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目有些啼笑皆非:“车散了,没见到人?”
“没有。我们不敢动,赶紧求你们来了。”
头目考虑了一阵子,此非久留之地,一定要及早离开。但那两车货物怎么办?他四下里张望打探,意外地发现在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碰巧有两辆排在一起的大车正在等生意,只需要一辆就能装完那两车货。两个车夫正靠在一棵大树边打盹。
登云会规模如此庞大,自然不能只靠一种方法生钱,需要开展多种经营,劫镖就是其中之一。而通过劫镖令大镖局屈服,给登云会纳贡以求平安,则是因此衍生出的关联产业。
出事的那一天,正好是某个登云会罩着的镖局运镖到半道上的日子,而且该片区域正好在登云会势力范围内。结果他们偏偏就被劫了,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去找登云会。别看这魔教平日里无恶不作,倒也很有责任心,不容他人捋它的虎须。
“抢到哪儿去了?”负责的小头目问。
我是谁?这貌似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真要回答起来又不那么容易。我要是能说清楚我是谁就好了,安弃想着,嘴里却莫名其妙地反问:“你又是谁?”
那一刻他一下子想到了丁风在北谅山那一夜的遭遇,由于丁风语焉不详,他只能凭空猜测:那一天晚上,丁风不会就是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怪物吧?而这个怪物,会不会通过某种手段威胁丁风,逼迫他抚养自己?因为安弃虽然和丁风相处时间极短,也能感觉到,丁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感,也绝不可能突兀地变成一个大善人,见到一个小婴儿就决意抚养保护之。他之所以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是因为有什么理由迫使他不得不那么做。
究竟是什么理由呢?会是因为眼前这位被捆成大粽子的天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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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战战兢兢地说话,一面脑子里飞快地推测着该翼人的来历。要换了旁人,还真很难猜,但安弃已经了解了太多的相关事件,以至于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得出了结论。眼前这个被禁锢的翼人,一定就来自于自己出生时从天而降的那团火球。它坠地之后,多半是受了重伤,之后不知发生了点什么,落到了登云会教主的手里。教主把它关了起来,却声称自己就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以此蛊惑人心。
他想起了那些关于教主的恐怖力量的种种诡异传闻。那些都是真的,因为教主一定是想办法从真正的翼人身上抽取到了力量。光是看它那么大的块头,和锁它所花费的铁链——那多半还不会是一般材质的铁链——就可以想象教主对它的忌惮。
此时登云会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教会,气焰之嚣张令正派人士们切齿痛恨而又无可奈何。被季幽然怀疑为翼人化身的教主虽然只有寥寥几次出手,每一次出手都令天下震惊,可想而知他的力量恢复得越来越足。以大元寺、龙剑门、灵山派、清霞派等为首的大帮会门派且图自保,不敢主动出击,只苦了那些小帮派,一个个被登云会并吞或者消灭。最后形势变成了这样:各大派结成了紧密的联盟,共同与登云会对峙;而登云会虽然势大,却也不敢轻易地挑起大战,因为他们同时还要对付朝廷。
先是宁国,接着是雒国,都开始公开禁止其国境内的登云会的活动。雒国也出了一个和谢谦类似的铁腕人物,认准了登云会会是国家的巨大不安定因素,并开展了驱逐与镇压。对于那些江湖中人来说,这实在是个救命的好消息。如果没有强大的军队介入,保不好十年不到,登云会就会一统江湖了。
季幽然无所谓。于她而言,登云会兴与衰其实都并不重要。她表面上雷厉风行尽心尽责,那是为了自己的好强;背地里搞出点事来拆登云会的台,那是为了让老爹舒服。所以,眼下发生的这档子事情她一定要过问一下,不为别的,为了自己的面子。
