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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强大如辛,她无法控制。一旦辛对别人俯首称臣,她眼前的一切和平安定都将化为乌有。
为了她的家人、她的家国,她必须自私一次。哪怕代价是让她这个以怨报德的人,堕入永恒的阿鼻地狱。
午后的阳光从路边繁茂的树叶间倾洒下来,在两个少女与一个少年的背影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因为有暗影,那光斑便越发显得明亮。
地锦默默跟在三人后面,那双如云山雾罩般的黑眸里微微泛起温柔的浅影。
直觉告诉他,眼前将行的这一路,也许百十年过去,他也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素时将突然涌起的涩意压回心底,开口道:“松香姑娘,你若愿意与我们同行,我们自然十分欢迎。”
松香眼睛一亮,朝地锦挑了挑眉。地锦张口结舌:“可是……这……”
素时朝他笑笑:“否则,你若死在外头,我无法跟松香姑娘交代。”
她沉默许久,终于笑了笑:“好,那就跟我们一起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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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锦大松了一口气,转脸看向松香,一脸严肃:“我跟着素时姑娘去,你得回去!”
秦凰目光微敛,微微咬住下唇。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脸去,望向周围的每一张脸庞。
她将要嫁的夫君,穿着大红喜服,正凝望着自己,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担心;她的父亲兄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站在不远处;她的母亲不再以泪洗面,而是被城中贵女们簇拥在中间;来的客人每一个脸上都带着喜气,都是活生生的……
没有战争,没有被屠城,没有家园尽毁。
地锦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实不相瞒,我是受人所托来保护二位的……”
“哈?保护我们?谁?谁这么蠢?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保护我们哪?”鱼丸朝地锦做了个鬼脸。
素时却没有笑,她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受人所托?何人?”
“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要报恩。”地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报恩’二字只怕不尽不实吧。公子似乎是从很早以前,便一路跟随我们了。”素时停住脚步,目光深深地停在地锦脸上。地锦与她目光相触片刻,便立刻低下头,脸也微微红了:“我……”
“不是报恩,那又是为何呢?”
松香指指自己:“师兄,那我呢?不谢我吗?”
地锦更加汗颜:“呃,松香师妹……啊,说起来,你怎么会在此地?为何私自下山?”
松香凉飕飕地道:“怕你死在外头。”
“小穗子你拿我铁锹作甚?准是想偷吧!上回……”
市集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大家都一致地装傻充愣,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谁也不是真的能做到“性命算个啥?家人算个啥?”的。
众人呆滞。
鱼丸立刻明白了素时的用意,跟着左右张望着,道:“对对对,那个拿铁锹的小哥就很不错……”
拿铁锹的王家小哥默默放下铁锹,装作路过。
“我私自下山,还是本门大忌呢。人们常说债多不压身,我没有怕的。”松香答道。
地锦的脸皱成一团,一副无可奈何、头痛欲裂的模样。他求助的目光转向素时,素时心中一念闪过,便向他点了点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扬声道:“是啊,他们该死!大家抄家伙上啊,把他们两个都杀死在这里最好!”
地锦大急,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我的错……”
“师兄,你没错!”那少女声音清朗,又看向素时,“这姑娘也没错!错的是他们!”
此言一出,更是群情激愤。地锦几乎要哭了,拉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不行呀,松香师妹……”
“为什么要骗我们?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
地锦堂堂七尺男儿,倒像是一只虾米一般缩着身子。他畏畏缩缩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却一句辩解也没有。
女孩小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喊了声:“娘——”这一声,仿佛火星落在了干柴上,刚才那些看热闹的、指责王五父女的族人们突然一致转向了地锦,指责声、唾骂声如此起彼伏的浪潮,向他翻涌而去。群情激愤间,不知是谁拿起路边摊上的鸡蛋,便向地锦砸去。
素时摇了摇头。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忽听那族老声音怪异地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当真会法术吗?”
素时抬眸望去,心中便是一凛。此刻围观的人已经很多,王家族人们望着地锦的目光里,都带着冷漠与警觉。
那个脾气火爆的王家子弟突然嚷道:“会法术的就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今日,又给我们惹来了多大的麻烦!都是你的错!”
