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灵根虽纯,但如今仅处在炼气初期,还无法纯熟地引气入体,释放灵力。他大伤初愈,又小饿了几天,身体正虚,纵然使出了浑身招数,也无法越过双头虎接近那一片祝余草。节节败退之下,四肢和后背已经被那凶兽抓得伤痕累累。
樱招在结界外挑了一块高耸的巨石坐下,姿势堪称闲散,只是表情显得有些冷肃。
她在等着最终的结果,看看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时会不会爆出当日她感受到的那股魔气。但在双头虎第一次拍中贺兰宵时,她的眉头便紧锁了起来。
贺兰宵抿住唇,沉默地提着剑上前一步,在结界外停下,与她并肩站着。他看着她将手掌抬起,掌心凝结出一道金光,蛛网般的结界瞬间张开一道可供人踏入的大口。
他没有犹豫,正欲抬脚,忽又听见她问道:“害怕吗?”
他迎上她的视线,摇摇头:“不怕。”
虽然对贺兰宵来说,她已经厉害到只能令他仰望,也许终他一生都追赶不上,但她不握剑时,总显得……有些迟钝。
她迟钝到察觉不出来他有意无意的眼神躲闪,也察觉不出来他的别扭与排斥,抑或是她根本就不在乎。
但他知道她总是在的,北垚峰的灵灯法阵,无论多晚都会为他亮起,一盏一盏腾腾燃烧,顺着煌煌的灯火走下去,他总能走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明明不过是二十多岁的脸,语气却高深莫测,似乎在故意强调自己要比他大上许多。
于是贺兰宵便也顺着她的话回道:“师父放心,我哪里也不去,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嗯,”樱招打了个呵欠,笑着唤他,“乖徒儿。”
圈在脖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紧的缰绳突然被主人撤走,虽然他再不需要每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被突然绞杀,可樱招这样干脆利落地将他放养,他却变得更为惶恐。
尤其是,最近他极少见到樱招。
樱招本来就与别的师父不同,她不需要弟子每日过来晨昏定省,通常是做弟子的已经披着晨雾御剑去了不嚣峰进学,做师父的却还蒙着脑袋窝在房里呼呼大睡。
赶紧退下还她正常呼吸。
贺兰宵拜入她门下,转眼已是两个年头,十七岁的少年长起身体来当真是一天一个样。
她看着贺兰宵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惊觉他又长高了许多,眉眼亦是,拔尖得锋芒毕露。
樱招仔细想了想,才摇头道:“不,是为师多虑了。常言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平日里一个人,应该也有我理解不了的乐趣。”
“师父,我自小便是这样,您不必太过忧心。”贺兰宵将剑举起来一些,剑身反射出一道刺眼光线,他眯了眯眼,透过锃亮的剑身看见樱招已然释怀的脸。
夕阳芳草,有风吹过。樱招又闻到了贺兰宵身上的冷桃香,香味钻进鼻孔里直教人想多闻几口。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一小段距离,却被他敏感地察觉。
贺兰宵却反问她:“师父如今放心我四处走动了?”