第二、之所以死牢内每一个囚犯都被看押得那么严,其实只是一种掩饰,也许教主早就恨不能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但他没有做,而是摆足了姿态,宁可让人觉得他神经病般的小题大做,目的就是为了掩饰真相,以便让人们不会注意到这唯一的一名真正的重犯。在安弃看来,为了这名囚犯,别说三道铁闸,就是三十道也不嫌多。
他看到自己正处在一间极高极宽的石室中,四壁都插着燃烧的火炬,而在石室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人形怪物,正被上百条粗长的铁链牢牢捆住。怪物的身躯硕大无朋,有十余丈高,健硕的四肢就像是粗壮的树干,皮肤在火光下呈现出岩石的质地。安弃估计自己大概也就相当于它的一条小臂,而那弯钩一样的利爪抓死一只老虎也不成问题。
怪物的背上覆盖着密密的羽毛,一对宽阔的羽翼也被束缚在铁链中,但可以看出这对羽翼一旦伸展开来,会比它的身体还长得多。
所以他肆无忌惮地钻了出来,手上已经握好了手势,准备让易离离闭嘴噤声,以免惊动了守卫们。他甚至都想好了一箩筐自我吹捧的话语,以庆祝自己完成了生平第一件英雄救美的大事。想到易离离一向不大瞧得起自己,这种得意简直就要翻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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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一眼看出去,整个人就像被季幽然冰冻了一般,没法再动弹了。他的视线好似被看不见的磁石所深深吸引,简直连眼球都转不动了,而身子却不停地发抖。那种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极度恐惧汹涌澎湃地决堤而出,那种深埋于历史铅幕下的严酷黑暗慢慢在眼前伸展开,
先是几声轻微的劈啪声,随即突然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季幽然这样胆大的人都禁不住后退了几步。接着轰鸣声变成了一连串不间歇的爆炸声响,但除了声响,并没有其他东西。
只是这声音已经足够在寂静的暗夜里把一切能招来的人都招来了。季幽然赶紧拆开最后一个锦囊,里面的妙计全文如下:
“你这两天的活动应该已经成功地引起了贵教内部的疑心,再加上我安排的一些伪证,他们会以为你就是那个想要劫死牢的人。继续勾住他们,反正证据都是假的,你不会有什么事,我会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她只能按照安弃留下的所谓“锦囊妙计”行事。安弃贼兮兮地一再叮嘱她:“到时候再看,先看了就不灵了。”
这分明都是那些滥俗故事里骗小孩的破烂套路!季幽然鼻子都气歪了,却也只能听他的。锦囊一指示如下:“按兵不动,等候锦囊二。”
等到了时间拆开锦囊二,指示如下:“按兵不动,等候锦囊三。”
“然后你打算怎么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那大批的守卫,打开三道门呢?据我所知,那些铁门打开时,声音连死人都能吵醒。”季幽然冷冷地问。
“那就需要你的协助了。”安弃说,“我也得去准备一点工具,三天之后行动。”
三天之后。
“正派人士嘛,只要先摆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诸如维护江湖和平啦、铲除邪恶势力啦,那就干什么都是对的。”季幽然也跟着撇撇嘴。
“那我们也为了正义耍点手段吧!”小木匠居然很兴奋。
两天之后的夜里,戒备森严的死牢里竟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一把大火。当然,火烧起来之后,所有人都知觉了。死牢守卫们忙碌而有序地灭着火,而其他教徒都知道,别说起火,就算是几万人攻进去了,他们也不许靠近。
“真有毛病!”小木匠抱怨着,“直接杀了不就干净了,关着还费粮食呢。皇帝的天牢都没那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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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费粮食也是教主的事情,和小木匠无关,和皇帝也无关,所以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死牢是关押最重要犯人的所在,每个犯人单独关押在一间囚室里,有三层铁门——每层铁门有不同的钥匙,并交给不同的人保管。据说保管钥匙的都是教主亲自培训的亡命之徒,除了教主,不管谁来他们都敢动手。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登云会之敌。”
