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木匠满面笑容,高声打着招呼。
“你的声音很高,但是声线有点抖,”教主在狰狞的面具后面说,“下次先狠狠咬一下自己的嘴唇,就会好点。”
“我刚才已经疼够了,”安弃耸耸肩,“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咬我的脑子呢。”
他的视界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虽然身处高空,却似乎连地面上最细小的一颗沙砾都能看清。那些起伏的巨型沙丘一个个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似乎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牢牢记住了沙丘的形态与排列方位。充满力量的双翼很快带他进入一片新的区域,令他惊奇的是,眼底下本应当上千年都保持不变的大沙丘们却都在迅速地起着变化,有的忽然从地下拱出来,有的一下子消失于无形,这让他反应过来,他正在穿越传说中的风暴海,多变的、暴虐的、神秘的风暴海。
猛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快要凝固了,那是因为在遥远的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条竖立的黑线。随着自己的高速接近,黑线变得越来越粗,终于一点点展露出了真容——一根灰色的石柱。
登云之柱。除了登云之柱,天地之间不可能再找出第二件如此气势磅礴的作品了。安弃的第一反应是死盯着这根柱子看,第二反应却是低下头记住方位。
季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一生毫无意义,刑堂堂主也好,人见人畏的女魔头也罢,都无法换回一个爱自己的父亲。她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季无咎的面容,转身离开了房间。
6
屈指算算,安弃发现自己已经被教主关了有小半个月了。但这小半个月过得煞是滋润,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虽然没有自由,却也没有多余的刑罚折磨。自己最近几年来东奔西走,有点钱都折腾到种种古怪发明和陷阱中去了,眼下大吃数日,居然微微长胖了些。
在那间禁锢着登云会最大秘密的死牢里,教主强撑着没有发出叫喊声,但季无咎足以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他正在遭遇的痛苦。翼人此刻正陷入昏迷中,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它一定会上气不接下气地狂笑起来。
“于是你很好心地救了他?”季幽然很疑惑,“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地看着他去死呢。”
季无咎回答:“如果我当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话,我会袖手旁观的,遗憾的是,在那种情境下,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地闯进门去扶他,这一扶就坏事了。那股涌动的力量不可抗拒地缠绕到了我身上。确切说,由于力量被分散,教主得救了,而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力量的我却倒了霉。我从没有练过武,年纪又大了,根本不能驾驭它……”
所以我们的小木匠也没办法指望别人去救他。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痛感也因此而逐步减轻,令他忍不住要想:赶紧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疼了。
神志恍惚的时候,种种幻觉都浮到了眼前。虽然那只不过是极短的一瞬间,但时间就像是变慢了一样,任由那些或悲或喜的画面一幅一幅地从眼前掠过。可惜在安弃看来,他的这一生乏善可陈,远远不够丰富,看来看去似乎也就是先在村里和村民们斗,出了村再和登云会斗,所以那些画面也没有太吸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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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无咎微微一笑:“你总算是想到自己身上了。不错,也不必再瞒你了,你的武学进境比旁人快得多,年纪轻轻就臻入一流高手的境地,也是因为吸取了一点翼人的力量。”
他的语声中略带一点含有自嘲意味的悲戚:“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季无咎对人们崇神心理的深刻了解确实对登云会的发展壮大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把从秦聪那里得到的资料做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篡改,又安排了教主几次恰到好处的关键出手,很快树立起了教主令人敬畏的高大形象。几年后,登云会已经成为任何人都不敢小视的存在,按照季无咎的想法,继续这样平稳地发展,未来数年内,登云会有望成为江湖中最大的帮会教派,到那时候,教主的权利欲大概就能得到满足了。
“而这也正是我为什么活下来的原因。秦聪很快就被灭口了,但我当时已经意识到,唯一活命的方法就是做一个对他有用的人。所以我根据自己多年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骗人钱财的经验,向他指出,一个超越人们常识之外的存在,往往最能使人恐惧并臣服,而碰巧秦聪向我讲述过登云会的教义,恰好可以为我所用。我为他详细谋划,最终创立了一个新的登云会。”
