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忧郁、隐忍、弱不禁风的妇人,怎么忽然间年轻了十岁,她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蒙蒙透露出橘色暖晕。像一座冰冷绝美石像,被仙人点化,她手牵裙袂从座子上走下来,一个旋身,活了,呼吸吹动着发丝……啊,她向他走过来……燕云侧过头,身边的女人瞳孔里闪烁着明亮湿润的光点。此刻,她与他同驾而驱,并肩而坐。春风鬓影,杨柳如丝。
燕云尽量向边上挪挪,让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劲风掠开迤俪缠绕到眼前的柳条。水气湿润之地,虽是塞北,万物生发得早。道旁高树,那枝条上叶尚未萌,却已隐约透露一点青意,千条万条,缭乱飞舞。人与车马,仿佛穿行于细细密密双络丝网。
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无言地望着男人,点了点头。一阵湿风吹过,长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
此日。他将她救出熔岩火狱。
“累不累?该进去歇歇了。”他看着前方,扬起手,鞭梢儿在空中虚虚一抖,爆出清脆声响。如雪地里枝条上轻坼第一朵梅花。
她由着他抱出车去,那些话听在耳里,倒像是梦魇住了,清醒白醒地躺在**,周遭人走来走去,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再动不得一个手指头、说不得一句话。他已将她抱在手里,站在小镇一条背静的街上。
这时分天刚蒙蒙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鸟儿扑喇喇拍翅,冲破湿寒空气飞去了。偶尔鸣叫一声,如梦如寐。
……是的,那是近海才有的空气。
流光里浮现燕云的脸。
他搴起车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海么?”
夜明抬手挡住车外排山倒海涌进来的清晨。淡绿色晨光轻柔缥缈,于她却似当头倾碎琉璃宝殿,煌煌光华灿烂,劈头盖脸地扎来。她一扭身伏在角落,如同鬼魂,见不得天光。
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女子所唱出乎她的意料,竟不是绣鸳鸯、怨春风之类相思私情小曲。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
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
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日日夜夜,在车厢里昏睡着。
也不知过了几时,忽觉身上火灼般的温度降低了些。一股清凉像自九天之外抑或九泉之底神秘地潜入,无形的冰龙,周身环绕飞舞熨贴。那寒气丝绸般在全身滑落,轻轻褪下带去了难耐的燥疼。
夜明睁开眼睛。听到骡子低叫一声,车身吱吱作响,晃了几下然后止步。
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笼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她微笑着摇头。才不过半个时辰。自从来到这小镇,她的精神迅速健旺起来,简直像服了仙丹。她不肯再躺在里头,执意要和他同坐在车辕,让那咸湿的风畅快地通过她。
燕云担心她久病未愈,难以支持,然而她一定要,攀着车辕,轻轻地向一边推他,叫他腾出个座儿来。
燕云略带惊谔地望着拧起眉毛,似乎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一时她又转到前头,伸手拍拍那匹骡子的脑袋,认真地盯着它温顺的大眼睛仿佛头一遭看到它。从没见过她这样轻快的神态。
风里仿佛挟着半干的盐粒,掠过皮肤,留下终日微黏的潮气。
像一缕返魂香过。
夜明双手攀在他脖子上,转动着眼珠。里头,湛黑深处一点墨蓝的瞳人,渐渐恢复神采。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颤声问。
“过了幽州。快到渤海湾了。这里叫杨花镇,我才刚打听过,离海边还有十里。”
他探身入内,两臂穿过她身子底下,轻轻横抱起来,一面简短地说:“我要出海办些事,你可愿意跟我去?”
夜明并不熟知诗书,然而似乎隐隐记得她唱的是从前谁人做过的一首诗,曾被许多人诵念着……她没想到会在这地方听到这样的歌声。
那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隔世的一种气氛。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
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
闷热的黑暗中透进一线流光,湿风吹进来。难以言喻的疲倦像潮水涌上来,突然淹没了她。
浓厚的水气。咸的,清涩的微腥,带着触摸新鲜伤口般的甘美,无数白银刀片,纤薄细小,遍体相割。仿佛所有的毛孔于一刹那间全部敞开,生命的汁液倒流进来。
夜明觉得自己像个冰雪人儿一般,就这样哗地一下,碎裂了。变成晶莹的流体,融融泄泄。这一刻,她只想睡去,不再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