易离离的囚禁状况是这样的。比起那些名刀明枪砍砍杀杀的敌人,教主显然也更重视“思想的力量”,尤其当他发现此人对登云之柱的秘密有着极其深入的了结时。他没有立即杀死她,而是把她关起来,想要顺藤摸瓜揪出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以便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也就是说,这根本就是个陷阱?”安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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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云会的成员构成,大致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完全不在乎究竟存不存在什么狗屁天神,图的就是魔教势大,可以有油水捞;另一部分则是被花言巧语所蒙蔽,真以为自己能登云升仙。易离离就针对后者下手。她天生拥有诚实可靠的外表,又跟随着老师精研古籍,炮制一些假的说法出来骗人并不比吃饭更困难。而更重要的在于,她开始捏造教主的流言,把他形容成一个欺世盗名、卑鄙无耻的小人、骗子、恶棍。
“所以她比你聪明得多,”季幽然叹息一声,“我父亲总是说,思想的腐蚀性,远远胜过武力。你不过能送点教众进监牢、或者抢点钱,易离离却实实在在地动摇了不少人对教义的信仰以及对教主的忠诚,导致了一段时间以来,刑堂的生意好的不得了。”
他简短讲述了一下方仲的死,并不愿意多提半个字。但季幽然能看出,小木匠的身上多了某些特异的变化。假如过去这家伙是头蜷在圈里等着挨刀的家猪的话,现在他似乎更像一头野猪:就算是死,也要用獠牙在猎人的肚子上划一道,让敌人肠穿肚破陪他一起完蛋。
“看来我不用激你去干什么事了。”季幽然说。安弃听出她话里有话,连忙追问。
“你的朋友,易离离,还记得吗?她被捉了,而我没有想到办法把她救出来。”
他们去了,兴致盎然地挖着陷阱,但刚挖掉一层土,就不知触发了点什么,地下突然嗖嗖飞出无数钢针,钉在几个人的身上。事后证明那些针上没有喂毒,但在当时,谁还有心思去分辨这个?设伏的人反而中了埋伏,教徒们慌慌张张地觅路逃窜。
这个约定的决斗地点,是一片树林里的空地,东面林木密集,黑黢黢的透出某种阴森,西面则相对开阔。于是教徒们扶着伤者向西面而去。但跑了几步他们就想到:敌人既然设伏,必定计划周详。我们向着看似安全的开阔地跑,反而会中了他们的圈套。我登云会教众怎能如此蠢笨?
“所以他们又转头向着东边跑了,”细作说,“然后脚底下绊着了机关,一张大网子掉下来,把他们兜头网在了里面。那个机关布置的非常巧,他们一直到被网起来都没能发现触发点究竟藏在哪里。”
“头脑聪明是最重要的,”安弃挺了挺胸膛,“当然,丁风临死前也稍微传授了我一丁点他的拿手技艺。虽然我的武功还是那么糟糕,但我觉得他一定会很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情,因为我终于不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废物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季幽然发现自己无法和这家伙贫嘴,只好直扑正题。
“我只是在实验,或者说练手,”安弃说,“好比一个木匠在学会做一把椅子之前,先得会做弹弓。”
“话不能这么说,”浑身湿淋淋的小木匠安弃说,“我对探地镜的改造有些失败,镜子在水里就变得很模糊,只能看到有人过来,看不清脸。”
季幽然哼了一声:“是个不错的理由。但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和我教作对的合理理由,我一样会取你狗命。”
安弃摇摇头:“你这么说话真让人伤心。和登云会作对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一声脆响,这位垂钓者……化为了无数的碎片,而且这些碎片竟然都飞了起来,在空中乱舞。季幽然定睛一瞧,不由得七窍生烟:这个垂钓者只是个木头人,手臂上安有机关,可以做出挥舞钓竿的动作,而它刚才甩出的东西多半是块随意捡来的废铜烂铁,甚至不排除是只鳞片在阳光下反光的鱼。
