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的确是走投无路之下,能想到的最快的法子了。
自第一起暴毙事件发生以来,如今已是第六起。
六条人命,死时身上皆佩有贺兰氏的玉佩,一时之间,贺兰氏的声誉降到最低,人人怕之不及。闹着要退货的民众挤满了各地的玉器店,母亲干脆顺势而为,用术法将告示贴满中土,试图尽量将玉器回收,以避免接下来的惨剧。
不知穿过了几座小花厅,又钻过了几道门廊,樱招才看到一处守备森严的院落。
樱招给自己施了隐身的障眼法,隐匿形迹踏入房中,看了看房间摆设,果然是一女子闺房,珠光宝气无一处不精美。房中有一妙龄女子,正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梳妆。纤纤玉手执着眉笔淡扫轻描,描完之后又开始梳头。
樱招想着自己若是不出声,对方应当永远也无法发现她,于是她上前一步,走到女子身侧,正打算解除障眼法。女子却突然站起身来,扶着后腰,一步一步极其沉缓地朝着敞开的窗户走去。
可她不适合运筹帷幄,她喜欢独来独往,适合冲锋陷阵。
看到樱招目光所及之处,刑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跟着站起来,一溜烟地飞回剑柄中,沉声道:“你若想进去,谁能阻你?”
说去就去,明路走不了,她便走水路,亲自去探一探虚实。
他如今虽已经是她的本命心剑,但结契时刑天尚有心愿未了,因此她与刑天无法做到完全的心意相通。
樱招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忍无可忍地说道:“我说,你好歹穿件衣服吧,如今你怎么说也是我的剑灵,万一我与人对战时,别人看见你这般袒胸露乳、衣不蔽体的模样,把我也想象成你这种粗犷汉子,你叫我如何自处?”
“啰唆!”刑天来了脾气,极不耐烦地回她,“你大晚上在屋顶上坐着,胡言乱语一通,究竟想做什么?”
佃农之事,虽繁杂,但只要舍得花银钱,总有法可解。
难解决的是另一桩事。
顾不得进上一粒米,贺兰舒给自己灌下满满一壶茶水,感觉到喉咙稍微舒缓了一些,便迫不及待地扯着嬷嬷问道:“母亲那边怎么样了?玉器可有全数收回来?”
“你真正苦恼的,是他为何会是魔尊吧。”
樱招不是幽闺自怜之人,她自小便善于表达喜欢。少女心事于她来说从来不是无法言说之物,但此时此刻,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丝酸楚。
脚下的一栋栋小楼像是醉了,绮罗丛里,有才子佳人在夜游金陵,看起来十分相配。她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转而问刑天:“那首《蒹葭》,真的很好听吗?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我也没提他名字啊,你怎就知道是他?”被人毫不留情地看穿,樱招觉得有些丢脸,原本还想挣扎几句,对上刑天一脸了然的神情,突然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她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整片魔域都是他的力量源泉?”
“对,只要树身还扎根在魔域,魔域就得为他提供力量。”
在这里,有钱人遍地都是,就连苍梧山的探子们驻扎的府邸,都比一般的地要奢华。
夜色澄澈,城中灯火似海上明珠一盏一盏亮起。樱招坐在金陵城中据说可以摘星的那栋楼宇上,遥望着脚下一栋栋灯火通明的琼楼发呆。
好天良夜,她却无端想起自己初到魔域那段时日,她也曾像这样,坐在魔都的琼楼上遥看厌火魔宫。那时她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过,唯一在乎的便是怎么收集到那魔尊身上的魔气,然后顺利将刑天剑带回师门。
樱招来之前,曾遣人以苍梧山的名义递上过拜帖,来意虽未直白言明,但有心人一看便知是要施以援手。
苍梧山的修士,不论去到哪里都是对他们礼遇有加,这贺兰氏以前对他们也是巴结不及的,为把家中那几个不成器的男丁送上苍梧山,每年银钱几乎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现如今她主动屈尊,反倒碰了一鼻子灰,樱招也有了些恼意。难不成是因为她穷鬼的名声在外,所以他们以为她是过来讨要孝敬的?
一切善后事宜在贺兰舒的主持之下进行得有条不紊,这几日这里也没再与玉器相关的人命。解决问题态度诚恳,不利于贺兰氏的舆论竟隐隐有要翻盘的迹象。
看这情况,若不是这家在背后有高人指点,便是与那布阵之人达成了和解。
据樱招了解,贺兰氏的耕种事宜一向由老族长的二女儿贺兰夕负责,那田庄法阵被破,难保不是与她有关,因此才会在此刻被关起来,闭不见客?