那人小声道:“是地锦……”
素时回眸,目光里有一些湿意。地锦接触到素时的目光,身躯微微一颤,不再躲避,小步走上前来。
女孩看到他,顿时仿佛看到了救星,大步跑上来:“大哥哥,救救我娘吧!”
包括蔺老板在内的一众人都狠狠倒吸了口气。这是什么情况?新娘反悔了,不嫁苏小将军了,要悔婚改嫁这个男人?这可是将军府的丑闻哪!那他们这些亲眼见证了的人,会被封口,还是直接……被灭口?!
机智老辣如蔺老板之流,已经在四下寻找逃生路线了。辛却突然放下酒坛,站了起来。他的身形当真十分宽厚高大,秦凰已算是女子中极高挑的了,却不过到他的胸膛。他用一双清冷的眸子俯视着秦凰,声音十分平静:“说吧。”
秦凰一怔:“什么……”
鱼丸紧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感应着。不会错的,那个人的仙气虽然极弱,但一直萦绕在他们身边,未曾离开过。此刻,那股仙气就在……鱼丸向那个方向望去,一个人低垂着头,慢慢走了出来——正是那日所见的修仙男子。
“你这家伙!”鱼丸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气鼓鼓地道,“姐姐都站出来了,你却在这里做缩头乌龟!”
那人垂下了头,畏畏缩缩地道:“我……我怕……”
“放你的屁!什么草菅人命?你那婆娘已经死了!”族人中一个富贵子弟看不下去了,一脚踹在了王老板胸口。王老板惨叫一声,他那女儿立刻扑了上去,疯了似的咬起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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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素时忍无可忍,终究还是走了出去。小姑娘一眼认出了她,哭着奔过来,拉住她的衣摆:“姐姐,那天你也看到了的!蝶蝶活了!”
死就是死,永远不会再活过来。她明明知道,世间最深的绝望,莫过于曾有过希望啊!
“小溪说她是亲眼所见,那仙人真能起死回生啊!”趴在地上的王老板膝行几步,抱住了一位年迈族老的腿,“求求您,不要入殓!让我们再去找一找,找一找那位仙人……”
“老五,你明明知道规矩……”族老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冷厉。王老板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素时眉头一皱,正要上前,一只手却悄悄拽住了她。她回头一看,却是店里的店小二。
此时辰光尚早,客栈的厅堂里也只有他们二人在。一直在旁打着哈欠的小二听得声响,顿时精神抖擞起来,看看店内没什么事,便一猫腰溜了出去。不过一碗茶的工夫又回来了,小二说:“是镇上包子铺王老板的婆娘死了,王老板正当街号哭呢。”他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道,“王家的族人都说要拉去葬了,可他家的小女儿却拦着不让,说什么有人能起死回生。”
素时和鱼丸都是一惊,素时立刻将手里半个鸡蛋囫囵塞到嘴里,急急忙忙站起了身。鱼丸撇撇嘴道:“好好吃饭,吃完再出去瞧……”
他话是这样说,人却早已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鱼丸立刻点了点头。他知道姐姐在难过,所以,或许离伤心地远一点,便会好过一些。
出了城,不远便是他们来时路过的小镇。一下子从人头攒动到人影稀落,从灯光辉煌到黑影幢幢,鱼丸心头不由得有些慌乱。素时的神色却很平静,她从背囊里取出那只狐狸灯笼点亮,晕黄色的灯光仿佛汇聚了漫天流萤,一下照亮了他们面前的路。
景止,这路或许很暗、很长、很苦,可是,总有你在那一头等着我,对不对?
“秦姑娘,他的心,我必须要带走。”
“我知,我们不是从一开始便已经约定好了吗?”
“但这毕竟是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素时离开边城的时候,那城中还是张灯结彩的。人们大多不知将军府发生了什么,还在欢笑嬉闹着,歌唱舞蹈着。鞭炮的红屑散落一地,像暴雨肆虐后的落花。
她腰间的锦囊里,放着一颗妖怪的心。那颗心似乎是因为失去了主人的妖力,慢慢缩小,变成了一颗带着裂痕的红珠子,只是依旧红得鲜艳欲滴,红得像那红绸、灯笼、鞭炮。
辛消散之后,秦凰除了脸色苍白些,神色却十分平静,仿佛大梦一场醒来,又仿佛已经做了某种决定。秦凰走到素时面前,把那颗心交到她的手上。
……
秦凰捧着那颗心,直直地站在原地。世界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哪里也不能去,哪里也不是她的家。
恍惚间,她听见素时身边那个少年的声音,天真无邪、懵懵懂懂:“姐姐,我记得景止的故事里,辛的身躯就是这样一片黑气,唯有秦姑娘能看到他那颗巨大的心脏。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旁人都看不到他的心?”