真正的威胁藏在木头人的体内——那是一群狂怒的马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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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去了,看着那辆化为零件的镖车发呆。想想那两辆并排在一起的马车,的确是巧妙地安排,但绝非无懈可击,毕竟搬运货物时,再轻手轻脚的人也会有响动。然而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两个毫无威胁的车夫身上,唯恐他们突然发难,于是谁都没有去注意到一旁的其他动静。
这显然又是一个算计准了的计谋,只不过这一次不抓人了,只是抢东西,本质上仍然是砸登云会的面子。她回想着这次事件的经过,发现敌人再度精确把握了他们的思维方式,不由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再一想,毕竟是那么多的货物,要搬走也会在地上留些痕迹。于是她又低下头,在地上仔细寻找着印痕。这一带过往车马不少,但她毕竟追踪经验丰富,还是判断出了一个可疑的车辙印,循着这条印子跟过去。
“一路上什么都没发生?”季幽然问。
“的确没有,”头目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小孩偷糖被爹娘抓了个正着,“从开始雇车到最后送到目的地,车夫什么都没做。”
“那你们究竟上当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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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十来个登云教徒和他人斗殴而死,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但是十来个人毫无反抗之力地一举被官府擒拿,而且对方并没有使用毒药,那就未免有点丢脸了。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时,季幽然那张本来就冷冰冰的脸上好似罩了一层严霜,让回报的细作心里七上八下。
“说详细点。”她命令说。
按这位头目的脾气以及登云会一向的作风,恐怕就会直接上去抢车,对方稍有反抗便拔刀子杀人。然而这位头目十分有警惕性,迅速地想起了之前发生的那几起事件,并很快判断出:这几个恰好出现的车夫大为可疑,弄不好这就是一个圈套。
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将计就计,把这些车夫诱入埋伏,举而歼之呢?他的人手足够多,完全可以分成几队,相互照应,确保不会全军覆没。
他冷静地思索着,并立即付诸行动,将手下分为三队,其中两队人在暗处密切监视,他则亲自带领着其中一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前去雇车。
“没抢走……可是我们的车,也走不了了。”镖师战战兢兢地回答。
小头目瞪他一眼,还是带着手下去了,到现场一看不免傻眼。这支镖队并不大,一共两辆车,每一辆车都彻底散架成了零件,看上去真是一塌糊涂。
“肯定是昨晚有人偷偷捣鬼,”镖师哭丧着脸,“昨天都还好好的,今天出发时也还好好的,结果刚刚走到这儿,所有的车都散架了。不知道是谁,把钉子什么的全换成了快锈断的那种,开始时还看不出来,走一阵子就给生生磨断了。”
她思前想后,想要精心策划一个方案,把这个幕后黑手引出来。但她动手砍人水准一流,要设计一个复杂的计谋去算计人,却未免有点强人所难。到最后只能采用不得已而为之的笨办法:主动挑事,和其他帮会动手,看能不能把这家伙勾出来。
于是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登云会频繁出击,不断制造着小摩擦,但对方似乎是意识到了这种阴谋,反而不动弹了。过了几天,就在所有人放松警惕之后,这位却又闹事了。
在说书人口中,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出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大概故事里的英雄都是开银矿的。但在现实中,银子总得有个来源吧?一个牛气十足的大侠或者大盗,坐在酒楼里吃喝之后,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一个一个数着碎铜板,岂不是很丢人很没有派头?所以但凡江湖组织,总会有各自的生财之道。
“你是谁?”翼人再问了一遍。安弃将心一横,信口胡诌:“我是来帮助你的!”
翼人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答案,顿了顿,问:“你说什么?”