樱招来金陵城已经两日了。
自那天从贺兰师弟口中得知了《蒹葭》的消息之后,她便开始整理行装,打算亲自往冀州走一趟。贺兰师弟当时年纪尚小,对那云游散修半点没留意,有些什么特征也记不分明。樱招想着,或许他家中大人能提供一些线索。
刚好探子传回消息,信中表明那死去四人的生辰,的确与参柳的担忧不谋而合。不仅如此,在羽阳峰师妹离开冀州之后,又另外发生了两起与贺兰氏有关的命案,如今已是第六起。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回答。
“樱招师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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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眨眨眼,又凑近了一些,眼睛追逐着册子上手持长剑的女子,嘴角不自觉露出近乎稚气的笑。
他画得真像,不是吗?挥剑出招的神情动作,甚至连头发丝的位置,都与她本人一般无二。通缉令上的那幅画像,也是被她本人认可过的。这段时日以来,他的画工甚至更为精进了。
正打算让她二人回去,他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闲散地倚在靠背上的身子直了直,趁火打劫似的说道:“不必等来日了,本尊的确有一桩事,你们可以帮忙留意一二。”
流萤几点,伴着长明的烛火飞来又去。
时近亥末,斩苍从议事厅回到寝殿。
这位魔尊对于法阵一门的娴熟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即使是苍梧山那个据说是百年难遇的法阵天才参柳,应当也是难出其右。
母女二人在原地呆愣了半晌,才连声道谢。
斩苍却摇摇头,提醒道:“此法,治标不治本,即使你们将活着的六人悉数带回,布阵之人一日不除,他仍旧可以将这批'有缘人'丢弃,从头再造一批压阵之人。”
“我小时候,曾见过一云游修士,他似乎极善音律……”贺兰师弟缓缓开口,“在敝舍短暂落脚时,为报答家母的盛情款待,他在宴上弹奏过一曲仙音,我记得,那首曲子名为《蒹葭》,只是不知是否正是樱招师姐所寻的那一首。”
冀州苍梧山各据点收到参柳信笺的同时,金陵城中,贺兰府上正焦头烂额地处理佃农们的补贴事宜。
几千顷的良田全被蝗虫啃光,遭殃的不只是贺兰氏的族人,更是庄子上靠这些粮食生存的佃农们。
窗外云层汇聚成漩涡,堆积翻滚,聚集着搅动天地之气。
议事厅内,法阵如潮水一般骤然铺开,已经化作齑粉的玉镯被斩苍浇在法阵上,活了一般沿着星线游走。
星线完全铺开成一幅中土舆图时,浮游不定的齑粉如同点点繁星遍布在法阵之上,片刻之后,竟缓缓汇聚成六个小圆点。
好在这位魔尊大人并没有喜欢拿着他人的痛苦取乐的嗜好,也不需要这些人为他赴汤蹈火。他只是在想,这一族的人们不管当初是如何将灵魂卖给的魔族,如今好歹也算是他的子民,勉强庇护一下也未尝不可。
“你们出产的玉器,是出自同一个玉矿吗?”斩苍问。
“是。”老族长伸手将自己腕上的白玉镶金手镯取下,双手捧高举过头顶,“老身这只玉镯亦是产自同一块玉矿。那玉矿开采了近百年,如今原石已经差不多枯竭,万幸新发现的矿床还被法阵封存着,未投入使用。”
贺兰舒母亲眼里的光眼看着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坐在上首的魔尊突然问道:“你们召唤本尊,是想让本尊替你们踏平长留仙宗?”