季幽然听得目瞪口呆。好在她从来没有什么正义感,所以对于父亲居然是促成魔教创立的元凶这一点也并无特别愤慨。她只是想到了一个其他的问题。
“那他为什么不索性就凭着这种力量征服天下呢?”季幽然问,“我听说过他的传闻,也亲眼见过他出手,就算要凭一人之力对付一支军队,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季无咎被秦聪的**所感染,最重要的在于,他实在很想弄清楚这个翼人的来历,所以没怎么考虑就答应帮他。两人历尽千辛万苦,说了无数谎话,做了无数伪装,终于安全地把翼人运出了北谅山。但刚一出山,两人就不幸地遇到了官兵,被捉了起来。
捉住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后来的登云会教主,当时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守。以他当时三十出头的年纪以及平民布衣的出身来衡量,混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可想而知他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但他显然绝不仅仅满足于此。而这个名副其实从天而降的大怪物,大概又可以为他在仕途上助推一把。
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把翼人献给皇帝邀功请赏,但听到秦聪的说明后,他猛然意识到:真正的机会来了。为什么要把它献给皇帝变成一件用以炫耀的玩物呢?它完全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
接着他看到了脚印,确切地说,他自己正踩在一个脚印里,可是什么样的生物才会有如此巨大的脚掌啊,季无咎忽然间冷汗直冒,觉得自己肝都在颤。他在心里斗争了许久,终于还是沿着那些脚印状的深坑跟了下去。
在山坡的尽头,他见到了翼人,二十二年后安弃所看到的那个翼人。翼人看来受伤极重,倒在地上,并无知觉,但那可怕的躯体还是令季无咎心惊胆战。他想象着这个庞然大物从天空坠落到大地的情景,很久之后才注意到有一个人从翼人的背后走出来。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不知为何,对翼人一点也不畏惧,反而显得格外兴奋。
他很快和这个名叫秦聪的男人搭上了话。季无咎完全不明白眼前的翼人究竟是什么,身为登云会成员的秦聪却激动万分,告诉他,这就是登云会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天神,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恰好出现在他眼前。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看着那位官员阴沉的脸,连卦钱都没收就急急逃离,连夜离开了那座城市。事实证明他的小心绝非多余,次日就有好几个无辜的相师被莫名其妙抓了起来。
季无咎一路向北逃窜,来到了北谅山地界才算松了口气。他一面自怨自艾不该口无遮拦,一面也反思着这个行当的危险性,并考虑是否要转行。
其时正好碰到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宁国正在征兵。季无咎估计自己这样的流浪者被征的危险很大,只好逃入北谅山,借居在一个小村子里避避风头。就在那一个改变命运的夜晚,他见到了那从天而降的旷世奇观。
他勉强欠起身来,陷入了回忆中:“如今的世人,有一小部分真的相信教主是天神降世,一大部分则猜测他是个隐匿已久的世外高人。但事实上,当年的教主,有着另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身份。这个身份,只有最初跟随他的几个老伙计才知道,而现在活着的只剩下我了。”
“他们想必不会是寿终正寝吧?”季幽然若有所思。
季无咎默认:“之所以最后留下我,大概不只是我对他有用,还因为我曾救过他的命,所以他觉得我的忠诚毫无问题。但他却万万想不到,那一次的事故,其实我并没有起意救他,那完全只是一场意外。”
最后她想到,由于劫狱事件,她险些受到众人怀疑——安弃一口咬定自己故意栽赃陷害她,算是替她解了围——在此微妙时刻还是躲起来为好,于是她回到了父亲的居所。季无咎听她说完,仍然是不咸不淡地表达了一下“我知道了”的意思,就让她离开。这让憋了一肚子火的季幽然有点忍不住了。
“你知道这件事会发生,对吗?”她说,“其实你知道很多秘密,但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他妈像是个后娘养的。我为了把那个混账小木匠送进死牢,差点把自己赔进去,似乎也不比你半死不活地躺在**甩给我两个冷眼更重要。”
她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发泄了一大通。季无咎无声地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的性子永远是这样。我只是担心你盲目冲动,所以很多事才没有告诉你,不过现在看来,不说也不行了。”
“都是你们干的!”安弃脱口而出,“难道方惟远已经被你们杀了?”
“还没有,这次杀的是其他人,”教主的回答让他暂时松了口气,“方惟远和谢谦的矛盾已经公开化,直接杀了他会引人怀疑。所以我会去琢磨一些别的温和一些的办法。”
安弃不说话了。教主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从我手里逃出去,警告方惟远,甚至于扳倒谢谦。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按照我们刚才的约定,我会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之前想要杀你,现在却要留下你。你一直都渴望着知道,你究竟是谁,对吗?”
