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中,再一次地动山摇。
他们原本在客栈里,是这城中仅存的一点尚且未受损的建筑。此时却像散了架似的,左右摇晃,上下抖震。
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所剩无多,此时纷纷奔逃在街道上,混乱一片。
九阙神侍噤若寒蝉。
再过了几日,他们又行到一座城。沿途灾祸不断,尸骸遍野。过程中不乏仙界中人鼎力营救,将伤亡减到最低。他们看到东陵焰,都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谁也没有上前跟他说一句话。
东陵焰只假装并不在意。
唐枫轻叹一声:“这便是我带你入镜来的原因。我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我还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白萱衣安静地听着。
唐枫说,耘国皇城是龙气所在,靠着这龙气,整座京城都暂且避免了受邪皇复苏一事的影响,未有遭到破坏。但是,龙气并非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力量已经在迅速地减弱。一旦龙气彻底丧失,京城会受损坏崩塌,妖孽们亦会大肆侵入,他们必然会来抢夺飞鸾流仙镜。
他下界为人。但每一世,都是虚弱病痛之身,不得善终。而唐枫正是他五百次轮回当中的最后一次。
轮回结束,惩罚停止。
他以非人非仙非鬼非魔的身份回到飞鸾流仙镜。他的记忆也跟着复苏。此刻,他可以仍是千年之前那个桀骜不驯的戮天神,也可以是五百次轮回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在白萱衣的眼里,他仍是唐枫。
这都是戮天神造下的孽。尤其是当他几经实验,发现飞鸾流仙镜并不如他预想的那么有神威,它只能让某一部分的人看见自己的未来,而且是零星的散碎的画面,只是庞大漫长的未来之中,某一个短暂微小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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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后来逐渐被解释为:飞鸾流仙镜,只对有缘之人起效。
白萱衣也真的看到了莫非杨,那的确是她惊恐难过之时产生的幻觉。他似是在嘲笑她,嘲笑她的渺小无力。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布满了冰凉的恨意。她仿佛还听到他在说话,说那句老话——我说过,我爱你!
她捂着耳朵。
一退再退。
它们拧在一起,日渐成型,便在镜成的那日逃离开,落入凡间。
渐渐地,积聚成型,成了后来为祸大地的邪皇赤冥。
赤冥是天底下所有怨气成魔的始祖。而怨气,后来亦成为了介乎妖魔之间的一种强大的邪恶力量。
这个过程艰辛而漫长。
而戮天神投入了许多的心力,日复一日沉迷进去,他的态度变得愈加轻慢,脾气也愈加暴躁。
他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来制造飞鸾流仙镜。
他醉心于研究铸造各种神兵利器,或者是一些古怪的机关,尤其是当他造出了连阎王都要忌惮三分的镇幽塔时,他的声名更是大躁。
仙界无人不识得他戮天神。
有的更是看见他便躲去十万八千里。
唐枫是他的第五百次转生。这一世,他所有的罪孽得到清洗。前尘种种,得以抵消。他回到飞鸾流仙镜之中。
因为,千年之前,是他造出了飞鸾流仙镜。
这便可以解释为何他的鲜血会使镜面裂痕愈合,使镜仙流云的伤势获得好转,因为他才是这宝镜最初的主人。
白萱衣抹了一把眼泪,很是听话,站直了望着唐枫,等他说下文。唐枫幽幽地道:“莫非杨临死前毁了他体内的我的魂魄,我以为自己是彻底消亡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躺在这陌生的山崖上……”
那一瞬间,唐枫不需要任何的旁白与解释,立刻知道了,他身在飞鸾流仙镜之中。他知道,是因为他的记忆在他死后获得重生。
他想起了许多事。
白萱衣的双腿呆滞了,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近,走到唐枫的面前,再呆滞地伸出手,抚上唐枫的面颊。她泣泪如珠:“小老爷,真的是你吗?”男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的,是我,萱衣。”
“你还活着?”这四个字,白萱衣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没有力气去说了,纵然说出来,也全是凝噎,全是颤音。她慢慢地将身体向前倾,慢慢地靠近对方的怀里,耳朵贴着他暖热的胸膛,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突然,放声大哭!