“不,长留仙宗与我们的恩怨,我们自己会解决。”老族长赶紧摇头。
“噢,是吗?”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声音听上去似乎还有些遗憾。
可母亲却告诉她,家中所有流淌着贺兰氏血脉的人,都是魔尊的伥鬼,不论她们有多不愿意,只要魔尊发话,她们便必须唯他马首是瞻,包括现在已经深入了仙门内部的贺兰氏男子。
现在想来,应当是他们体内流淌的魔契让他们在修行一事上注定走不了太远,以至于家中出事时,竟无一人能想得到解决之法。
长留仙宗这个局做得太过阴毒,桩桩证据直指贺兰氏。作恶多端的商贾世家,被啃光了良田是天罚,玉器害人是邪术,而长留仙宗是救世主,是正义之士,按捺到仙人抚顶之术完成,将运势完全转换,他们再出手,便是替天行道、师出有名。
不过魔尊一旦开始接话,不论在表达什么意思,给出的都是可以继续交流下去的讯号。贺兰舒抓住机会,简短地表明来意后,便闭上了嘴,与母亲一起,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同时她的心绪又十分复杂。
贺兰舒对魔族本身无任何好恶,因为自她出生起,魔族便未大举进犯过中土,偶尔见到几个藏匿于人群中的魔,与人族看起来也一般无二。她也曾听说过魔族现任尊主的传说,说他实力强劲,说他治下甚严,有些修士还会说他面目丑陋。
至少是能让人喘气了。
迎着熠熠灯火,母女二人抬起头,只见问话之人端坐在高处,面上覆着一张精巧的兽纹面具,看不见相貌。但那人身姿十分颀长,一只手将脑袋撑着,另一只手闲适地搭在王座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屈起,骨节分明得格外好看。
目光到这里便戛然止步了,贺兰舒的母亲心焦如焚,没心思继续探究下去。她拉着贺兰舒在殿中不卑不亢地跪下,垂眼报上家门。
性子向来沉稳的母女心知自己大约是来到了魔域的某处地方,于是很规矩地低着头没有四处张望。
眼角余光只能瞥见几根气势恢宏的琉璃大柱,上面似乎雕着一些张牙舞爪的魔物,但匆匆一瞥,也来不及看个分明,只觉得有股无法反抗的威压自头顶压下来,连膝盖都有些支撑不住。
贺兰舒与母亲都不是毫无修为的普通女子,她们自小便横刀立马惯了,即使面对着仙门大能也能保持从容不迫、进退有度,但侍魔血契造成的血脉压制太过陌生,也太过厉害,准备了满肚子腹稿的老族长此时竟被震慑得连骨头都在颤抖。
谢谢他们,留了这么些枷锁给他。
斩苍暗自嗤了一声,伸手将那枚印章纳入掌心,然后瞬间从座椅上消失了踪影。片刻之后,他像是忘记了重要的物品,人竟折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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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躺着的是一尊梅花状的魔印,正幽幽地闪着紫光,瞧着是某种召唤咒。
召唤谁?召唤魔尊吗?
现任魔尊大人颦起了眉毛,他记起来了,这里面的魔印究竟是什么。
斩苍在座椅上凝固了半晌,听着窗外疏疏的风声,伸手探进袖口,掏出一本光秃秃的册子,置于案上。
还未来得及翻开,寝殿一隅,贴着墙角摆放的长长一溜架子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响动,“啪嗒”一声,在空旷而安静的殿内格外明显。
他侧头看过去,只见放置在架子最顶端的小小锦盒,自己掀开了一条缝,而后,一线微光从里面漏出。
冀州之事,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讯息,她便只能等着远在冀州的同门传讯回来了。
累了一天,樱招也没了要继续待客的心思,强打着精神与贺兰师弟寒暄了几句之后,又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贺兰师弟见她已有疲色,没等她开口,便十分得体地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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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笔之人有着一副极好的颜色,神情却由于处理了太多堆积在案的政务而渐渐显现出不耐来。骨节分明的手指紧了紧,魔尊大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浮气躁,他撑着脑袋在案上呆滞了半晌,干脆任性地将笔一撂,起身在殿内踱了一圈,又缓缓坐回案前。
从黑齿谷回来之后,他时常会有这种烦躁的情绪,阴晦的枯草在胸腔扎了根,摸不着,也拔不掉。
将樱招的通缉令撤销后,他与她的唯一一点牵连,也就这样断掉了。
亥时一刻,魔都街巷灯火正盛,酒楼夜市处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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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在山巅之上的厌火魔宫在夜色中突围,巨大的建筑群虽亮堂得像是镶着日光,却由于魔尊喜静,申时一过便早早陷入了沉寂。
“此事,我从来不知。”她喃喃。
母亲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透露出一丝苦楚:“你不知是因为,魔族五十年前换了新任魔尊,那新任魔尊许是还未摸清坐上那位置意味着什么,因此将我们这些人类奴仆忘得一干二净,这才给了我们五十年的喘息之机。”
“那母亲如今提起这件事情,是想做什么?”贺兰舒骤然反应过来,拉住母亲的手,凑到她面前,语气急切。
“嗯,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他怎会骗我'。”
母亲难得露了些疲态,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妹妹,不堪大用,被男子所惑,竟将我全族置于如此境地。”她将手里的绿扳指取下,递到贺兰舒手中,“我卸任之后,你便是族长。夕儿既然疯了,你便把她当疯子养着,看好了别叫她再乱跑,免得这条性命也被人骗了去。”