翼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丁点惊讶和好奇的意味,大概是它第一次遇到有人还敢向它问好。安弃敏锐地注意到,翼人眼中的仇恨也有所收敛。这还是一个挺有智慧的生物,他想着。
翼人的喉头发出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鸣响,见到安弃没有反应,又响了一次。安弃猛然反应过来,翼人在和他说话!他凝神静气,全力捕捉着对方的声音,在翼人连续重复了几遍后,他发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翼人也许并没有人类那样的发声器官,但它却正在努力模仿出人类的声线。
“你是谁?”翼人问。
这样的一具躯体,已经足够让任何人心胆俱裂,但在安弃看来,最可怕的还是它的头颅——那头颅活脱脱就是一个放大了的人头,有着明晰的和人一样的五官线条。那双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它的主人正在假寐,但从其中流露出的目光却充满着烈火一般的极度仇恨。那是一种似乎恨不能把整个世界碾成碎末的疯狂仇恨,足以让安弃一接触到这目光就觉得浑身瘫软。
他终于明白了,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毁灭人间的天魔,连通天地的登云之柱,这些都是真的。天魔——翼人是真实存在的,它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被无数的铁链死死缠绕着,无法移动。但它仍然艰难地扭动着身躯,略略低下头来,用暴怒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安弃敢打赌,如果眼神能杀人,自己已经死了八十多次了。
当然我们的小木匠也不是一般人,他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自己搞不好还和这位充满仇恨的翼人有点亲戚关系呢……该想法大大壮了他的胆气。于是他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两把,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然后用尽量和顺温婉的语气说:“你……你好!”
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原本不可能出现在他头脑里的念头。
“神啊,求你拯救我吧。救救我吧。”他喃喃自语着。
那一瞬间他也想通了两件事。第一、当夜季幽然所见到的大批守卫的调动,压根不是针对易离离的。守卫们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要来劫易离离,他们加调人手,只是为了保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在最重要的囚犯身上出现疏漏。所以他误解了对方的行动,错过了易离离,而直接进入了这位最重要的囚犯的牢笼。
与此同时,就在季幽然快要气得吐血身亡之际,死牢内部的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洞。一个脑袋从洞里钻出来,一面警惕地四处张望,一面自言自语:“笨蛋,丁风确实很会开锁,但是丁风更厉害的是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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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外围的防护近乎固若金汤,所以死牢内部反而是风平浪静,至少在三道铁门之后的囚室里并没有人看守。安弃做了一个用来听地的金属耳朵,可以听到很远处的脚步声,这使得他在行动中能及时觉察即将靠近的危机。
接着是锦囊四……锦囊五……全都是同样的内容。正当季幽然又开始琢磨把这个混账小木匠冻成冰块再敲成碎渣时,锦囊六终于有了变化,里面给出了几道匪夷所思的指令,让人完全不明所以。季幽然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照做。小木匠的脑子和一般人不大一样,也许只有这不一般的脑子才能解决不一般的问题。
这一晚月黑风高,适宜做贼。季幽然大摇大摆地在总坛内巡逻,但路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向着死牢那边靠近。她偶尔会在某一棵经过的树皮上划一道痕迹,有时候又会装作不经意地往某个角落投下一个小纸团。
到了子夜时分,她来到了一座假山旁边,从怀里掏出两根竹管,一根里面装着一些黑色的粉末,另一根则是无色的**。她把粉末洒在地上,然后把**浇上去。
