎么追问都是没有用的。而他也相信,宁子鄢是不会害他的。
宁子鄢以剑指着方堑,道:“六合山上的事情皆因魔军结界而起,我要你现在立誓,此生绝不与魔军为伍。”
方堑轻蔑地笑了笑,道:“什么叫与魔军为伍?你又凭什么要我发誓?”
宁子鄢严肃地看着他,心中却在想:是啊,时至今日,师徒缘分已尽,我又凭什么要求他听命于我?
宁子鄢在上次看到那四片花瓣之后就查阅了很多典籍,得到了一些答案,而眼下的情形更是给了她佐证。
宁子鄢道:“这是鸿蒙种子,应当是你母亲临死前种在你身体里的。”
“鸿蒙种子……”方堑忽然眼神一动,看向宁子鄢道,“你怎么知道我母亲死了?我都不知道我母亲是谁!”
宁子鄢被他逼得往后退去,她惊慌失措地推开方堑,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烦意乱,只对着门口一指,道:“你不要逼我,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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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堑站在那里,冷笑,甩袖而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这事情还没完,我会再来跟你要一个交代的!”
宁子鄢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也没有闭眼。
她眼看着那道光芒从自己的脖子边划过去,削断了一截头发。
一早便猜到,他应当只是虚晃一招。
宁子鄢再次重申:“我没有杀你母亲。”
“那她必定也是因你而死的!她只是一个平凡女子,你们为何要赶尽杀绝?若不是你们苦苦相逼,她怎么会死?我又怎么会生来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方堑目眦欲裂地看着宁子鄢,他生而没有父母,各种酸楚从未对人说过,可小时候难过之际,也曾因此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过,“你也想杀我的是不是?当年没来得及杀,后来再见,就一直想杀了我,是不是?”
宁子鄢皱着眉头,心中烦乱,却说不出一句是或不是。
他声音低沉,字字咬牙,道:“我曾以为,你是个心善之人。”
宁子鄢面露诧异。
方堑继续说道:“可我没有想到,竟然是你杀了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女子,你为什么可以对她痛下杀手?”
她很长时间对他不闻不问,以为如此,方堑这个人就可以从自己的生命里淡出去。
可事与愿违,他的存在很是坚固,这会儿又跑到面前来了。
方堑走近,宁子鄢才看见他的表情,不由得又是一怔。
“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遇到的人都对你好,不要有什么波折。”
宁子鄢当然知道,六合山下开了一间名为“不要香菜”的小馆。
她觉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考虑要不要找宁微来帮忙护法。
“是很好吃。但是你不用特意花心思在这上面,其实我吃什么都觉得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呢?我上回在汤里放了香菜,你一口都没有喝。”
“嗯……除了香菜。”
宁子鄢对外称闭关,渐渐退居幕后,由宁微负责打理门下事务。
她依旧住在她的凝合殿,万事不知,万事不急。
只是最近,她在修为上遇到了点麻烦。按理说,宁子鄢可以突破瓶颈再上一层了,但每到关键时候就会心神不宁,尤其会频频想起方堑。
难怪,宁子鄢曾那么多次地想要杀他。
难怪,她那么害怕他接近魔军结界和指天剑。
难怪,她从来不肯传授他法术,只希望他做个安分守己的凡人。
猜测……
绰衣没有讲后面的事情,但方堑也大致明白了,当初宁子鄢是奉了朔方之命要杀他。
玉笙死了,而他却活了下来。
锋刃尖利,划破了方堑的皮肤后,不做停留,反复原来的动作。很快,方堑的身上就被刀刺得千疮百孔。
方堑一开始强忍着不出声,但周身都遭到攻击的时候,他咬破了嘴唇,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刀剑无眼,追星滑过脚底,方堑的鞋子直接飞了出去,脚底鲜血淋漓,隐约可见一朵花的形状。
他看着绰衣,声音嘶哑地问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绰衣道:“因为鸿蒙之种。”
又是这个东西,方堑下意识动了动脚。
万域和玉笙成亲,消息遍布大江南北。
于是,各大门宗对玉笙下了杀令。
大战持续了很多年,在魔君被镇压之际,玉笙和他的孩子正好出世。
绰衣道:“你的本事我知道,我的伎俩你也清楚,我一个小妖,真要打起来,可打不过你的。”
方堑用法术搬了两条长椅,二人相对而坐。
方堑道:“说。”
绰衣问道:“你对自己的出身从来没有什么疑问吗?”
方堑道:“我猜想过,我的双亲应该是两个厉害的修士,他们在对抗魔军的时候被杀了,留下我一人……当然只是猜测,也有可能,我的父母只是被无辜殃及的普通百姓。”
“你都猜错了。”绰衣笑看着方堑。
绰衣笑得云淡风轻,道:“你终于问我这个问题了。”
方堑道:“原来你是等着我问呢。”
“我会告诉你我是谁的。”绰衣正色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告诉你你是谁。”
客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笑道:“这么说来,以后要经常光顾这里,沾沾仙气。”
方堑一个劲儿地点头道:“那是那是,我这小店也是蓬荜生辉。”
由此,绰衣成了小馆“没有香菜”的跑堂。
“客官来点什么……”方堑一转头,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站着的绰衣,顿时愣住了,“怎么是你?”
绰衣笑笑,道:“我是来应聘的。”
方堑道:“我这儿都是些粗活,不适合你……”
这饭馆的老板,自然就是方堑。
方堑曾经为了讨好宁子鄢,费了颇大的心思去学厨艺,果然也有所成。他没有什么远大的人生志向,觉得能开一间小馆子,有人吃饭,能赚钱,再好不过。
饭馆忙里忙外,只有方堑一人,老板、厨子和小二都是他。辰礼和辰兮真偶尔过来帮忙,方堑也给他们算工钱,分得很清楚。
颜靳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绰衣的头发,道:“不要自责,绰衣,我原本一无所有,你不嫌弃就好,我剩下的也只有你了。”
绰衣泪水盈盈,道:“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茫茫人世间,他们相依为命,一生孤注。
颜靳用了半生修为,换回了绰衣的再世为人。
绰衣在颜靳脚边跪下来,道:“你怎么样?”
“不碍事的。”颜靳抬手,摸了摸绰衣的头发,“有你在,就不会有事。”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宁子鄢,问道:“你为何不杀我?”
宁子鄢一抬手,逐日、奔月和追星三把小剑随着她的动作飞至空中。
她发现,就在刚才,自己的修为恢复了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