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挥了他的思路:“要是掐去顶尖上的花儿呢?”
他清了清嗓子:“那就坏了大事了,我的脑袋要搬家啦!”
我和小菊互相看着,笑起来。不过他是真的担心我对那些花草不怀好意。幸亏小菊对他讲起了我的来历。但是小菊刚讲个开头便被他打断了,他说:“你一走进园子我们就知道有人来了,它们通风报信了。它们和小菊不太讨厌你,说明你不是坏孩子,那我也就无所谓了。”
见我进来,他朝我笑笑,样子怪怪的。这让我想起乡下爷爷的表情,有些挑衅的成分但充满喜爱。
他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话啦。
“我是一个枯干的老头子啦!……告诉你,别碰坏这里的花草,更不许你折断它们。要是动了它们我可知道。”他扳起脸,很严肃地看着我。
这不怪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难题,就问小菊:“爷爷要是想喝酒怎么办?要把酒倒在水井里,完了让花草一起“陪”他喝醉吗?”
小菊皱了皱眉头,“嗯,爷爷没说过要喝酒,他说过清澈的水胜过酒和茶……就这样。”
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水泵。在我看来,它更像一种原始时代的工具,我前后扳动扶手,水流便源源不断。小菊另有分工,拎上铮亮的小锹沿着水渠一路走下去,随时疏通阻塞的地段。
我似乎听见了花草喝水的声音了,而这些水是我提供的。
我对水泵的兴趣儿远远大于灌溉本身,我愿意花力气提水完全是为了好玩。我还没玩够却听见爷爷的声音从身后的小屋里传出来:“我看够了。”
我问对方:“喂,小瓦,你干什么去?”
“我”匆匆瞥了我一下,说:“把时间追回来——”然后刷地消失在夜空中。
他即将消失的瞬间我看到的又分明是夸父的背影。这样我就醒了。我打开台灯,从抽屉的底层又摸出了埙。这一次,我有充分的理由了,他应该再来一次了。
我得去园子里看看了,说不定园子里还是白天呢。
我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怎么也没找到通往花园的大街。我试着走了两条大街,都不对。应该有一条煤屑小路相连的,走上煤屑小路就能看见木栅栏了,里面就是他们的园子。没办法,我只好放弃没有意义的“夜游”,又费了不少时间找回家的路。悄悄摸回到卧室**,发现了月亮。月亮明澈如水,挂在中天。它一定知道,在它下面有一块园子,正处在一个不正常的速度里,但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把光均匀地撒下去,做它分内的事情。假如有一片云把它的光遮住了一块,它也不管的,任凭光芒白白落在那片云上。它不干涉与它无关的事情,这就是冷冷清清的月亮,在它身上你感觉不到热情和温暖。
我不比月亮好多少啊。对于园子里发生的事情,我也等于什么都没做。
他确实像一棵苍老的植物啊,枯干得没有了水分,水分和土只能帮他维持残存的生命,却无法再让他焕发生机了。
梦境
接下来的两天我却没能去那片园子。原因是妈妈和爸爸不让我出去乱跑了,还找来老师利用放学以后到临睡前的一段时间给我补习功课,我自学的那些课程没合格。
我看见小菊捧着土出去,把土送回到园子里。
真难为小菊了。
随后,小菊的爷爷的精神又好了许多。刚才他从土里吸取了养料,一定是这样。
声音干干的,没有一丁点水分,要是一株花草干到了这个程度会怎样呢。还会是绿色吗?还会是站立在地面上吗?