“你还记得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阿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若违此誓,则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她的大婚之日,他的心碎了一次。她不信他,他的心便碎了第二次……素时的手紧紧抠在了掌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虫蚁啃噬般的疼痛,附骨而生。她的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她默默垂下头去。
秦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颗心。她的手曾稳稳持过刀剑,也稳稳持过竹笛,此刻却不知为何,在微微发着抖。
辛的身躯慢慢倒下,如那颗破碎的心一般四分五裂,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
他大约是想学人一般喝醉吧,只是,妖……怎么能喝得醉呢?
素时暗暗叹息一声,抬眸望向候在不远处的小丫鬟。那小丫鬟竟吓得一个哆嗦,朝她怯生生地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素时点了点头,小丫鬟又哆嗦了一下,方才踉跄着快步跑开,给她的主人送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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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刻意压抑着的回忆,突然涌入脑海,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她的家人,她的世界,都仿佛眼前这个红装艳裹的礼堂,一切都是精心布置过、装点过的。她愿意把自己的心掏给他们看,作为交换真情的筹码;而唯一一个不疑不离、可以把心肝挖出来给她的人,已经被她硬生生逼死了!
秦凰的眼前一片模糊。记忆里,她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哪怕被抛弃,被怀疑,被责打,被数万兵马围堵于城墙之上。
她考虑过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却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
城池沦陷前,她偷听到父母的谈话,原来她竟是蛮族人的女儿。城破之前,母亲担忧一旦蛮族进犯,有人识破秦凰身份,那么这场失败便有了别的意味。与父亲不睦者说不定便会借机说是秦家勾结外敌开城投降。那天,她跪在母亲面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种种不堪,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母亲,我知您一向待我如亲生女儿,亦知秦府待我恩重如山。我生身父母虽为蛮族人,但秦家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您的想法不错,但我还是会去应战!
她第一次摸到父亲的佩剑,便深深喜欢上了那种冰寒刺骨的冷峭。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父亲参将的责骂。
“你顶了秦家小姐之名,便真当自己是大小姐吗?将军的佩剑,岂是你可以碰的!”
于是她勤学女红,学箜篌,学竖笛,再不敢轻易碰触剑这样东西。而父亲全然不知,甚至在她八岁时,逼她进了后山。
不,决绝的人是她。她利用了自己那一丁点几乎算不上恩情的施恩,要逼他去死。是的,逼他去死。即使他此刻发誓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家人,她也不会真的相信。因为他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可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挖出自己的心,双手捧到她的眼前。看啊,这就是我的心,我的心这样简单、这样诚实,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永不会伤害你。
一条红绸仿佛再也无法抵御风,飘落在地。秦凰的眼前,突然流水般闪过往昔的一幕幕。
辛突然哈哈大笑,以手扶桌。他的笑声里充满讥讽、无奈、伤心、绝望。那已不能称之为笑声,反倒近乎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恸哭。
“你要我的心……”他重复了一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好啊。我的心,给你便是!”
辛突然伸出右手,五指成勾,一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掏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尚在一下下跳动的心脏。
他仔细看看那男子,见着的不过是粗布衣衫,心中的势利便冒了头,遂大无畏地站了起来,对那男子喝道:“你是何人?可有请帖?”
那男子饮酒的手势一顿,抬眸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未见有多么凌厉,却让也算商海沉浮多年的蔺老板瞬间遍体生寒。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嗜血无情、冰冷残暴,天地倒转与我何干,人间地狱亦无所谓呀!