她心想这不是有蜂鸟监视着嘛,总翻不出天去,但嘴上不能承认自己仍旧对他有所戒备,她干笑几声:“你这是什么话,之前是见你出入不便,怕你受伤之后又来劳烦我而已,现如今你既已学会御剑,多加练习总是好的。”
“师父……”彼时他正坐在她身边,专心擦拭着手中长剑。这把剑是他筑基那日樱招送他的礼物,名唤“时雨”,算不得什么神兵利器,只是她年少时的旧物而已,陪着她走过了不少年头。贺兰宵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每日精心养护着。
作为一个剑修,樱招只在修行一事上勤奋,其余事情都十分不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懒惰。她喜欢任何事都有人代劳的滋味,但又不喜欢身边围绕着太多人,所以亲手雕刻了很多傀儡,以满足基本需求。只是那些傀儡毕竟是她雕刻的,注入的是她的灵力,她不会的东西傀儡自然也不会。她丢三落四,高阶低阶的法宝凑作一堆,傀儡们也仔细不到哪里去,需要的时候谁也寻不着。
贺兰宵与她正好相反,龟毛死板得很,不喜虫、不喜老鼠亦不喜脏乱,虽然年岁小,家里锦衣玉食地养着,倒也并不纨绔。自己的物品分门别类整理好不说,看到樱招将物品乱放,也会顺手整理一番,整理完之后还会仔细叮嘱她物品的摆放规律。
樱招乐得当甩手掌柜,自然更加不会花心思在这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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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这三人年纪相仿,应当最是亲近不过,然而许是少年意气,又都是天资绰约之人,因此总是暗自较劲时多,和睦相处时少。
贺兰宵更是,除了去不嚣峰进学,其余时候皆窝在北垚峰,调息打坐练剑,勤勤勉勉修行,自律得不像个少年郎,比樱招当年听话多了。
弟子。
他是她的唯一。
樱招绷不住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从没过过这样的瘾一般说道:“嗯,乖徒儿。”
她转过头看向贺兰宵,问道:“你可察觉到什么异状?”
“太安静了,”他如实回答,“莫不是里头有什么凶兽?”
倒是神思敏捷。
“什么可以不可以?”樱招想起自己对他的百般刁难,心结顿开,她略微抱歉地抿了抿嘴,嘴上却将师父的架子端得十足,“我既已收你为徒,那你自当叫我师父啊。”
春三月,白云浮玉。贺兰宵看着樱招盛满笑意的一双眼,只觉得满心的不可思议。
剑谱是陪了他五年的旧物,就这样被收走,他想,他还是会有些低落。但如今樱招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其他身外之物,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她便也就原谅了他对着剑谱当中的自己直呼其名之事,扬起嘴角凑近贺兰宵,故意打趣道:“怎么,舍不得?”
贺兰宵没有回答,只是屈起膝将胳膊肘架在膝头,脸埋进去不理她,没办法遮住的耳朵瞧着比方才还要更红一些。
樱招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方才那话问得不妥,她渐渐收了笑容,正色道:“好啦,我既已在你面前,这剑谱你也用不着了,以后你想学什么,我亲自教你便是。”
把他的符纸和丹药收走都没见他反应这般大,不过一本施了术法的剑谱而已,怎会如此恋恋不舍?
难不成他日日见着那个冒牌樱招,产生了仰慕之情?
没想到啊,她近二十年未出山,在山外还能有年纪这般小的仰慕者,看来年轻一辈的修道者们的确不太长进。
那小人呆呆傻傻,不能言语,只知道听从指令舞剑,也不知道贺兰宵这小鬼到底看了多少遍才学会她的朝真剑法。
樱招看不下去了,直接将剑谱往怀中一收,嘴里碎碎念道:“兴许是某些入不得大流的妖商术法,倒教我如同丑角一般被人日日观看,实在是奇怪得紧,这玩意儿我便收走了,你以后也切莫再碰。”
眼见着她又要将自己东西给没收,贺兰宵脸色一变,向来不轻易外露的情绪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神情辨不出喜怒。
贺兰宵躲避着她的视线,将脑袋垂下,后领支出一截冷白的脖颈,中间微微凹陷的弧度显得利落而清俊。但他只踌躇了片刻,便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樱招。”
声音很轻,是他在私底下唤过成千上万遍的、呢喃般的语调。
樱招触上“朝真剑谱”四个大字的手指顿了顿,而后果断翻开。一个舞剑的小人随着书页翻开的动作跃然纸上,那张脸竟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把自己的身形做成幻影拘在剑谱中供人一遍又一遍的瞻仰,她可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般自恋之事啊!
