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接过酒碗,轻轻触于唇际。一个上午没有滴水入口,又目睹一场紧张激斗,此刻双唇早已干裂。毛毛的边沿磨擦在细小裂口上,微有点痛。她轻舐着嘴唇,把碗举高。
眼睛越过碗沿,晃晃****酒光,一线翠色如天边迢遥的山峰轮廓。越过那山际她看着他。
坐在二尺见方几案对面的男人。她早已熟悉的那张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一方被熔了又重新浇铸起来、不成模样的生铁。铁的硬,铁的沉,生生推开她于咫尺之外。
甚至还拿来一坛酒。倒在竹盏里强迫她喝。他说这里冷,须得借酒驱驱寒气,此外也可顺便解了她体内的聚窟百香露之毒。
“虽然这毒药只是令人丧失内力,对你应该无碍,但还是小心些为妙。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漾着縠纹的劣质土酒有点混浊,透出盏底竹的生翠,罩了层暗黄,越发刺目。酒气冲冲灌入她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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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好吗?”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几面,眼圈一红,垂下头去,竟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话,终于不能出口。
终夜未曾一动。
夜明静静地睁着眼睛,听那竹海涛声直至天明。后来,他睡着了。
她听他的呼吸。
她的睫毛轻触着他的皮肤。蝶翅般扑簌扇动,落下看不见的微尘。
她听到他说:“你要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运功帮你抵御寒气。你不要动。”
他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滚烫过她为烈酒所醉的温度。夜明睁开眼睛,看到他颈上的一小块肌肤。黝黑的颜色并未改变,然而她觉得他变成火红的炽炭,燃烧着自己来温暖她。
夜明脚底忽然一空。她被横抱起来,放置在竹**。
身上被盖上她脱下的棉袄。然后全身一热,男人与她并头躺着,挤在狭窄的床榻上,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把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他用自己**的身体环拥住她。
竹海仍在吟唱。无所不在。今夜是十三,一轮巨大的月亮自竹海中冉冉升起,还差着一点儿,待圆不圆。比满月更显得饱胀,鼓蓬蓬的一枚白玉兰花苞,清烈的香气满满憋在里头,随时会啪地一声爆裂开来。
月亮挂在竹梢上,窗子里看到整片竹林起伏偃仰。
她伸出双手,先是犹豫着,两条白手臂缓缓向他游去。突然地,像是下了决心,重重地环上他的腰。
像浸于一杯冷却了的茶水中。碧沉香泛。
夜明倚靠在几案,看着他把棉的袄裤铺在寒竹**。黝黑、布满伤疤的男人的身体。骨骼雄壮如同石像。
他走到面前,解开她的衣襟。
夜明垂眼瞧了那鱼片刻,突然一转头,干呕起来。喉咙里噎着气,脊背一耸一耸。
他默默绕过小几,替她拍着背。她咳嗽着,努力直起脖子,已是脸红头胀,眼皮也微微的有些肿。
“对不起……我……我胸口发闷,有点恶心……”她仍是扭着头,避开小几,上气不接下气道。
酒的热力由腹中烧到面颊上来。她脸上腾起两朵红霞,眼睛更明亮。水汪汪地瞅着他。
燕云仍不喝酒。他说他的门规严禁饮酒,师父青灵子在传授他武功的时候,入门第一日便要他牢记这规矩。
“我练的是师父学剑之前的功夫,师父说,如果喝了酒,内息至少在一年之内将会紊乱,武功大打折扣,需要花很多时间慢慢恢复。”他拒绝醉颜醺红的女人要他同饮的要求,“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和你不一样,这里的寒气我受得住。睡吧,别再多话了。”
这里的一切好象都被凝冻于冰般透明的固体中。然而不融化。
四季被取消了。天地被隔离了。时间不会走了。寒竹才是无名岛真正的主人。
不知为何,她开始抗拒这岛屿。总有种莫名而来的感觉,她觉得整个的这地方便是一场献祭。
碗被重新放到桌上的时候,那响声似乎令隔座的他,脸上起了一种不被觉察的悸动。
当晚临睡之前,他又命她喝了一碗酒。
他说得没错,岛上实在太冷。虽然地处极北海域,这儿的温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奇异的冷,仿佛脱离了三千世界,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进不去,出不来。岛外是铅灰的寒带天空,阳光终年虚弱乏力冲不出厚厚的云层。在岛上仰望却可以看到最为艳丽的灿烂蓝天,挟着冰霰的猛风呼啸掠过海面,吹入竹林就变得轻淡,一如江南三月,催生春笋的湿润柔和。
她不知道这会儿心头是何等滋味。装作漫不经心,自酒盏上方轻飘飘把这屋子扫视一遍,终又勾留在他脸上。
啊越过远青的山际线……这张脸……咫尺对坐的人,他的心,究竟是在如何的千山万水以外?……不过没关系了。
一切都没关系了。他说了,我们要在这里住。
简短而平淡的言语在她心里放大成无限回音。四壁震**,去了又再回来,每一个回波如云朵做的暗器撞到她身上,软绵绵扎进心里头。她的眼神悄悄移动,仿佛在每一件物事上看到无形的声音。
他的嗓音。
