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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转战上寮(三)(第1页)

“小队长,我知道自己最近心态调整得不好,可我并不是一心想当这个官,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这件事再度勾起你心中沉淀的往事,它让你痛苦、难过、怨天尤人。既然认定自己的父母亲人是被冤枉的,就应该坚定信念毫不动摇,振作精神从过去的阴影里勇敢地走出来,朝前看,干出个样子!不能消沉,更不能自暴自弃!那是政治思想上不成熟的表现。”沈长河一针见血。

周援朝不做声了。一番肺腑之言使他豁然开朗,清醒了许多。

沈长河假装惊奇地问:“闭门思过?思什么过?犯错误啦?”

“没有。”

“没犯错误思什么过?是不是闹情绪啦?”沈长河又问。

在四处飘流的日子里,周援朝满腔的“革命热情”渐渐冷却下来,转而用疑惑的目光去审视周围的一切。虽然他同许多年轻人一样,无法判断这场运动带来的是是非非,更不可能“逆历史潮流而动”,倒行逆施去当革命的“绊脚石”,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红色浪潮席卷神州大地每个角落时,想方设法避开无处不在的伤害,混口饭吃,勉强生存下去。那段孤独辛酸的岁月,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创痛和难以平复的伤痕。每当回想起来,都会心惊肉跳不寒而栗。然而,噩梦并未结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

周援朝不怕死,他常想:部队就是我的家,战友就是我的亲人,我决不离开这个充满温暖的家!即使洒尽鲜血战死沙场也心甘情愿,也许那才是人生最好的归宿,事实将证明,一个革命者的后代有着怎样的拳拳报国之心!

其实,周援朝对提干、当军官没敢抱太大奢望,这些年的磨难使他潜意识里多少有些自卑,他觉得在“家庭包袱”没有彻底甩掉之前,什么个人前途,那只是虚无飘渺的幻想,因为政审这一关是无论如何过不去的。能留在部队继续服役,参加出国作战,已经是上苍有眼,他心满意足了。因此,尽量不去多想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免得心猿意马,乱了方寸。可最近发生的一切却再次无情地揭开了周援朝心灵上的疮疤,使他心神不安饱受煎熬。

“不怕,小弟不怕。”周援朝全身战栗,把最小的弟弟揽在怀中。

“来了好多人,拳打脚踢把爸爸妈妈捆走了,把家也抄了、砸了,还骂我们是狗崽子。我跟他们讲理就打我。”大妹妹气愤地诉说,倔强的额头上全是血,“哥,咱们怎么办哪?我跟他们拼了!”

“傻话,拼什么拼?小弟小妹扔下不管啦?”周援朝从床单上撕下布条,给大妹包好伤口,又问,“爸爸妈妈临走说什么了?”

佟雷他们执行设伏任务走后,周援朝一直闷闷不乐,天天茶不思、饭不香,平时话也懒得说。值班勤务频繁加上天热休息不好,夜里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动辄被噩梦惊醒,精神头大不如前。常独自一人来到古藤缠绕的石岩上枯坐,望着远山心事重重,默默地吸着烟,许久,一动不动。每当这时,只有小猴“淘淘”在不远处爬上爬下,无忧无虑玩耍。

尽管他在人前人后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悲哀和不祥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心头,从那日渐削瘦的面庞和沉默不语的背影,明眼人一望便知他思想沉重内心焦灼。

周援朝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沈长河缓和口气,又道:“援朝,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些年你比谁都累,轮战以来承受着**和心灵的双重压力,兢兢业业无所畏惧,尽了心、尽了力。战友们都看在眼里,我这个老大哥更是记在心上,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过多考虑那些不该考虑的事,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始终不渝,就会觉得一身轻松。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胸怀、胆量和智慧去面对人生道路上的一切艰难险阻!你家老人不也正是这样的心愿吗?”

“小队长!”周援朝眼里闪着泪花。“淘淘”惊慌地跳过去望着他。

“告诉你,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仍未成定局,说句不该说的牢骚话吧,政治上的是非曲直现在说不清楚,也许将来会真相大白。我所要做的是,在一个优秀士兵的任用上,凭着党性、凭着良心,必须严正立场、表明态度,纵然犯忌也要一吐为快。而你,周援朝,关键时候要打起精神、直起腰来,别没精打采的给我丢人现眼!佟雷这个愣头青竟然找到上面去替你讲理,别让关心你的战友失望!”沈长河激动了。

“也没闹情绪,不知怎么的,这些天脑子有点乱,其实你都一清二楚,就别明知故问了。”

沈长河笑了:“你看看,还是有情况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很多同志都看出来了,因为提干的事,你思想有波动。按说以你的能力和表现,当个排长完全能够胜任,群众威信也不错,大家都服气,觉得这个无线排长是众望所归非你莫属。可是,现在遇到些阻碍,战士中间也有议论、猜测。在这种时候,周援朝,你犯了一个错误!”沈长河表情严肃起来,“你最担心的家庭问题其实只有少数领导知道个一星半点,在任用上稍有犹豫,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你的反常情绪会被误认为思想脆弱、经不起考验、不能正确对待组织决定,过多考虑个人前途!特别是在出生入死的战场上,难道允许一个**员用这种消极态度来对待个人命运吗?”

连长的话使周援朝受到震动。

背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周援朝从纷乱的回忆中拉回思绪,转过脸看时,连长沈长河拿一柄竹扇已经来到近前,他忙起身迎上去。

两人在被雨水冲刷过的洁净光滑的大石上坐定,沈长河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当年的‘周司令’、如今指挥连的五虎上将,一个人跑到老林子里,是琢磨破敌良策,还是钻牛角尖哪?”

“什么周司令啊?”周援朝苦笑着摇摇头,“小队长,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分明是当年愚昧无知,又不是光荣的事。我这是闭门思过,正反省呢。”

满面泪痕的小妹凑到耳边,压低声音机警地说:“妈妈悄悄跟我说,跑!让咱们跑!”

周援朝想了想:“对,这个家不能待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现在就走!把你们安顿好,我再去打听爸爸妈妈的下落。记住,要相信他们都是好人、是革命者,绝不是坏人,更不是敌人!”

举目无亲的周援朝,把小弟小妹临时安置在跟随他家十五年的老保姆赵妈妈家里,又匆匆送大妹登上开往江西老家的列车。在一个风高夜暗的晚上,他悄然离开了这座养育了他,而又抛弃了他的城市,从此,骨肉分离各奔东西,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生活开始了。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梦魇般的可怕夜晚。

当他在瑟瑟秋风里匆匆赶回家时,掩映在棕榈丛中的小洋楼,里里外外已是一片狼籍,花花绿绿的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糊满墙壁,父亲的名字被打上红“.”,“叛徒”、“特务”、“走资派”,一串串罪恶的字眼触目惊心令人发指。那辆熟悉的黑色“吉姆”轿车不见了踪影,家里被翻箱倒柜查抄一空,只有两个妹妹和小弟,惊恐万状抱成一团藏在楼梯下的黑影里。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望着眼前的一切,他仿佛见到父母被批斗、被殴打、被辱骂、被肆意践踏尊严,不由得义愤填膺心如刀绞。

“哥哥——”弟妹们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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