如遭雷劈的第一剑修维持着捧住剑谱的姿势,半晌没有说话。呆若木鸡的模样,倒是和剑谱中的小人看起来一模一样。
“那便好。”樱招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昨日你在结界中,可是使过朝真剑法?”
那套剑法是她早年间自创,她下山历练之时也曾传授于人过。剑法虽是自创绝学,却也是身外之物,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如果有人想学以傍身,她也决不会藏私,是以她虽未正式收徒,但在她这里学过一招半式的人不在少数。
或许是大伤初愈,贺兰宵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想不到任何托词,他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私藏了五年的朝真剑谱从乾坤袋中取出:“是……我偶然从家里的藏典阁中发现了这本剑谱。”
“樱招长老,”他突然问道,“你腕上为何刻着一个'斩'字?”
嗯?她瞟了一眼自己腕上已经显形的那个字,随意答道:“兴许是斩尽天下魔族之意吧,我忘了。”
斩尽天下魔族?
这样子的樱招,真实到不可思议,而贺兰宵刚刚差点把她当成了剑谱中的那个假人。
还妄想……
妄想……
她真狠,可他此时竟然觉得很满足。
他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拉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指尖薄薄的茧,虎口处也是,都被薄茧覆盖,典型的拿剑之手。可还是很好看,手指细白而有肉,牵上就不想放开。
视线缓缓上移,他看到了一截皓腕。
如今,樱招说要带他去摘祝余草,虽然她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但为什么,她总能够在想把他弄死的情况下,又恰好给他送来最想要的东西呢?
朝阳谷因遍布着奇珍异宝,除四峰长老外,唯有亲传弟子能接近。谷中大大小小结界无数,加之封印着各种凶兽,若无人指引,擅自惊动栖息在内的凶兽妖物,横死谷中也未可知。是以朝阳谷虽景致绝妙,却鲜少有人踏足。
在十岁到十五岁这段漫长的时光中,他曾无数次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的衣角,摸摸她的头发,却从来都触不到。剑谱上的“樱招”没有实体,只是一段虚幻的影像,沉默又衷心地陪着他走过五个春秋。
真正的剑修樱招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好冷漠,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防备,她将他当作一个异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使他是半魔之身,但他也只想好好当人。
明明她也可以很温柔地摸别人的头,但她转向他时,面上却没有丝毫温情。
她有试图要挣开,他却骤然将五指攥得死紧,拽着她的手便往怀里揣。其实那点力道于她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她却由着他扯了一截,上身趴在床沿支着肘,盯着他紧闭着的双眼,一脸怨气。
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气她看走眼,误以为他是斩苍所化。她这样将他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这小鬼心里怨不怨她。
“你想抓便抓着吧。”她嘟囔了一句,反手将他握紧,他这才下意识松了一点劲。
山林间有风在拂动,樱招头昏脑涨地将贺兰宵搂紧了一些,伸手开始在他心口要害处施疗伤术。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的掌心流进他的心口,他有些放松地阖上双眼,薄薄的眼皮上坠着一颗特别小的痣,藏在睫毛根部,睁眼便看不到了。
她有些好奇地俯下脸凑近,伸手在那里点了点,察觉到他眼睫在颤抖之后,才整了整表情,将手收回来。
原来,只坚持了一刻钟的人,是她自己。
结界外,樱招将浑身是血的贺兰宵抱在怀中,双手捧住他的脑袋,低头凑近:“贺兰宵,贺兰宵!没死吧?”
