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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不认得。我——只是听到过。这首诗——曾经很出名。”

燕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夜明有点心慌意乱起来。她没有忘记自己从千年以前走来,背后是一长串黑洞洞望不到头的隧道。时间的死去的尸体,沉沉背在她背上。对于燕云,那是可怕的。她背负着超过他承受与想象的时间的秘密。

她不愿再提起五百年前在她的记忆里,街巷间曾经风行过的一首诗,于是笑向他道:“你不喜欢这曲子吗?我还记得另外一支,也是讲柳树的,比这个好,我念给你听,好么?”

夜明站在门口,倒发了一回呆。乱世中,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总是不为人知。甘苦冷暖,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她回到座上。燕云已喝完茶,望着空碗,似乎在出神。见她回来,忽然说道:“方才那个女人在唱些什么?”

夜明怔了一怔,答道:“那是一支关于柳树的曲子。是从前的人做的一首诗。”

老妇伸手接了。那年轻女子转过身,低低谢了一声,便又向外走去。

夜明看着她们,她几乎能猜到这女子的身世……是哪城哪家的闺秀,金尊玉贵,惯养娇生,如今却漂流在外,以琴曲谋生。家人星散,唯有一个旧日仆妇,仍忠心耿耿地跟随着、服侍着她的小姐。即使她沦落到卖唱,她替她背着琴……

那是深闺中曾经拨动迟迟长日的心爱的琴吧?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似水流年。

叮。

夜明微微一悸,低下头。

燕云仍专注地把脸埋在巨大的茶碗上啃着馒头。他喝一口茶,道:“去吧。”

他与她,只是带着一片空白背景出现在对方眼前的陌生人。

然而今日,他对她提起“从前”。夜明呆呆地看着他满布伤疤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一字出口。

燕云倏地起身,道:“走吧。”

夜明由不得笑了。她从没想过他口里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燕云却是一脸肃然,直直地坐着,隔了许久,忽问:“你懂得许多诗么?你从前读过很多书的,是么?”

夜明愣了一会,摇头道:“不,我没有读过书。这些……是听别人说过,我碰巧记住了而已。其实我也不懂它在讲什么的……”

夜明有点恍惚。忽然间她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萍水相逢的卖唱女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

不知今夕何夕。

她唱完了,仍是无人理会。各人依然目不斜视、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块桌子,把茶饭往口里送,仿佛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燕云点头,于是她念道:“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这是遥远的北国胡歌,鼓角横吹之曲。虽然她的嗓音柔软,一股苍凉豪迈之气仍不免自辞句间透出。

她惴惴地瞥他。燕云很仔细地侧耳倾听着,然后说:“嗯,这个好些。你念得比那个女人唱得还要好听得多。”

“柳树?”他皱了皱眉,“不知在唱什么,没有听到柳树。是很久以前的人做的诗么?”

夜明望着门外天光,缓缓点头:“是的……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写了这支曲子……我从前,好象曾听到过。”

“你认得那个人么?”燕云道,“——那个做这曲子的人。”

夜明看着女子单薄而娴雅的背影,禁不住轻道:“姑娘,你的琴……很好听。”

“多谢夫人。若非别无他途,小女子也不愿令此琴随我蒙尘,辱没了它。世事多不如意,有夫人这一句称许,小女子已然铭感于心。”

她刹住脚,并没回头,只答谢一句,声音安然温和,并无辛酸之意。遂携老妇出门,一径去了。

夜明犹豫地捡起桌上的几枚铜板,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心软的毛病,是改不了的。”

燕云没看她,淡淡地说。他好象叹了口气,但夜明并不留意,她拿了铜板便起身追去,在门口唤住那两个女人,把钱递给她们。

说罢他在前,大步先走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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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从前一定是一个尊贵的千金小姐。”

他突然脱口而出。听在夜明耳里,又是一怔。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仿佛始终遵守着某种默契,从不曾向彼此问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包括那日在长鲸堂的相遇,她既不问他何以会去斩杀那盗窟的满门,他亦无一字追究她落入那批人手中的原因。

女子坐了片刻,默默地站起身来。

老妇上前,把琴重新裹好。她谦恭地让开道路,让年轻女子先行,然后将琴负在背上,低着头跟随于她身后,往门口踽踽走去。她们走得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她们的人、那美妙的琴韵与歌声好象从来不曾出现在这间小饭铺里。对于这里的人们,她们只是幻影而已……夜明望着二人,心里突然恐慌起来。其他人的平静令她疑心是否只有自己看到了这些……难道她们真的只是个幻影,是她自己的记忆?

死去的记忆也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她不安地在凳上动了几下,捧着茶碗的手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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