那枚象征着族长之位的绿扳指被贺兰舒慎重接过,她垂着眼睛,没心思去仔细端详这好不容易得来之物,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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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舒看到母亲背对着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向来笔直的背脊在昏黄的烛光下像是弯曲了一些。
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在母亲身边跪下。
贺兰师弟长相俊秀、气度不凡,进殿之后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倒是和今日来的其他世家子弟一般无二,看惯了好东西,也就是过来瞧个热闹而已。
一番交谈下来,樱招才得知,他已许久不与家中联系,对于家中变故,亦完全不知。而且,这位贺兰师弟只是生于贺兰氏的旁支,主家竞选新族长一事,他虽略有耳闻,但那两位族长候选人,与他实在谈不上亲近。
樱招揉了揉眉头,发觉自己忘了一件重要之事——这位贺兰师弟,正好快满二十了。
只可惜,玉器店散客太多,即使将告示张贴进了深山老林,也无法将卖出之物一一收回。
随身侍奉族长的老仆出现在前厅,恭敬地朝贺兰舒施了一礼:“大娘子,族长在祠堂等您。”
暮色沉沉,阴云垂地,夜空中不见一丝星光,祠堂里也只点了几盏烛火。
其实根本无须她开口问,看嬷嬷的脸色也知道,此事异常难办。
“高价回收玉器的告示已经发布出去了几日,据玉器店的掌柜们回报,收回来的玉器不足六成。”嬷嬷说。
贺兰氏的玉矿石成色极好,雕刻工艺亦是顶尖,出产的玉器远销中土各个角落,几纸告示,根本无法将玉器全数回收。
高高隆起的小腹直直地印入樱招的眼帘,樱招站在原地,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这这……还未娶正夫的二小姐,竟已身怀六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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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招从屋顶上一跃而起,闪身消失在夜色中。
贺兰府邸的防卫,对于一般境界的修士来说,或许如铜墙铁壁一般结实,但对樱招来说却是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找到那二小姐的闺房花了些时间。
是啊,她想做什么呢?
樱招站起身来,极目远眺。她看见金陵城笔直的主干道上,贺兰氏的府邸又换了一批守卫。这个家族,延续了千年,他们族里有些秘法连仙门也搞不清楚,一般的探子自然无法潜入府内,探听到其核心秘密。
仙宗规矩好多,修行到樱招这个境界,似乎很多事情都不适合她亲自去做了,好像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本事大了之后,就得要收几个小徒儿,摆出师尊的架子,将杂事琐事一并交由弟子去做即可,自己则主要负责运筹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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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刑天慢吞吞地,反应竟有些迟钝,“是啊,精妙绝伦,本尊永生永世绝不会忘。”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樱招侧过头去看他,又只能看到他那**着的肚子。
“那肉身其实是可以离开魔域的,对吗?”樱招又问。
刑天转过身子,沉默了片刻,用一副看透了一切的口吻说道:“问出这种问题来,他是不是魔,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吧。”
樱招:“……”
如今一切都如愿以偿,她却在微凉的夜气中,惦念起一个不该惦念的人。
“你说,他为什么要是魔呢?”她对着空气喃喃。
“是魔怎么了?”没有脑袋的大块头刑天悄然从剑身挣脱出来,八风不动地在她身边坐下,抱着双臂道,“他的树身,连接三界,几万年来日日承受着十个太阳的神力,若是在神界化形,少不得也得是个神,但他于魔域化形,扎根在那片土地上,力量皆来自魔域,便只能成个魔咯。”
“算了算了,你们下去吧。”
她一脸郁闷地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愁肠百结。
来金陵城这两日,樱招除了消化各种消息,别的似乎什么也没做,光感受金陵城的纸醉金迷了。
“拜帖递过去,他们没接吗?”樱招问。
“没有,”探子说,“那家丁只说多谢关心,但由于家中实在太过繁忙,恐招待不周,等忙过这段时日,家主会亲自上苍梧山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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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舒身姿笔直地立在管家身旁,监督着他一笔一笔地将补贴发到佃农手上,等到全部发放完毕,已经是深夜。
佃农里混进了几个挑事之人,为维持秩序、安抚情绪,贺兰舒扯着嗓子喊了一天,此时声音早已嘶哑得说不出话来。
几日的不眠不休导致她体力透支得厉害,强撑着将最后一名佃农送出府,转身回府时,她身子突然一歪,跟在身后的嬷嬷立即上前一步将她搀扶住,才让她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在府门前。
于是原本还想着在师门多逗留一段时日的樱招在禀过师父之后,连自己殿中的床铺都没睡热,便急匆匆地赶赴了冀州。
据生活在此地的探子们说,贺兰氏的田庄里设有百虫不侵的法阵,这是冀州百姓尽人皆知的事情。
一夜之间田地被蝗虫啃光,当然会被看作是天罚。再加上玉器杀人事件,种种不利境况堆积在一起,眼看着贺兰氏多年来积攒的口碑就要毁于一旦,结果,待到樱招到达金陵城时,境况居然变得明朗起来。
一声呼唤将樱招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头看向来人,问道:“怎么样了?”