他还活着。
而那个人的声音,还跟唐枫如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机械地转身。
她背后小小的流水瀑布淙淙地响着,白花花的水珠子从石头上溅开。溅在一双黑色的长靴上。
这声音,好熟,好亲切?白萱衣顿时身体一僵,仿佛心里有一根细细的弦被拨动了:“是……是小老爷?”
是小老爷的声音?!
那魂牵梦绕的声音。那粉身碎骨都难以忘怀的声音啊!
是那座山崖。
之前白萱衣被困于镜中的时候居住过的山崖。——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有那悬在天尽头的斜阳,白萱衣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再仔细看来,却又有点不同。是方向不同。以前白萱衣住过的那间竹室,是朝东的,但这里却朝西。以前竹室的左边是花林,右边是瀑布,但现在左边变成了瀑布,右边才是花林。
白萱衣恍然大悟,这应该是曾经流云住着的地方。
白萱衣吃惊不小,她知道镜中灵魂之神流云已经消亡了,这宝镜到底还成不成其为宝镜她都不敢断言,此刻它却呜呜地震动着,刚刚收敛了玄光,它周围镶着的宝石就像一双双召唤的手。
白萱衣一步一步走进去。
伸出手,缓缓地伸向飞鸾流仙镜。
整座城楼都陷在里面,化成了劫灰。
这是白萱衣和东陵焰来到乌脊山附近的一座城镇里看到的景象。百姓们都在哭喊,说人间要毁灭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的被倒塌的房梁劈成了两半,有的被无数的砖瓦活埋。哀嚎遍地。他们救得了一个两个,却无法救所有的人。
还有妖孽,冲入城中,肆意掠杀。
是来自耘国的皇宫。皇宫里当中的一座较新的宫殿。
正好此时动**再度袭来,山峦崩塌,江河决堤,四下里乱成一团。可是这些灾劫虽围绕了京城,却没有入得京城。
耘国的京城,到此时此刻,没有半座建筑受损。
白萱衣觉得云丝钻进鼻腔里的感觉很艰涩,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记得以前九阙神殿有个扫地的小仙说一个人打喷嚏是因为正在她正在被另一个人想念着,白萱衣觉得无稽,但这会儿她倒是又想起东陵焰来了。
——焰公子,我欠你的情,用什么也无法报答。
——在这场灭顶之灾里,我能为你做的,便是奉尽我最后一点气力。我会与你并肩作战,直到消亡。
红甲神侍说话干脆:“没什么。”白萱衣素知九阙神侍不识变通的忠心,知道自己再问也是无益,便也驾了祥云,同两名神侍一起往京城去了。一路上,揣度着东陵焰会如何对付邪皇,又或是将遭遇怎样的危险,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虽然资历浅,法术弱,可无论如何也是要出一分力的,她便想着看过了京城的玄光以后,若无异常,她便立刻赶去琉璃海。可是,她却不知道,刚才东陵焰私下对红甲神侍的吩咐便是:你们不仅要将花仙保护好,还要用计将她绊住,不能使她到琉璃海去,因为,那实在太危险了。
也不知究竟是谁成全了谁的苦心。
此刻的东陵焰,亦是穿行于半空的云层之中,缕缕丝丝温柔拂面,就像他一直渴望的某人深情的触碰。
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唏嘘。
但挑衅与威胁的嫌疑表露得淋漓尽致。东陵焰只是略作犹疑,便很快回答了她。不是正面回答的,而是对他身旁的九阙神侍发话:“你们俩陪花仙到京城走一趟,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一名精甲神侍和一名红甲神侍拱手道:“是。”
东陵焰看了看:“正是。”
白萱衣眉心微聚,道:“焰公子,我注意到每逢混乱发生的时候,那个方向似乎都会有一道银色玄光冲入云霄,时间很短,但真真切切。”
“你怀疑什么?”
短短数日。
飞鸾流仙镜向白萱衣展示过的画面真的发生了。
从风和日丽到倾盆大雨。雨下到最激烈的时候,天与地都开始晃动。人们抱着头,四处躲窜。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东陵焰冲出客栈,只见一群张牙舞爪的树精们正在涌来,他纵身飞入其中,袍袖一挥,大开杀戒。
天边又有银色玄光直冲云霄。
白萱衣盯着那玄光看了片刻,有些发怔。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震动停止了,树精也纷纷横尸街边,化成墨碳。白萱衣轻唤了一声焰公子,走到东陵焰身边,指着刚才玄光冲天的地方:“那个方向,可是耘国的都城?”