“所以现在宁国的兵权实际上已经到了你手里?”安弃喃喃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雒国也一样?”
教主笑了笑:“宁国和雒国,是现在实力最强的两大诸侯国。现在两国的战争刚刚止息,对我不利之处在于折损不少人马,难免让人心痛;有利之处却是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在这种时刻,一旦登云会起兵造反,国君必然会要求最短时间内全力剿灭,而谢谦等人就可以非常容易地掌握兵权……”
安弃听得不寒而栗。他到这时候才知道,这位魔教教主绝不只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神棍,也不只是个嗜血好杀的屠夫,他的眼光看得相当之远,心机之深陈更是无人能及。他发现自己这些日子来兴致勃勃地找登云会的麻烦,其本质就像一个顽童往大富翁的墙上扔泥巴——压根不会有任何实质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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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微笑着回答:“当时指挥捉拿你的人,叫做谢谦。这个名字你听着耳熟吗?”
谢谦?安弃一愣,随即想起来了,这就是宁国军方专和登云会过不去的那个人,而且这些年靠着征讨登云会为自己积累了不少功劳,很让方仲的父亲方惟远看不惯。
安弃颤抖着,一步步地挪了过去,站在了翼人身前。在这里他可以更清晰地看清楚翼人的形态。翼人的身上伤痕累累,每一道伤口的深度和长度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当场毙命。再仔细一看,它的背后插着数根粗大的管子,不断有黑色的汁液滴落下来。
这是什么?安弃一阵纳闷,但随即反应过来,心里禁不住一颤。那些管子里,输送的一定是某种毒药,可以让翼人无法凝聚力量,以便将它囚禁于此。否则单看这具躯体的威势,就可以想象他有多难对付。也许能找到办法杀死它,但教主肯定不希望它死,不然教主身上的神力从何而来?
现在安弃已经站到了翼人身前。翼人正努力在铁链的束缚下微微低头,双目死死盯着他。安弃觉得那目光有如两团跳跃的火焰,令他有受到灼烧的错觉。
“你没得可选,这已经是你能得到的最大公平了,”教主说,“至少你不会糊里糊涂地死。”
“有道理。”小木匠继续嘟哝,然后往地上一坐,开始沉思。从教主的话语里来看,他倒是胸有成竹,而且也绝对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以卵击石的事情的人。可是登云会现在确实已经成为了天下的公敌,就凭着他们暴虐残忍的行事风格,也不可能受人拥戴。那究竟是什么办法呢?
他仔细回味方才教主说的话,其中着重提到了他的一些诡计,这些诡计的精髓在于:从旁人想不到的逆向的角度去入手。那么这位看似聪明绝顶的教主大人,实用了什么样的逆向思维呢?
教主注意着安弃的表情,哑然失笑:“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登云会现在要是起兵造反,大概不出三天就会被剿灭?”
“我比你稍微有信心一点,”安弃说,“所以我想的是十天。”
“以登云会现在的实力,也许能比你所想还更有信心一点,”教主说,“大概会有半个月以上吧,再长就悬了。”
“改变天下的命运又有什么好的?”安弃哼了一声,“换做是我,二十多年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吃东西都得偷偷摸摸,也不敢去找女人,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别说你现在不过是江湖上的老大,就算是做了皇帝,也未必快活。”
这番话一出口,他惊讶地发现教主的目光中爆出一点火花,似乎是大大地被他激怒了。那一瞬间他猛省过来:“你……你就是想要做皇帝!”
教主没有否认。安弃的脑子飞快运转,回忆着登云会的种种作为,一时间有些疑惑:“可是你怎么才能做皇帝啊?这些年你的势力虽然扩张得很快,但同时也把武林和朝廷全都得罪光了,老百姓说起魔教也是害怕得不行。有一天你真要起兵造反,恐怕天下人都会动手和你死磕。”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见到了天魔,所以我没有办法在你面前继续伪装神了而已,”教主说,“在外人面前,当然就是另外的模样了。”
安弃想起季幽然向他描述过的教主的样子,点了点头:“一口气伪装二十来年,也蛮辛苦的吧。”
教主慢慢揭下了面具,里面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那无疑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看来应该至少有五十岁了,但脸上的皮肤却光洁异常,有如婴儿,显得极不自然。
“希望你这样的幽默感能保持到你临死的那一刻。”教主说。
安弃眼珠子一转,口气立马软了下来:“别这么说,我对你还是很有用的!”