“樱招长老……”脑袋枕在樱招膝头的贺兰宵看起来情况真的很糟糕。他虚虚地睁着眼睛看向她,原本黑亮瞳孔有些涣散,一开口嘴角便渗出一丝血,“祝余草,我只摘到一株。”
樱招倒不知何时他已经摘了一株祝余草在手,她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轻声道:“这一株,够你吃一个月了。”说着又伸出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血。
他的长剑早已脱手,此刻他赤手空拳站在双头虎面前,退无可退,而那只双头虎几乎毫发无伤。
好弱,他太弱了。
樱招揉了揉脑袋,一脸苦恼。
他想,他也只是嘴上明白而已。弟子遴选当日,樱招对他的杀意有目共睹,虽然事后给了个漏洞百出的解释,但他很清楚,她将他收作徒弟的用意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他也不想拒绝,他选择亲手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她手上。
盛有压制魔气丹药的瓷瓶在他入北垚峰的第一天就被樱招收走了,他亦无法在樱招眼皮子底下伺机与贺兰氏其他族人联系,因为她在监视他。
她下意识想冲进去救他。
虽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下意识”,她只是觉得胸口很闷,双手藏在袖子里不自觉捏成拳,好似见不得他受伤一般。
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可双头虎的两张嘴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忍无可忍地再次睁眼时,贺兰宵的肩头已经被咬出一道深可见骨的齿印,四肢也血肉模糊地遍布着爪痕。
因为她会救他,她一定会。
贺兰宵在双头虎的利爪下坚持了一刻钟。
那只凶兽在他踏进结界的瞬间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威风凛凛地张着两张血盆大口朝他扑过去,四只锋利的钩爪闪着骇人的凶光。
然后,在她的院子外驻足片刻。
这样的境况很奇怪,一个在尽力躲避,一个却毫无察觉,师徒二人就这样巧妙地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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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樱招的弟子之后,贺兰宵才慢慢察觉到,她的精神其实不太好,需要长时间静养。因此她根本不出远门,只会待在苍梧山内,灵气充沛的地方败家。
这其中肯定有狐岐峰峰主甘华的功劳在里面,樱招每次去狐岐峰都跟进货一样,有的没的买一堆。
据说是因为多年前樱招与魔尊斩苍在琅琊台那一战,令她神魂受损,睡了十年才醒,醒来之后境界仍旧不太稳,所以需要大量滋补的灵药来滋养神魂。
作为久负盛名的第一剑修,她实在过于游手好闲,每日不是坐在峰顶的白玉台上鼓捣她的各种木雕,就是日夜颠倒创作各种奇奇怪怪的新功法,然后拿到自己面向苍梧山一季度一开坛的剑术课上进行展示。
有时她也会对自己的不务正业感到些许羞赧,对着拔高成一棵松柏、情绪却越来越不轻易外露的弟子解释道:“为师早过了该勤勉的年纪了,一般来说,像我这个境界的剑修,只收一个徒弟还是很少见的。你看看别的峰主,徒弟徒孙都一大堆了,你师父我啊,现在就想享享清福,安心将你拉扯大,你将来出息了,也别忘了师父,记得给为师养老送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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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大了,她也不好意思每日用蜂鸟来监视他,毕竟她再无师德,也会担心是否会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画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蜂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樱招不再监视贺兰宵,这反而令他有些不习惯。
樱招眼里闪过一丝赞赏,没有瞒他:“嗯,这里有一只生性凶残的双头虎,俨然把自己当作这片祝余草的主人,因它有两颗脑袋,五感亦比一般兽类要能耐许多,你只要踏入结界便会将它惊动。”说着她扔给他一柄利剑,“这柄剑你且带着防身。先说好,我只帮你破开结界,其余不要指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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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说得无情又无意,仿佛巴不得他早些去死。
原来方才她坐得那样近,近到他只要侧身,便能碰到肩膀,但他只是抱着剑僵坐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师父,”他突然站起身来,低头冲她一施礼,“既无事,那弟子先行告退。”
他这个年纪,正是别扭时候,樱招已然习惯,是以她看也没看他,只是冲他挥挥手:“嗯,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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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与旁人有过多来往,在师父看来很奇怪吗?”
他说得坦**,语气中亦无丝毫落寞感,阳光斜斜照在他的眼睛里,看起来更像宝石了。
反正已经有人替她代劳了,不是吗?