季幽然非常不安,非常不安。安弃这个笨蛋说是要“准备一点工具”,却几乎把附近的锁匠铺搜刮一空,当然用的都是季幽然的钱。虽然他一再叮嘱锁匠保密,但位于登云会总坛附近,哪个大爷有胆量隐瞒事实,而又有什么动静不会被登云会挖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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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估登云会是会付出代价的,这些年来无数血的事实——包括不少季幽然自己亲手造就的——无不说明这一点。但小木匠此后再也没在她面前露面,连警告他都没有机会。
季幽然点点头,令他退下,然后皱着眉头陷入沉思。这已经是最近几个月来各地发生的第三起专门针对登云会的事件了。敌人始终没有露面,也没有下毒或者杀人,但人们却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栽倒在他布置的陷阱中。
先是猜准了教众们肯定会去布置陷阱,于是提前动手;又算准了他们逃跑过程中的心理变化,精确判断出逃跑路线——这厮的思维还真是缜密而大胆。季幽然回顾之前的两次,发现细节上确有近似之处:精巧的机关陷阱、对敌人行动的准确猜测、不杀伤人命的作风。
这会是官府的人吗?季幽然想,随即又否定了这一猜测。一来官府大概还没那么聪明,二来此人的行事手法透出一股民间的野气。
只有季幽然翩翩赶来,并理所当然地被拦在外面。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我得到消息,有人想要把那个诋毁我教的女巫救出去,这把火大概是他们放的,你们多留意点。”
守卫照例是死样活气,不但不说话,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用比冰块还冷的眼光示意着季幽然:您可以滚蛋了。季幽然仍然不生气,乖乖滚蛋,回到房里,不久安弃溜了进来。
“我用千里镜全看到了,”他说,“他们还是相信了你的话,加调了一批人到某一个囚牢之外,我已经记住了方位。”
“这没什么难的,”安弃不在乎,“别忘了我是丁风的徒弟,可跟着这老小子好好学了一手开锁的本事。”
然而比较糟糕的是,外人甚至连哪一间囚室里究竟关了谁都不知道——总不能开上十七八道门去挨个找吧?守卫们又不是冬眠的熊。安弃曾想尝试着抓一个人来逼供,季幽然大摇其头:“你不明白那些人。教主似乎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控制了他们的头脑,他们根本不怕疼痛,不怕死亡。曾经有灵山派的人为了救自己的同门,用过这一手,听说到最后守卫没有招,他们自己的人已经吓晕了。”
“这些不是号称正义无比的正派人士么?”安弃撇撇嘴,“也知道用酷刑啊。”
“确切说,是个你不得不跳的陷阱。”季幽然冷酷地说。在两人的眼前,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北方小镇,但镇上的每一个人,从车夫到木匠到卖茶叶蛋的,都是登云会的教徒。因为这座充满着市井气息与温馨氛围的小镇,实际上就是登云会的总坛所在地。它并不像一座堡垒那样武装到牙齿,明确地摆出拒绝与警告的姿态,但对于怀有敌意的人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充满杀机。
幸好有季幽然这个内应。她很轻松地把小木匠伪装成新进的教徒,带入了总坛,并且指点了他如何在总坛内不漏破绽。然而即便是曾任刑堂副堂主的季幽然,也从来不曾接近过死牢。
“所有死牢的守卫都是教主直属的,不服从其他任何人的命令,”季幽然说,“即便是教里的长老和坛主们,也不许靠近。”
安弃深深地感觉没面子,却不得不承认季幽然说的有理,但眼下还有比让季幽然嘲笑自己更重要的事:“但是现在,她被你们抓起来了?”
“因为我父亲还说过,思想也不能离开武力的保护,”季幽然耸耸肩,“她毕竟势单力孤,除了鼓动他人之外,没有其他本事。一旦被发现了,惹得教主全力抓捕,终于还是很难跑得掉。这方面她倒真不如你,比狐狸还狡猾。”
“多谢夸奖,”安弃终于找回一点平衡,“那我们该怎么把思想……呃,把她救出来呢?”
和吊儿郎当的安弃不同,易离离一直在寻找着瓦解登云会的方法。和安弃在外围小打小闹搞点无关紧要的破坏不同,她很理智地进行了自己和教主之间的实力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教主是一头大象,自己充其量是只小蚂蚁。一只蚂蚁想要绊大象一跤?别逗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大象自个儿生病,自个儿倒下,哪怕仅仅是让它牙疼。易离离可记得自己当年牙疼时的感觉,她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牙齿都一古脑拔个干干净净,哪怕以后一辈子只能喝水……登云会如果牙疼,也会很难受,她确信这一点。
而大夫说了,牙疼其实是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小虫子在作怪。那我就做这种小虫吧。她开始利用自己对登云会教义的超越常人的深入理解,反其道而行之:抓住一切细节上的漏洞声称该教义是错误的、荒谬的、彻头彻尾骗人的。与季幽然类似,她对于什么天神天魔登云之柱的实质也并不是太在意,能拿来作为武器就行——哪怕为此违背真理让死去的老师气得从坟头坐起来也无所谓。
季幽然嗤之以鼻:“没听说过。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干点什么更大的事情。那究竟是什么?”