可是白萱衣知道他心中的凄苦,她安慰他:“事情并非我等可以左右的,焰公子,你杀莫非杨是为了阻止他,原是好意。他们不理解你,但你只要知道,你是尽心尽力的。封印虽解,邪皇的能量正在积聚,但离他真正重生还有一段时日。绿甲神侍不是说,此时天帝已经集结了众仙家商议对策吗?既然千年之前他们有能力将邪皇打败,如今也照样可以。我们无须太绝望。”
东陵焰长叹:“话虽如此,但是——”他顿了顿,又道,“萱衣,我想去琉璃海。”白萱衣骇然:“琉璃海?邪皇被封印镇压之处?你应该知道此刻的琉璃海就是妖魔聚集的龙潭虎穴!况且,去到琉璃海,你知道如何对付邪皇吗?”
“我不知。”东陵焰摇头。可是这些天他一直徘徊在乌脊山附近的城镇,看着城毁人亡,他不肯去别的什么地方,就是因为他还在盘算着去琉璃海,他想做更多的事,而不仅仅是保护百姓,对抗邪皇的爪牙。
东陵焰从背后过来,揽了她的肩:“萱衣,不要灰心,我们会想到办法阻止这一切的。”白萱衣狼狈地看上来:“怎么阻止?”
东陵焰一顿,却不知道如何说了。
尽管有九阙神侍劝说东陵焰,希望他回神殿找神君商议,但东陵焰不肯,他始终将这件事情的责任归结在自己的身上。他说:“若是我不能铲除邪皇,我有何颜面回九阙神殿去?难不成做大家的笑柄?让整个九阙神族都被仙家耻笑唾骂吗?就算我不是邪皇的对手,我也要拼到最后一口气!”
“为什么会抢夺飞鸾流仙镜?”白萱衣忍不住再插嘴。
唐枫的神情愈加凝重,他反问白萱衣道:“你可有想过,为何莫非杨苏醒重生,要借助我的魂魄?”白萱衣一愣,她的确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纵然她想,她也不会知道答案,因为,唐枫说:“这一切都是邪皇的授意。邪皇纵然被镇压,但他看这世情,却看得比谁人都透彻。他想要毁了我。天帝的封印只能暂时对付他,而我——我的身上有将他彻底毁灭的途径。”
是她深爱着,爱得赴汤蹈火的那个男子。
他站在她的面前,絮絮地讲述着他曾经犯下的孽,他说:“千年以前我丢下残局,逃避现实,自私地选择以轮回受难来惩罚自己,而飞鸾流仙镜亦渐渐地流落出去,世人只研究出这宝镜有何用途,但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更加不知道,他们所景仰垂涎的宝物,居然跟为祸苍生的邪皇一脉相承。”
白萱衣不解地问道:“一脉相承是何解?”
戮天神悲伤不已。
他越是悲伤,在下界的邪皇赤冥力量便越是强大。当戮天神知道邪皇作乱,知道是自己一手酿成了惨剧,他看着生灵涂炭,万物成灰,他后悔已经太迟了。他难以面对自己所犯的错,可是,却也没有勇气向世人承认这错误,他只能自己惩罚自己,以求减轻内心的负疚。
他给自己定下五百次轮回之咒。
赤冥可以无形,亦可以凝聚成形。
可以幻化成一切有形的实体。
也可以如梦似烟,难以捕捉。
镜成的那日,一条黑色盘旋的风柱从镜中溢出,顷刻化开,消散无痕。而戮天神只陶醉在自己的成果之中,洋洋得意,并没有将那风柱放在心上。却没想到那道风柱成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导火索。
黑色风柱是戮天神的执念化成的。
里面包含了他这两百年来所有负面的情绪。愤怒、彷徨、暴躁、退缩、绝望……等等等等。
就连东陵焰小的时候也老是听父君提起这戮天神,尤其是当东陵焰闯祸的时候,九阙神君就会说,你什么不好学,偏偏就学那戮天神,根本就是个混世魔王无法无天,真有一日你若吃了苦头,后悔便晚了!