蔺老板缩了缩脖子,心肝儿在胸中颤了又颤。不少人向他望来,他直觉不能丢了面子,正要大着胆子再说些什么打打圆场,却听一个朗若清风的少女声音传来:“先生不知,他是贵客。”
“我最后一个愿望,是要你的心。”
沉默,许久许久的沉默。世界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声音,唯有挂起的红绸布被风吹起,发出唏嘘般的扑簌声响。
这世间,从来多情人也是无情人。
这一切,应当归功于眼前这个妖。她该感激他的,可讽刺的是,她不能。
那一日,素时的话在她耳畔响起,如九天惊雷。
——“秦姑娘,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今日辛可以帮你,若有一日他也帮了别人,又该如何?如果有一天蛮族也救了他,也许下三个愿望呢?那时,你的父兄能否安在?家国能否安在?我说你是饮鸩止渴,没有错吧。”
这是景止第一个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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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锦脸一红,又垂下了头。松香“扑哧”一笑,伸手搭上素时的肩膀,跟她一起向前走去:“素时,不错不错,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素时还是很不习惯这种亲密,轻咳一声:“我姓蒲。”初初见面,就直呼名字,是不是太亲密了点?
“哦,你姓蒲啊,这个姓不多见。对了你不知道吧,我师兄本姓嬴,不过不是****的**……”
“是吗?素时姑娘可是赶你走了,却没赶我走啊!”松香凉飕飕地答道。
素时看着二人,心里升出一阵唏嘘。多好啊,在你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也许想抱不能抱,想碰不能碰,可能看着、能想着,已经很幸福。
而她想见景止,却只能茫茫地等候着一个梦。
她的声音里,竟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
地锦摇头:“这我真的不能说。”
素时轻轻叹息了一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遗憾还是庆幸——或许不说,她便还可以留有一丝希望。
松香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蹦出一句:“师兄,你该不会对人家有意,千里尾行吧?下次我要再见到江湖有名的惜花风流君,让他把名号让给你好了!”
一句话说得地锦几乎要钻地缝了。素时瞧了一眼松香,见她虽然说话俏皮,神色中却有些闷闷的。
嗬,小儿女的心思呀。
“呃……”
素时淡淡地看着他二人交谈,转头对鱼丸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身后的一对修仙师兄妹你来我往了许久才发现他二人已经行出极远了,慌忙跟了上来。
“地锦公子,为何一路跟着我们?”素时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淡淡问道。
四人出了镇子之后,地锦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对着素时一揖到地:“多谢姑娘,又救了我一次。”
“地瓜,你真的很没用哦。”鱼丸揶揄。
地锦汗颜:“那个……是地锦。”
“那个丢鸡蛋的也很英勇。”
丢鸡蛋的王家大叔在脑门上磕开鸡蛋,生吞进嘴里。
“喂喂,我的鸡蛋,一文一个!”
“大婚之日,一刻千金。”辛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痛苦,“这般时刻,你出来见我,不会有第二件事了吧。还记得那一日,城墙之上,我曾经对天地立誓——以我全部的力量,实现你三个愿望。若违此誓,则粉身碎骨,心裂而亡!”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素时只觉心口传来一阵闷痛,手也微微发起抖来。鱼丸轻轻抵住她的背脊,仿佛要给她些力量。素时望向秦凰——秦凰没有丝毫动摇,目光依旧如百年不化的寒冰。
辛沉默了片刻,又道:“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城池平安;你的第二个愿望,是父兄康复,我都已经替你做到。说吧,你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人群骤然沉默,地锦也被震得张口结舌。
素时的神情却是一派轻松:“人活着为了什么啊?还不是快意恩仇、及时行乐?性命算个啥?家人算个啥?今日杀了他们,日后他们修仙门派的师父师兄师姐师弟找上门来,不过就是一命偿一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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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香?素时眉心一蹙,只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师兄何时不行了,可找聂大师父开点药去。”此时此刻,彪悍如松香依旧不忘调戏他。
地锦窘得满脸通红:“滥用法术,是本门大忌……”
鸡蛋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却在最高点停住。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它又突然向来时的方向倒退,砸在了丢出它的人脑袋上。
这是什么情况?!众人震惊。一直低着头的地锦却突然抬起头来,急切地在人群中飞快巡睃,很快定格在了某个方向。
素时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一个少女分众而出。她几乎一眼就看出,这少女必定也是个修仙之人。她姿容秀丽、风采卓然,更有一种天生的傲然与灵秀之气。那是一种从来备受宠爱、不识人间疾苦才养出的贵气。此刻她的眉间带着愠怒,声音亦是凉飕飕的:“笑话,不帮你们逆天而行,便是错。帮了一次不帮第二次,便是给了你们希望又让你们失望?!人心何其贪婪哪!”