安弃打了个喷嚏,像狗出水一样抖抖脑袋,瓮着鼻子说:“我要和贵教教主作对。我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并且要通过他找到登云之柱,回到天界去。”
“这么说,你彻底相信了?”季幽然若有所思。然后她诧异地看到安弃的脸色变了。一向嬉皮笑脸的小木匠阴沉着脸,咬紧了牙关:“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对我而言,不信也得信,不然我最好的朋友就白死了。”
“别人不需要,你需要,”季幽然回答,“你这种胆小如鼠见风使舵遇到点事情跑得比风还快的家伙,怎么会有胆量主动和登云会较劲?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
“现在不用打死你你也得信了,”安弃嘻嘻一笑,“你那些同伙们现在一定很快乐。”
季幽然继续哼:“还好。没想到你打架不行,玩起阴谋诡计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还是上套了,这是季幽然第一时间的反应。但上套并不意味着会被套死,这群马蜂换了任何一个其他人都够喝一壶的,然而很不幸的,它碰巧遇到了季幽然。这位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身上的冰灵诀可不是吃素的。
一片白气弥漫开后,所有的马蜂都被冻住了,掉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声响。火冒三丈的季幽然正在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偷袭者抓住冻成冰块再敲成比马蜂还小的碎渣,此人却自己从河里钻出来了。他取下嘴里含着的可以让他在水下呼吸的空心芦苇,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美女,我们又见面了!也只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才能对付我的陷阱!”
“看见我来了你也下那么狠的手,”季幽然叹息着,“可见我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教主令,先取了你的狗命。”
辙印曲里拐弯,慢慢走向了一个荒僻的方向,季幽然心里不由警惕起来。既然此人能安排一个圈套劫镖,自然也有可能安排第二个圈套,把追查的人也一并做掉。她一面走,一面提起内力,暗中提防。
最后她来到了一条小河边,车辙印自此中断。河边空空****,只有一个垂钓者坐在那里。她缓缓地一步步走上前去,心里把一切可能出现的阴谋轨迹——至少是她能想象到的——都盘算了一遍,甚至决定假如发生什么异状,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动手把此人做掉再说,杀对杀错都无所谓。
然而不等她靠近,垂钓者竟然主动发起了袭击,他的钓竿一甩,一个亮晃晃的东西向着季幽然飞了过来。季幽然哼了一声,杀意顿起,轻松闪过这枚暗器,欺身上前,一道寒气击向了垂钓者。
“那批货,”头目的一张脸比苦瓜还苦,“货物装进车之后,两个车夫故意找借口要去附近撒尿,我们都担心他会发动什么机关来对付我们,所以全副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谁知道那两个车夫只是被人雇佣来愚弄我们的,真正的机关藏在车里——货物进车后,全都被掉包了,因为车的侧壁是活动的,可以拆开,货物被搬进去后,都通过侧板转移到了另一辆我们没有雇的车子里。我们逼问那两名车夫,但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说有人给钱要他们如此这般……”
季幽然好不气闷,却也无可奈何。但还是那句话:在登云会里混,面子不能丢。
“我去现场看看,”她以内行的口吻说,“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细作赶忙开口,唯恐自己说的话不够多:“是是!小的买通了狱卒,混了进去,和被擒的兄弟们见了面。他们在牢里都还好,暂时没有受刑,每顿饭有四个馒头一碗粥还有咸菜……”
“别说废话!”季幽然喝道,“我问的是他们被擒的经过!”
那十余人被擒的经过如下。所有人都来自同一分舵,而该分舵与武林名门龙剑门约好了进行决斗,这场决斗原本凶多吉少,因为龙剑门乃是名门大派,高手众多,单靠一个分舵很难跳得赢。但登云教徒个个擅长玩阴招,于是决定在决斗前夕在场地上做点小文章,以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