很长一段时间,戮天神都是长者们教育后辈的反面教材。
那个时候戮天神一直坚信,某些尚未发生的事情,是可以被感知或预见的。那念头促使他疯狂地想要制造出某种可以预见未来的东西。只不过,正道轮回,因果循环,凡事皆有先有后——千年之前的世道,并不容易接受此等有违伦常的东西存在。戮天神想要制造出可以窥视未来的某种东西,这只是能一个秘密,他只能偷偷地进行。
真正的主人。
他与飞鸾流仙镜一脉相承。
这一切应当从千年之前说起。千年以前的唐枫,是仙界的一段传奇。之所以传奇,是因为他桀骜狂放的个性,他连天帝也不放在眼里,据说他曾大闹过天庭的御花园,还曾调戏过天帝最宠爱的小妾,受过骂受过罚,但无法无天的个性始终不改。
想起他的前生。
前生的前生。
以及更早,更多的轮回。
天边似乎有银色的玄光亮起,像擎天柱一般,直插云霄里。
但很快便消失了。
到最后,一切稍稍停止的时候,这座城已经成了荒城,死城。就像战火纷飞之后的乱葬岗。
她的灵她的魂她的身她的心也就活着了。
死而复活。
男子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我不是还活着,我是已经死过一次,所以才会回到这里。萱衣,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你听我仔细给你解释。”
长靴的主人站在瀑布边。
白衣。飘逸。如梦似幻。
那个人,有着跟唐枫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惆怅。他就是唐枫。那个不敢想起,却偏偏刻骨铭心的唐枫。
可是——“不不不!怎么可能呢?小老爷……他……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不想忆起,却偏忆起,情何以堪。
堪堪地,眼眶又红了一圈。
“萱衣,萱衣——”连着两声,声声悦耳。白萱衣几乎可以断定,那不是她的幻觉,是真的有人在喊她。
流云曾说,他驻守镜中的时候,住的是山崖的另一面,山崖的两面是彼此互为镜像的。——可是,我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白萱衣满脸的疑惑。
冷不防地,听到有人喊她:“萱衣?”
突然!就在手指尖触到镜面边缘的刹那,眼前涌起无数的绿光,绿得刺眼,她睁不开,却感到身体受到某种吸力,向前扑去。
几步趔趄。
站定了,眼前的景致轰然改变。
白萱衣也不多做揣测,便在玄光消失的瞬间落在了那座宫殿的屋脊上。她进入宫殿一看,这里面金雕玉砌,富丽堂皇。但空空****的。只有大殿正前方的水晶石上面,端端地放了一面镜子。
——飞鸾流仙镜。
原来,那银色玄光是从飞鸾流仙镜里发出的!
这时,只听身旁的精甲神侍轻声道:“那道玄光又出现了!”白萱衣急忙一看,银色的大圆柱果然撑于天地之间。
而且,近在咫尺。
近得一眼就可以看到玄光的发源地。
——萱衣,你离开是对的。
——我此行琉璃海,凶险难料,但我只要知道你仍是好好的,我还有什么可顾忌?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取代唐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好像谁也无法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对他,和我对你,其实是一样的。
粉身碎骨,甘之如饴。
白萱衣掩饰不住内心的意外与失望——他竟铁了心要去琉璃海?“焰公子?”白萱衣还想劝,东陵焰却做出一个“你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的手势,然后指了指红甲神侍:“你过来,本公子有事要吩咐你。”
红甲神侍随东陵焰走出百余步,低着头,恭敬地听东陵焰絮语了几句。然后东陵焰的眼神飘过来,同一时间祥云已在脚底驾起,他向着半空升去,其余的三名神侍亦紧紧随着他。那红甲神侍看东陵焰一行消失不见,过来对白萱衣道:“我们也启程吧。”
白萱衣盯着红甲神侍:“方才焰公子对你说什么呢?”
白萱衣摇头:“我不知道,却总觉得那银光似有玄机。”她顿了顿,略作思忖,问道:“焰公子,我们去看看可好?”东陵焰立时面露难色。他猜到白萱衣是想以此做借口,阻止他去琉璃海,他正想拒绝,白萱衣却再道:“若是你不想去,那便留在此处,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
轻飘飘的声音。
幽幽的。
房屋塌了。一间接着一间。
地面出现裂缝。一条一条,就像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吞食进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城楼不见了。
只剩下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