我不敢不坐,老老实实坐在闪着光斑的木凳上。谁料这个凳子的四条腿中有一条短,大概是天生的,险些把我摔下去。我狼狈地站起身,按按这把爱开玩笑的凳子,说:“它也有一条腿不太好用。”
小菊说:“地不平。”
说完这番话,他明显是累了,但他并不想睡,朝小菊打了个手势。小菊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跑出屋子,一会儿便捧回来一把新鲜的土。他用双手捧住,低头深深呼吸了一会儿。看样子他喜欢新鲜泥土的味道,这嗜好跟乡下爷爷差不多。那年春天我回乡下,爷爷带我走上田埂。爷爷在田埂上捏起一把潮湿的土让我闻,还问我香不。我如实说没感觉。爷爷说其实香得很,我不懂。
他跟泥土足足亲热了几分钟,然后交给小菊:“送回去吧。”
小菊小心地接住,生怕掉在地上一点儿。
“你怎么知道?”我不服气。
我也不小了,这种哄骗小孩子的把戏对我不管用了。
“你要是弄疼了它们我也会疼。这么说吧,你要是碰坏了谁的叶子,我的胳膊就疼,你要是去折它的茎,我的腰就受不了啦……”他狡猾地瞧着我,一边说着他的“魔法”。我想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就是魔法。
要是换了爸爸绝对不行。
花草要是喝醉了会怎样呢?没有风也要摇摇晃晃?攀住别人的脖子胡说八道?绿色的叶子涨成红色?爸爸就是这个样子啊。
想着这些古怪的东西,我帮小菊收起了工具,回到屋里。小菊的爷爷已经坐起来了,后背牢牢靠在床头上,望着窗外,充满感情的样子。“喝”饱了水,他的双眼明亮多了,就像专有一条水渠是与他相连的,我提的水让他的生命得到了滋润。
他的声音清朗多了,充满了水分。
他需要水和土壤
小菊站在一片植物旁边跟我解释爷爷喝水的方式,那植物的叶子像蝴蝶翅膀一样。原来,刚才爷爷也喝到我提的水了,这个我可没想到,他喝水的方挺特别的。小菊解释说他想喝水的时候就是园子里的植物想喝水了,植物们喝饱了,他也就不渴了,他老了,不用亲自喝水了,只要花草们喝到水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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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夜我几乎没睡着。后来无缘无故地又回到街上。是深夜的街,月光打在上面,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一想到白天车和人其实是在一条白色的带子上行走也够浪漫的。
哗——哗——
滑板滚动的声音从幽深的街道尽头传来。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踏着滑板飞了过来。他一走近我便看清楚了,滑板上的少年是小瓦。咦,小瓦就是我啊!我确实看见了自己。
听课时自然是三心二意,不停地想象着小菊爷爷一天天枯干、想象着小菊的脸上一点一点长出皱纹。有一天晚上妈妈洗完脸后搽了一种化妆品,据说是防皱的,小菊大概也需要使用这种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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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里我偷偷爬起来,拎上化肥和妈妈的“防皱霜”下楼去了。
我便说:“下次我给你带点化肥吧。我爷爷家有的是。”
他摇了摇头,“化肥没用啦。老了,一天不如一天啦。”
那天,我跟他成了朋友。我与一个靠水和土壤维持生命的奇怪老头儿成朋友。回到家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想搞到化肥,可是非常困难。我给乡下爷爷打过电话,可是爷爷告诉我,他家的化肥刚刚用完。不过这个电话对我也有帮助,爷爷告诉我一个商店的名字,那个商店卖化肥。我骑车走了20分钟才找到那家商店。化肥搞到了,真不知道第二天再见到它时他是不是更老了。我猜这点化肥对他那样一棵老植物会有点帮助的。
小菊的爷爷又咧嘴笑笑,还把脸朝我这边扭了扭,表现出很有兴趣儿的样子,然后说:“该……该给花浇水啦小菊。”
他舔了舔嘴唇。其实,这个时候是该给他“浇”点水了。
我提醒小菊,该给他喝点水了。小菊却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好意,反倒带着我出了红顶小屋。门口有一口水井,井旁有一个水泵,水泵是手摇的。我试了两下,没有泵出水来。小菊让我按她的方法操作然后示范了两次,我马上学会了。水很快被抽了上来,纵横交错的小水渠把水送到园子里的各个角落。我相信这些水渠是精心设计的,所有植物的机会是均等的,不会有一棵花草被忽略,每朵花都能喝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