“有用?”教主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用?继续设陷阱捉我的人?还是挖地道绕过我的三道铁门。”
“我说我是来帮助你的!”小木匠从来撒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相信我,我能想办法救你出去。”
“帮助我?”翼人桀桀地发出怪笑的声音,震得安弃的耳膜一阵生疼,“好像我遇到的所有人,都说要帮助我。”
“我说的是真的!”安弃作诚恳状,“你是不是二十来年前掉到一座山上的那个?记得有一个活人在那儿吗?他就是我的师父,而我就是……那个婴儿!”
教主淡淡地说:“已经算不错了。当年……我几乎在它手底下死了二十多次,只不过每次都侥幸活过来了而已。”
安弃点点头:“所以你才自称是天神降世嘛,死了二十多次都能复活,也只有天神才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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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并没能记住方位。刚刚低下头,他的眼前就猛然一黑,飞翔的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炸裂般的头疼。他呻吟着,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刚才还充满怒火的翼人此刻已经瘫软在地上,输送毒药的皮管胀鼓鼓的。他明白过来,一定是教主及时贯注了毒药到翼人体内,救了他一命。
真可惜,他郁闷地想,还差一点我就能弄清楚登云之柱究竟在哪儿了。这种惋惜缠绕着他,以至于被守卫们拖出去的时候他都显得魂不守舍,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慌。当然了,脑袋里依然一阵一阵地作痛也是原因之一。
4
但就在这将死未死之际,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安弃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耀眼的明亮,视角也一下子被扭转到了高空俯瞰。一开始安弃还以为,这只是他在临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个梦,那个关于飞翔的不可解释的梦,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阳光比往常梦里所见的更加炽烈,身边也几乎没什么云彩,而大地是一片——茫茫的黄色。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细密的颗粒,撞击着他的脸。
这是克鲁戈沙漠!他冒出了这么一个毫无根据却又不容质疑的念头。我正在克鲁戈的上空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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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扔到了我身上?”季幽然的口气突然变得冷硬。她已经渐渐回忆起当时发生了什么了:那一夜父亲突然归家,显得病体沉重,走路都困难。自己赶着上去搀扶他,不知为何,突然间头晕目眩,竟然昏了过去。醒来后,父亲已经卧病在床,此后的日子里几乎没有再站起来,而自己的武功进境却突然变快了。此刻她才知道,原来那不过是一场意外。自己自幼习武,其时虽然年幼,体质确实比父亲强很多,结果误打误撞成了受益人。但这样的受益,却是以父亲将自己作为代罪羔羊为起点的。
她一向少有波动的心里在这一瞬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巨大愤怒。一直以来父亲之所以对她如此冷漠,似乎也有了答案——父亲是在用这样的冷漠和自己隔出距离,以便消除那种内疚与负罪感。
然而他错了。他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教主的野心。这个精明、智慧、深谋远虑的人,不可思议地选择了一条愚蠢的扩张之路,摆明了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和整个武林为敌,这绝对不是明智的抉择。他多次向教主指出这一点,教主却总是不置可否,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后,教主犯下了他一生中并不多见的一个严重错误:他觉得吸取翼人力量的速度过慢,想要一次吸取更多,以便化为己用。然而……这次他过量了。
“失控了”,事后季无咎用了这三个字来向女儿形容。那些力量没有办法被完全吸取,在教主的体内冲撞游走,令他痛苦不堪。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似乎都在一寸寸地裂开,整个身体如受烈焰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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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没有办法在体内不断化生,只能等待着翼人慢慢恢复,再从翼人身上抽取,”季无咎回答,“其实那种力量如果是给一般人用,大概可以一生受用不尽,但教主为了树立自己神的形象,总是爱玩大场面,比如让大地开裂之类的,这种事情做一次就足够消耗翼人一年的积累。”
季幽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教主神威如斯,出手次数却寥寥无几。但突然之间,她的脸色变了:“你刚才说,‘那种力量如果是给一般人用,大概可以一生受用不尽’?”