“那府上的二小姐,的确被关了起来,每日吃食都由专人派送。”
说话的是苍梧山在冀州据点的一名探子,自接到参柳来信之后,他们便一直监视着贺兰氏的一举一动。
一寸又一寸被他丈量过的樱招,闭上眼睛后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于是他干脆把自己关在房中,一遍遍地画她。
画她练剑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弯着嘴角故意凑到他面前来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憨态,却可爱得紧。
“樱招。”
面具在脸上压出了几道印子,他用手背蹭了蹭,没管。施了道清洁咒后,换上寝衣,指尖不知何时又夹上了那本光秃秃的小册子。
小册子随着他一起钻入床帐,被他安放至枕上。
琉璃殿暖,灯花旋落成暗暗的一簇。斩苍侧躺在**,十分熟练地伸出一只手,将册子翻开。宝石般的眼珠中随即倒映出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
“多谢尊上提醒,”贺兰舒的母亲投去感激的一眼,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只是那布阵之人,与小女……”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脸上那丝若有似无的隐情也收了个干净。她顿了片刻,转而保证道:“尊上放心,大恩大德,来日我族人必定相报。”
想来这其中恩怨的确错综复杂,无法为外人道,斩苍也不打算继续探究下去。
万物皆有灵,产自同一个矿洞的玉石,几万年来共享着同一座山的呼吸,借助天地之气,摆出聚灵阵,可以大致堪出其所在方位。
再加上,仙人抚顶用于压阵的十二人,只能按生辰顺序取其精血,斩苍既已得知此前丧命的那六人的生辰八字,那么,根据玉佩分布的方位以及星辰的走向从鹑首至析木一一定位即可。
困扰多日的难题就这样被轻松解决,母女二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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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苍隔空将那只玉镯取过来,随意瞥了一眼,没说别的。只见他掌心凝聚起一团紫光,片刻之后,那只镶金玉镯已经变作一团齑粉。
玉镯是身外之物,跪在殿中的母女二人对此并无反应。她们二人聚精会神地看着斩苍用空着的那只手结出一个印,紫色的星线从他的指尖迸射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一道法阵,悄然落到地面。
斩苍有些搞不懂这些人族的想法了,虽然他绝对不会那么鲁莽地答应去踏平一个仙宗,贸然掀起两族之间的战乱,但她们既然都求到他面前来了,还这般骄矜,也实在是件新鲜事。
眼见着那惜字如金的魔尊又开始不吭声,贺兰舒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们只是想让尊上替我们寻出剩下那六个压阵之人,以阻止法阵完成。作为交换,尊上可以尽情向我们提出要求,我们愿为尊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事实上,即使贺兰舒不这样强调,她们全族也得供他驱使,这样说只是看起来没那么屈辱而已。
百口莫辩、走投无路之下,她们只能被迫求助这个掌握了贺兰氏全族生杀大权的魔尊。
贺兰舒与母亲对视一眼,自觉言辞已十分恳切,再抬眼看向魔尊,即使他戴着面具,让人无法窥视到表情,但跪在殿内的母女二人仍旧能感觉到他对于这件事其实有些无动于衷。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贺兰舒没觉得有什么。自己家人尚且靠不住,怎能指望一个魔族施以援手呢?况且他五十年来从未驱使过她们,说明她们对他没有丝毫利用价值,如今更是弃子一枚,不值一提了。
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魔族产生联系,因此这些话过耳就忘。
关于自己家族的秘辛,她今日是第一次得知——贺兰氏,作为修仙世家,虽然千年来家中的男子没修出过一个有本事的仙门大能,但总归明面上是风光霁月、一身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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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他踌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听闻樱招师姐在寻一本琴谱,名为《蒹葭》?”