白捡一个徒弟,资质好又懂进退,无聊时还能陪着说说话,当人师父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只是久了她便发现,她这个徒弟好像太沉闷了一点。她有试图让他多往各峰走动走动,结交一些朋友,虽然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甚是别扭,但她既已收他为徒,便担着一份教导之责。
至少樱招在十五岁时的愿望就是躺着吸收天地灵气,反正苍梧山灵气充沛,她就算再不济,也比别的小门小派修为精进得要快的。更何况那时参柳作为大师兄,也没树立个好榜样,成日里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代师父管教樱招时也是今日不佳,明日欠好,后日不宜见兵器。总之是由着她自己胡来。如此这般耽搁了几年,直到某日她惊觉自己落下了太多,才开始奋起直追。
于是贺兰宵这般沉稳模样反倒叫她觉得十分省心。
省心之处还有很多。
不过是小死一次而已,他得到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樱招于八十八岁时收了人生中第一个弟子,纵然一直未对他全然放心,但也算是悉心教导。剑修虽不富裕,但她身为一派长老,除了吃,其他用度亦从未亏待过他,于他修行有益的天才地宝更是不吝啬地给。
是以他的修为精进得还算快,不到一年便成功筑基,和掌门的亲传弟子苏常夕差不多同时。同辈的亲传弟子还有一名拜在风晞座下,是一名头上绑了几根小辫的少年,名叫燕迟。燕迟筑基要稍晚几个月。
他掀开绣被下床,郑重其事地在樱招面前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师父。”
没有丝毫犹豫,他恭敬又乖顺地将这一声“师父”叫出了口。
他其实更习惯直接唤她“樱招”的,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叫她“师父”也很好。樱招从不收徒,他是她唯一的——
埋头默不作声的少年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动了动脑袋,抬眼望向她:“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几次三番的试探过后,樱招对他的怀疑虽未完全打消,但既已将他认下,用心教导肯定免不了。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脸纠结地问道:“我且问你,你为何从不叫我'师父'?”
贺兰宵有些迟缓地眨眨眼,轻声反问她:“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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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不了她当年风华绝代——她自认为。
樱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得意,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便是坐姿也不自觉刻意了几分。她没往旁的地方想太多,只觉得弟子仰慕师父天经地义,更何况是她这般厉害的师父。
“樱招长老,你不是……我没有……”他不是神思迟缓、口齿不清之人,但此时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中,他甚至试图伸手将那本剑谱夺回。
樱招坐在原地岿然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触上她衣襟的前一刻骤然停手,然后握紧拳头抽手坐回榻上,仔细观看他的脸色,虽然仍是白净一片,但耳垂却隐隐转红,也不知到底是羞还是愤。
真是稀奇,这不苟言笑的小鬼居然会有这么幼稚可爱的情态。
一群飞鸟扑腾着翅膀从窗外掠过,樱招猝不及防地被新收的弟子直呼其名,第一反应不是呵斥他对自己大不敬,而是觉得……有些熟悉。
熟悉得令她产生了一丝莫须有的悸动。
回过神才发现少年其实根本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剑谱当中的小人。
樱招带着贺兰宵在谷中穿梭了许久,踩着碎石狭道七拐八绕,终于,在一片宽阔谷底停下。
谷中飞花片片、烟波茫茫,一片状若韭菜的祝余草在十尺之外静静伫立,泛着青光随风轻晃。只是周围寂静得有些不正常,寻常活物皆不见踪迹,鸟声虫鸣皆不可闻。
樱招上前一步,抬手对着虚空轻点。忽见一道青光自她指尖生出,结界在空中铺开一道蛛网,壁垒一般悬挂在眼前。
明艳白皙的面颊似雾濛花,突然就与贺兰宵长久以来的想象发生了重合。
他坐在**,仰脸看了看樱招,又看了看她手中缩小版的樱招,只觉得胸腔一阵鼓胀,充盈得令他不安。
剑谱中的小人舞完一套剑法,便盘腿坐下,将长剑置于肩头,自行休憩。樱招耐着性子看完,问道:“舞剑的指令是什么?”