鱼丸闻言噎了一下。“必定不是好东西”,这念头他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此刻听来却着实有些刺耳。这件事该怪为了哄那小女孩而变出一只蝴蝶来的地锦吗?该怪好心帮忙的姐姐吗?那些什么都没做只瞧好戏的人,自然就是什么错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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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都是这人的错!”王家族人中,这样的声音竟渐渐大起来。就连地上哭得凄凄惨惨的王老板,也抬起一双血红的眸子,望向地锦。
地锦看着她,满是歉意:“对不起,哥哥做不到。”
女孩倒退了一步,绝望地坐倒在地。王五急忙过去,将她搂在怀里。父女两个哭作一团,竟是无比的凄凉。
素时怔怔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地锦瞧出她心有愧疚,便走上前道:“姑娘,此事不怪你,都是因我而起,是我随意使用法术惹来的祸患。你是为了替我遮掩,不得已才那么说的……”
鱼丸很想吐血:“你可是修仙之人啊!”
那人头更低了:“仙力,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鱼丸不想再跟此人废话,拉着他出了人群,对素时道:“姐姐,就是他!叫什么来着,地瓜!”
素时蹲身抱住她弱小的身躯,静静望着她,声音毫无起伏:“对不起,姐姐骗了你。蝶蝶没有活,那只是障眼法,那个哥哥用一只活着的蝴蝶,换走了你手上死去的那只。所以,妈妈也不会活过来了,即使换来一个,那个人也不是你的妈妈了。”
小姑娘怔了一下,突然用力挣扎起来:“你骗人!骗人!”
她的力气很大,又推又打,一掌直接扇在素时脸上,立刻显出一个红印。素时没有吭声,只是伸手尽力握住她的双臂,不让她伤到自己。
“姑娘,这事儿可不能管。”小二悄声道,“您不是镇上人,不知道咱们这镇子对于法术这东西的忌讳。”他努努嘴,“他们老王家,族中曾有人救过一妖。后来仙人寻来,在镇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因此王家族中早立规矩,无论是仙是妖,连个名儿都不能提的。”
素时微微一怔,她竟不知此事还牵涉昔日的恩怨。却见族老中有一位眉目慈和些的,走出来对王老板劝道:“眼下正是盛夏,尸身如何能久存?何况正是秦小姐大婚的时候,停尸岂不冲撞了?”
王老板突然冷笑道:“王家要讨好秦将军,难道就可以草菅人命了不成?”
二人到了街上,果然见一群人围在一处看热闹。人群中,那卖肉包的王老板趴在地上放声号哭,身边跪了一个年幼的女孩。几个王家的族老带着数十个家人站在一旁,瞧着倒像是僵持住了。
“果然是她……”素时一眼便认出,女孩正是几日前捏着蝴蝶摔倒,被修仙男子救下的那一个。难怪她会阻拦着不让入殓,原来是见了蝴蝶可以起死回生,便相信母亲也可以。
母亲逝去,能起死回生吗?素时恍惚想起了阿俏的故事。是她错了啊……她不该哄骗女孩什么“蝶蝶活过来了,又可以飞高高了”,应该告诉女孩真相的。
他们寻了一个小客栈住下,虽不及长乐居整洁舒服,却也清幽安然。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起来在厅堂用早膳,两个人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号哭吵闹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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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丸顿时便坐不住了,将手里的半个包子囫囵塞进嘴里,眼睛就开始往门外瞟。素时拿筷子敲了他的头一记:“好好吃饭,吃完再出去瞧。”
素时从邻桌倒了小半碗酒,也慢慢地喝起来。鱼丸的眼睛却始终盯在那壮汉身上——这个人,便是景止故事里的“辛”吧?被秦凰所救,身为妖类却爱慕着终不可得的女子。他可以感受得到,那仿佛风一样存在的、无形而又巨大的力量。
他怀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可以在转瞬间毁灭千万兵马,却又爱得如此卑微而隐忍。妖,该是这样的吗?鱼丸皱眉。
近处传来人们隐隐的惊呼声。几人抬头望去,却见一身红衣的女子缓缓走来。秦凰本就姿容绝俗,而今日略施粉黛,更显得冰肌玉骨,绝色倾城。这样一个待嫁的倾城美人,没有按规矩守在洞房内,却莲步轻移到那孤零零喝酒的壮汉面前,目光怔然地望着他。
“不要紧的。他的心给你,我的心里……有他在。”
夜幕一点点浸染了大地,素时带着鱼丸路过曾住的长安居时,停住了脚步。
她微微沉默片刻,低声问鱼丸:“今日辛苦些,我们出城好不好?”