他把翼人秘密藏了起来,用了很长时间谋划具体的措施。在此期间,重伤的翼人渐渐苏醒,太守与它展开了艰难的对话。翼人的态度相当抗拒,也不肯回答太守的任何问题,但却表示如果太守愿意帮他的忙,它可以将自己的一点点灵力转到太守身上,那已经足够让一个普通人受用不尽了。
“这个翼人真蠢,”季幽然摇摇头,“亏他们还曾掠夺过人类,怎么可能让人沾到一点甜头?”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可惜稍微有点晚,”季无咎说,“大概是因为他们的武力太强了,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动心眼吧,所以等发现中了算计之后,已经太晚了。教主调配出了毒药,可以恰到好处的抑制翼人的活动,然后开始不断吸取它的力量为己所用。几年之后,江湖中人都知道了教主神通无敌,很多头脑简单一点的就真的相信他是天神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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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季无咎大吃一惊,“那你打算怎么办?”
秦聪很坚定地说:“我一定把它带回登云会,我们的历史会因此而改写!”
当时那团火球坠地的方位离他所在的村子还很遥远,大约需要走一两天的山路,村民们都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有趣的谈资,胡乱猜测一番也就算了,季无咎却以一个相师的敏锐觉察到其中必然蕴含非同寻常的玄机。他真的花了两天时间,找到了火球的坠地点。当然了,现场一片狼藉,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留下来。
不甘心的季无咎四处查看,无意中脚下一滑,摔下了山崖。也算他运气好,摔下的恰好是一个不算太陡的坡,又幸运地没有撞上什么尖锐物,就这样一路滚到坡地,捡了条命。
大难不死的相师哼哼唧唧爬起来,回头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山坡上明显有一个什么物体滚下来的痕迹,却比他的身躯宽大了无数倍,将整个一片山坡都滚平了,难怪自己竟然没有被凸出的山石之类撞伤撞死。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不是错觉!他的头颅里忽然升起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有人拿着勺子在里面猛烈翻搅一样。安弃大叫一声,捧着头滚倒在地,只觉得痛楚不断地加剧,并产生了如下错觉:我的脑子是不是要被煮沸了?
渐渐地,那种翻搅的疼痛变为了抽离的疼痛,似乎不再是有人拿着勺子乱搅合了,而像是在拿着一根吸管,吸取着什么东西。在这种尖锐的、撕裂的痛苦中,安弃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无法停止的惨嚎声,也不管这是否会招来守卫了。此时他甚至宁可自己当初就被赤纹龙蚁的宿主活活踢死,也不至于受如此折磨。
天旋地转中,在足以把自己的耳朵都震聋的喊叫声中,守卫们出现了。但他们全都挤在铁门外,没有一个敢于入内。这些面对着杀人不眨眼的季幽然尚且毫不畏惧的守卫,似乎根本就不敢靠近眼前被铁链紧锁的翼人。
二十二年前,季无咎是个四处走街串巷替人卜卦的相士,民间称谓是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这个行当很奇怪,总是在世道将乱而未乱时最吃香,因为世道太好,人们也就没必要忧心忡忡地去关注命运了;而真正进入乱世,人们自顾不暇,谁又有闲钱去照顾相师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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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无咎运气不错,正好是生在这么一个略有动**但总体安定的年代,所以几年下来小赚了一点钱,也混出了些薄名。那时他年轻气盛,难免有点飘飘然,结果在算卦时出语不慎,竟然直言某位正在青云直上的朝廷命官可能有血光之灾,并祸及家人。
“记得我曾经说过,教主是天魔的化身吗?其实那是一句谎话。教主只是一个凡人,但他所拥有的力量来自于真正的天魔,也就是翼人。那个翼人一直被关在死牢里,我没有猜错的话,小木匠大概就见到了它。”
“死牢任何人都进不去,你怎么知道?”最初的震惊后,季幽然忍不住问。
“第一,我并不是‘任何人’,第二,我也并不需要进入死牢,在它被移入牢中之前,我曾亲眼见到过许多次,”季无咎说,“它总不可能天生就被困在死牢里,一切的结果都会有过程与起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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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直都知道小木匠可能身份特殊,但对于他能进入教主的独院,季幽然还是很吃惊。她在外面转着圈子,不安地揣测着安弃的命运。但两人进去之后,大半天也没有一点声息传出来,这真让人心焦。
他只能不服气地继续嘴硬:“也没那么容易,至少方惟远就是个厉害角色,他不会让谢谦那么容易大权独揽的。”
“你知道最近两次宁雒战争是怎么结束的吗?”教主突然问。
安弃老老实实摇头,教主说:“每到战争的关键时刻,当双方损失有可能进一步加大时,就会有一方死掉那么几个重要人物,以至于不得不退兵……”
那些当兵的是听了教主的命令才来抓他的……他们的头领是谢谦……谢谦一直在对付登云会……安弃把这些线索串在一起啊,刹那间一背的冷汗。他终于明白教主想要干什么了。
“你还真够狠呢,”安弃的声音止不住地有点颤抖,“好歹也是你辛辛苦苦一手拉扯起来的教会,居然忍心就这样把它推向灭亡?”