少年手上的剑谱,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封皮虽然微微卷边,但看起来仍旧干净整洁,是被主人精心爱护、小心收藏之物。
只是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大字有些煞风景,樱招皱着眉头接过,顿时觉得自己像拿了什么烫手山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翻开。她瞥了一眼贺兰宵,少年沉静的面上难得显现出一丝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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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宵没有再追问,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许。
“我昨晚已经将祝余草喂给你了,你感受一下,是不是已然有饱腹感了?”樱招问他。
“嗯,腹中不仅有饱腹感,还有灵气在流转,”贺兰宵挣扎着坐起来,“多谢樱招长老。”
他将快要蹦出喉咙的心跳咽回去,悄悄握紧了她还未收回去的手。
睡醒的樱招终于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神情松快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你终于醒了。”
说着毫不留恋地将他的手挣脱开,拂了拂袖子,将那一截小臂遮得严严实实。
樱招的睡姿很不规矩,在床沿趴着,满脸都是被衣物压出的折痕,更别说一只袖口已经被她蹭到臂弯。白白的一截手臂在仙境般的温暖日光下像如同一块暖玉,令他心神恍惚。
一道金色的印记突然自她的手腕上浮现,他定睛一看,那道印记却缓缓汇成了一个字——斩。
他怔怔地抬起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她便“噌”的一下坐起身来,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左右看了一眼,才最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可现在她怎么会这么乖,这么乖地让他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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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记起来了,她故意用祝余草引诱他,让他差点被那只双头虎咬死。
贺兰宵一直到次日清晨才恢复意识,浑身骨头像被打断之后又重新接上一般,没有力气。袅袅晴丝从窗棂洒在他脸上,他眼皮颤了颤,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
绣被上树影在摇曳,有些晃眼。他正欲抬起手来遮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正虚虚地抓握着另一只手,而手的主人还趴在床边熟睡。
他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贺兰宵的伤势比上次重了许多,樱招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才将他身上的伤口全部修补完毕。她将他弄回北垚峰之后,他便一直在昏迷,其间由于疼痛难忍醒来过几次,没坚持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樱招坐在他床边,看着自己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有些茫然。
也不知道是在他哪一次醒来时牵上的,她念在他年纪小,一身血淋淋的伤痕皆拜她所赐,想着他想抓个什么东西便让他抓着好了,结果这一牵便再也没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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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烫,血不停地流,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偏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里面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有安心。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安心呢?她不明白,明明她对他这样狠。
围猎已近尾声,双头虎猫逗耗子一般将贺兰宵耍着玩了半晌,耐性已然用尽。它甩着两颗脑袋彼此对视了一眼,忽然其中一颗头直竖起一双电目,张开锯齿大口便对着贺兰宵的脖子直咬过去。
一道金色法阵倏地自贺兰宵脚下铺开,不过须臾而已,他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在原地。
双头虎扑了个空,反倒把自己舌头咬到,吼叫着朝结界乱撞。
他既是半魔之身,自然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度,洒扫傀儡、木雕蜂鸟,还有北垚峰上的一草一木,都有可能附有樱招的神识。她又是极不擅长遮掩之人,所以就连监视人这等事,都做得无比坦**,明晃晃地昭示着她对他的不信任。
距离他上一次吃丹药已经快要过去整整一月,他顶多还能再撑三日。
贺兰宵记得,母亲曾说过,苍梧山朝阳谷中有一味仙草名为祝余,于他来讲是滋养魂体的至宝。母亲原本也打过祝余草的主意,然祝余这种仙草极为娇贵,也就苍梧山这等灵气充沛之地才能生长,离根三日便会枯萎,失去本来效用,根本无法成为市面上的流通货,即便花重金买来也无法移植,这才作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