“秦姑娘,这件事,我是始作俑者。”素时平静地望着她。
“那么,我也算是行刑的刽子手吧。”秦凰亦平静地望向她。
彼此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你知我痛,我知你伤,谁也不必明说。
素时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柔和,似是叹息:“只有你看得见我的心,所以,我的心就握在你的手里。”
为你生,为你死,为你跳跃,为你破碎。而你,终究畏惧,终究忌惮,终究不懂。不懂也没关系呀,就让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吧。
你看,它碎了呢。
“我不是什么人,我是一只千年的妖。但……但我能修炼出人形的,只是如今修为还不够,只有一片黑雾。快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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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凰,你的最后一个愿望呢?”
黑雾渐渐散去,无边无垠,像一阵风吹向了世界的尽头。只剩下那颗碎裂开的心,像落在地面上濒死的鱼般艰难地最后跳动了几下,然后,一动不动了。
那样一个修炼了千年的强大妖怪,终于彻底死去,不复存在。
“阿凰,我来实现八年前的约定了。”
此刻,明明被伤害的那个人不是她,她却怎么……哭了?
“姐姐,那是什么?”鱼丸拉了一下素时的衣摆,紧紧盯着辛手中的那颗心脏。素时也已看见,那颗心上隐隐有着横七竖八的细纹,一道一道,慢慢扩大。
那颗心仿佛是……碎了。
若战败,我会自毁容貌,怀刃自裁,必不会为秦府招来祸端!”
对父母,对兄长,对参将,对奴仆,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是这样,低到尘埃里,低到可以挖出自己的心。
“凰儿所说,句句发自肺腑。若是可以,愿挖出心来给你们看!”
长大成人之后,她察觉到兄长对自己的感情有了一丝异样。她惶恐不已,怕父亲失望,怕母亲怨恨,怕兄长落得**的恶名,更怕毁了秦家的百年清誉。
“哥哥,我们就算不是血缘至亲,我对你也没有一丝男女之情!父亲已经为我定下了苏小将军。苏家有六子,他可以长居此地,帮助我们秦家驻守边城。你和父亲以后便可轻松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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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她,初入秦府的那日,夹竹桃也曾开得那么鲜艳无双。
“这孩子是我在战场上捡到的遗孤,从此往后,便是你我二人的女儿。阿凰,叫一声母亲!”
“是,母亲。”
“怦怦怦……”
就连秦凰也愣在了原地。她想过许多种结果——有那个誓言在,也许辛会暴跳如雷,与她同归于尽;也许会苦苦哀求,以不再协助其他人作为交换。
哪一种,也不是此刻的决绝。
蔺老板正等着这台阶下呢,心里叫声“好险”,脸上却是一副大气淡然的样子,道:“原来是个误会。”身子往椅子里一倒,呼哧喘了口气。他转脸望向那替自己解了围的少女,却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清秀可人,身边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少年。二人走到他这桌前坐下,那少女笑盈盈地对着他点了下头,眸光便落在那壮汉身上。
蔺老板缓了口气,才又打起精神观察那少女与壮汉。本以为这二人有甚渊源,可仔细瞧着却又不像。那少女的目光却十分奇异,似是怜惜歉疚,又似是冰冷绝情。而那壮汉却毫无所觉,只是默默地又倒了一碗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少女自然便是素时。她与邻座的鱼丸对视了一眼,已然确认了此人的身份,但她一时间并未说破,也没有打扰,任他喝干了那一坛子的桂花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