“你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教主说,“欲成大事者,手里一定要有兵权,同时还要有人民的支持,二者缺一不可。登云会势力再大,教徒再多,也不过是一群好勇斗狠、只求一己私利的乌合之众,如何能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军队?何况这样无恶不作的组织,怎能让百姓信任?”
他静静地想着,一时间连和教主贫嘴都顾不上了。教主忽然开口说:“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提示。你是否还记得,当你从北谅山出来时,除了我教的人,还有另一拨人马在追捕你。”
安弃哼了一声:“我当然记得。就是那帮当兵的王八蛋捞鱼似的在北谅山里捞,捞得我没地躲,才只好离开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头一震:“那些当兵的……那些当兵的也是听了你的命令才来抓我的?”
安弃笑笑:“那你打算怎么当皇帝?去西疆沙漠或者南疆沼泽划一块地当个土皇帝?那还不如魔教教主带劲呢。”
教主看了他一眼:“你一向都是个很聪明的人,尤其当你设陷阱对付我的人时,非常善于揣度他人的心思。现在我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如果你能猜出我的手法,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让你暂时活着。”
“真公平。”小木匠嘟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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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从没读过史书,但却能想起很多听过的历史故事。那些打打杀杀的朝代更替,起因基本上都是皇帝昏庸无能啦、天灾人祸啦,总而言之,老百姓吃不上饭了,就会有人造反,并且会一呼百应,甚至于打到最后旧皇朝都被灭掉了,只剩下几家不同的反王相互火并,争夺帝位。
异族入侵是例外,也曾发生过整个大陆被野蛮民族侵占的事件。但在那之后,新皇朝都会格外重视对异族的防御和打压。现在的情况是,诸侯国虽然偶尔有战争,但总体而言老百姓还有饭吃有衣穿,并不会愿意打破这样的稳定;况且登云会也不是什么异族,实力再强大,终归不过是个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警惕性的魔教。像这样散布于各处传教布道还好,集中起来组成军队?恐怕不出十天就会被灭得干干净净。
“很多时候,我都快要忘记自己长得什么样了,”他自嘲地说,“而天魔的力量又能让人的皮肤、肌肉、骨骼都始终保持青春与活力,这就更让我觉得这具身体是不真实的。”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抛弃它?”
“因为这具躯体上的小指头轻轻一动,就能改变天下的命运,所以我舍不得。”教主一摊手。
安弃嘿嘿一笑:“我既然能捉你的人,自然也可以替你捉那些名门正派的人。同样的,我也可以帮你从牢狱里捞出你的手下……好吧,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干掉我,还把我拉到面前来谈心?我记得在我还只有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我剁成肉酱了。”
“世易时移,”教主说,“现在我觉得让你活着更好。”
自从被带到这间只有教主才能进入的密室之后——据说安弃是第一个踏入的外人,这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他就一直在观察着教主。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位只手颠覆了江湖格局的大魔头的。总体而言,虽然面具与长袍令他的外形显得诡异而神秘,他还算是一个健谈而风趣的人。而他甚至并没有用那种怪异的嗓子和安弃说话,语声也是浑厚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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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假如自己真和这个翼人有关,他应该能明白。翼人的反应却是沉默,始终没有说话。安弃心头打鼓,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再胡扯:“我去观察一下岗哨的情况,马上回来。”说完准备准备转身入坑逃之夭夭,翼人却又说话了:“不急。你过来一下。”
在故事里,通常这种话都意味着潜伏的危机。当“你过来一下”之后,等待着你的极有可能是拳头、刀锋、暗器、陷阱或其他诸如此类。安弃心头打鼓,但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想要接近这个怪物的念头。这可是个要命的念头,但是……说不定我真是它的什么亲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