他板着脸。不看她。他从不对她承诺什么,总是,永远不肯对她承诺……但没关系。那门窗、床凳,每一件青翠夺目而毫无感情的东西……从小陪他到大的寒竹。它们的颜色从此不那么纯粹,因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草木中孤清如竹,掺了杂质。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竹林彼处游移着升起一股白烟。在这摒绝了七情六欲的异境,一点点烟火,特别的触目。
夜明一动不动,看了那烟一眼,又埋头下去,直到他的手放在腋下,把她拉起来。
她闭住呼吸。鲜而腥的焦香窜入鼻端,勾人馋涎。
他说,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我们在这里住……
夜明皱了皱眉,习惯性地转开头去,那碗酒却始终不离口鼻之间。她咳嗽两声,哀告似地望着他。
“我喝不下……”
他板着脸,丝毫不为女人的眼光所动:“当药喝。不喝,这儿的冷你抵受不住。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呢。”
燕云若无其事,他的表情并不曾有过一丝改变:“我没生气。我是怕你吃了一个月的腊肉干菜吃得腻了,所以捉两条鱼,换换口味。本来就是烧给你吃的,你不想吃,我就倒了它。我去船上取些干粮来吧,你歇息一下。”
他又去了片时,果真抱来许多干笋之类,连锅釜也带了来。下了素面两人吃,粗面条上寥寥散着笋片,煮得略过了点,面条微有些软烂。显然他除了烧烤野味,对于烹饪并不在行。她大口大口地吃着。确实饿得很了。
他用竹枝把自己碗中的笋一片片地夹到她碗里。
燕云拿起她的手按了按脉,也没细问。只道:“那么不吃了是么?”
“我……这会儿实在恶心得紧,不想吃荤腥……多谢你的好意。”她硬着头皮,支吾道。
燕云没再说别的。拿起碗来,连鱼一起反手掷出窗外。夜明一手撑在**,忽闻一声轻响,惊诧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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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那么烫。
滚烫过任何为情欲所激发的温度。
他与她贴胸交股,就这样抱她在**滚烫的怀里。
夜明被抱得那么紧,几乎透不过气。她的脸贴在男人脖子上,闻到他的气味。她已经有五百年不曾与任何一个凡人,如此裸裎相见,肌肤相亲。
人说,百年修得同舟,千年修得共枕。她的千年道行,是为了修得这一夜么?
莫非眼前这个人。燕云。他才是她用永生的岁月去等待的那一个人。
她整个人贴上他的身体。酒热的面颊在他胸膛揉搓,燕云感觉到那小小的脸庞,滚烫,如一印火烙。
他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她在他怀中微颤,纤细无骨的腰肢有如灵蛇,不自觉地轻轻扭动。
他用力攥住满把长发。两束冰凉漆黑的丝流泻在掌心。
夜明咬着嘴唇,呆呆地任他把全身厚重的衣服都脱去。背后便是竹海,发出盛大的沙沙声,如歌如吟。
她仰脸浴于月光,微微迷惘地望着男人的脸——他的颈,笔直锁骨,胸膛——
此夜,她与他**相对。
他顿了顿。背过身,脱掉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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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无灯火。但窗子大开着,月光银亮亮地游了满屋。一切无比地清晰。
……把什么,献给什么……
她闭起双眼,辛辣的热流汩汩自咽喉淌过。腹中一团火,熊熊燃烧着。那令人软弱的百香露之毒,被火一点点地烧溶了。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力量,置身她并不喜欢的岛屿,心中却安定得很。
她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但遍地的寒竹,它们是这座岛屿的灵魂。
以它们至为洁净的秉性,令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被赋予斩钉截铁的纯粹色彩。白的沙,蓝的天,绿的竹。明媚如温暖南国的景色,冻结血液的低温。有种荒谬的错位气氛。张口说话也像是不会发出声音。
生命不过是一场颠倒乱梦。
海底,岸上,一千年。她的漂泊,终将结束在这个岛屿上吗。
她抑着翻腾的五内,做出不在意的神情,笑道:“是吗?那我就听你的话,喝了。”
她端起竹盏,将满满一碗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人间。烟火。
寒竹的冷,酒的热,捧在她掌中。冰与火绞扭着一股劲儿往心里直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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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拉着她回入屋中,在竹**坐下。拉过小几。一只碗被放在面前。粗糙碗沿尚渗出青汁,混合烟熏火燎之气,那一种竹的清香反被尽逼出来。
是用粗大竹节砍削成的新碗。碗中横卧两尾半尺多长烤鱼,虽不甚肥大,但通身烤得金黄,外皮焦脆,尚自烫手,发出甘香的气味。
他把一双竹枝做的筷子放在碗侧。推到她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