“是,”樱招点点头,“你可听说过?”
这个问题,她今日已经问了无数遍,都未得到有价值的讯息,此时也就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坐在上首的魔尊静静地听完她的一席话,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贺兰?冀州?”
搭在椅背上的手指无声地敲击了两下,他想起来中土舆图上,冀州似乎与某个没良心的剑修师门离得有些远。
他顿时又变得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你们是何人?”
头顶传来一声沉缓的询问,不辨喜怒。
奇怪的是,随着这声问话,罩在头顶的威压似乎随之收了起来。
躺在案上那本封面光秃秃的小册子被他小心拿起,揣进怀中,人一闪又不见了。
由于魔尊大人对于回应召唤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不情愿,于是贺兰舒与母亲在按照法则,诚心念出召唤咒之后,等待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周围的环境才开始产生变化。
黯淡的祠堂、联排供奉的祖宗牌位,还有身后大片熟悉的景致在视线中急速倒退,晕眩了一阵,再睁眼时,脚下踩着的木质地板已经变作了纤尘不染的白玉砖。
当年他住进厌火魔宫时,年长的侍者曾指着架子上那一排锦盒对他毕恭毕敬地介绍说,那些都是魔尊的奴仆。几千年来,历任魔尊为加强威慑力与统治力,在各个种族当中都培养了一批伥鬼,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这些奴仆都一并由他继承了。
他真是……谢谢他前面那些魔尊了。
那锦盒在他住进来之后就摆在那里吃灰,他在侍者的指引下似乎曾翻开来看过,但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也没太留意。
左右不过是些没用的魔印,他用不着,自然碰也不会碰。
锦盒仍在静静地流泻着微光,斩苍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它,思索片刻之后,才一勾手指,隔空将锦盒唤到眼前,屈指将盒盖掀开。
应当要感到安心的。
这是他自己促成的结果,他再也不会被他蔑视过的情感所支配。平等地对所有人、所有事毫不关心,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他是这样以为的。
侍者们早已被屏退,无召不得接近魔尊寝殿。
悬挂在过道两旁的灯火随着时辰的转换变暗了一些,一盏一盏地延伸出去,奔星似的在金砖铺就的地上撒下一片碎影。
魔尊的寝殿里倒是有些声响,是笔沾了墨汁画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的手被母亲反手握住,似是安抚。贺兰舒渐渐镇静下来,看到母亲一脸坚定地望向她,笑道:“仙人抚顶之法若是完成,鬼神难救,我全族的好日子恐怕就此到头。反正我一把老骨头,就算当即殒命也无任何怨言,但你们还这么小……你妹妹又……”
母亲顿了顿,伸手抚了一下贺兰舒的脸颊:
“求到他面前去,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母亲?”
母亲将目光投向祠堂里供奉的一张张牌位,锤了锤久跪的双膝,身躯有些摇晃。身边的贺兰舒伸手欲将她扶起,她却摆摆手,沉吟道:“千年之前,世道艰难、战乱不止,贺兰氏先祖为保护族人,走投无路之下与魔族签订了契约,将灵魂卖给了当时的魔尊。从那天起,我们贺兰氏族人,世世代代皆须听命于魔族,为奴为婢,莫敢不从。”
修仙世家的血液里竟流淌着臣服于魔族的血液,这般悚然的消息令贺兰舒睁大了双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这几日与她一样,几乎没有合过眼。即使在不甚清晰的光线中,她也能看到母亲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
事发突然,从良田被啃,到接连出现与玉器相关的暴毙事件,前后不过半月。贺兰全族安逸了太久,对于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
在短短半月之内像是老了好几岁的族长转了转手上的绿扳指,侧过脸看向贺兰舒,问她:“夕儿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苍梧山的弟子,不论男女,皆会在年满二十之日,被师尊重新赐名,以了断凡世尘缘。樱招亦是如此,她在被岚光仙姑赐名“樱招”之前,是有凡世姓名的,但大几十年过去,身上也就剩个法号了。
对于凡世的家人,她在初入内门时虽然时时都在惦念着,也找了许多机会偷偷溜回去趴在墙头探望过,但后来看到父母又添了新儿,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安康,也就渐渐淡了要经常回去陪伴左右的心思。
贺兰师弟应当亦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