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浪里白跳’!”刘文用他那骨瘦如柴的小肩膀扛起一根圆木,龇牙裂嘴地看着排长筋肉暴绽的身躯,暗自称奇,又不免自惭形秽,“这老兄从小吃什么长大的?结实得像头牛!”
周援朝提一捆大绳“呱叽、呱叽”地走过来,身后是全班十二条光身赤足的汉子。
“排长,你在岸上指挥,我先下去探探底。”
“指导员,你放心,二排都是好样的,谁要当草包,我就把他垫到桥底下去。保证完成任务!”佟雷显得信心十足。
“不可掉以轻心。”沈长河又提醒了一句,“佟雷,准备出发!”
十五分钟后,五辆执行紧急任务的卡车大开车灯,相跟着驶上盘山公路。夜黑沉沉的,山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要下雨了。
“二排长,刚才团长亲自来过了,明天的行军路线有变化,原道路因出现险情造成拥堵,预计下午才能通车。但部队不能在此久等,决定绕行一段支线,多行三十公里左右。这段路上有座小桥,年久失修,很长时间没有重车走过,大批炮车强行通过没有把握。团长命令我连立刻派人提前出发,在大部队到达之前加固该桥。这个任务交给你们二排。”沈长河紧盯着佟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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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连长,我马上叫醒大家,十五分钟后出发。”佟雷精神抖擞满口答应。
后来得知其他班、排也有类似情况发生,不知什么原因,这回连长沈长河虽然恼火,但一言未发。第二天,指导员王怀忠带着司务长主动找到仓库管理人员,客客气气、好说歹说硬塞给人家五十元钱算作赔偿了事。
后半夜,睡意正浓的佟雷被一只手轻轻推醒。
“佟排长,连长、指导员找你,让你马上过去。”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清是连部文书蹲在面前。
望着远去的吉普车,佟雷心中一下子涌起某种亲情。
由于准时准点、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这项紧急而又艰巨的任务,二排受到梯队通报表扬,一时声威大振。
行军路上,指挥连又多了两个新成员——一公一母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狼狗,黑背尖耳,动作机敏。那是在安宁驻训时,沈长河特意给司务长交待的任务。老挝山林中常有毒虫野兽出没,每个连队无一例外地带上了狗,倒不指望它们能英勇御敌,至少可以虚张声势,起到提前预警和震慑作用。老谋深算的司务长转遍了整个县城,最后在一家土产仓库发现了这两个“宝贝”,撂下钱,不由分说抱起就走,弄得老实巴脚的仓库守夜人好一阵子长吁短叹。回来后随即更名改姓,一曰“大虎”,一曰“大妞”,一路跟定炊事班。连长指示:小狗正长身体,一定要喂好,别光给点子残羹剩饭吃。事实证明,带上这两个小家伙绝对是英明之举,夜间给哨兵撑腰壮胆,白天给炊事班看家护院。它们曾经跟凶猛的豹子奋勇搏斗光荣负伤,真是克尽职守功不可没。
“你还是饶了我吧,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验收合格我可收工了啊?弟兄们都累惨了。”佟雷连连摇头,搓搓手上的泥,转回头去,“赵建成,你们班再把桥头加固一下,其他同志抓紧休息,抽颗烟,大部队马上到了。”
劳累了一夜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瘫坐在路旁,饥饿干渴一齐袭来,谁都懒得说话。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刘文瘦骨嶙峋的肩膀被粗糙的圆木磨去一层皮露出红红的肉,还是忘不了吟颂两句。见没人理他,悻悻地说:“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胸无点墨,一群文盲,可悲呀!”
“小川,不含糊,有胆量!”是班长周援朝。
“什么有胆量?我是个胆小鬼!”张小川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从来没下过水,现在不怕了,不过班长,以后救人不能掐脖子,你手劲太大,我刚才都翻白眼了,要是一口气憋过去,怎么跟你上前线?”
几句稚气十足的话逗的周援朝哈哈大笑:“你这浑小子,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调皮,来,咱俩绑在一起,你扶着木头,我来钉。”
“排长,冷吧?没事,冷过劲儿就不冷了。”憨厚的刘振海满不在乎的在齐腰深的水里奋力前行,这点水对一年四季在水上飘泊的渔民儿子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紧张的作业迅速展开,小桥上下一派繁忙,在车灯的照耀下,这群临时“工兵”扛的扛,抬的抬,钉的钉,绑的绑。“嗨哟、嗨哟”的号子声、吆喝声、马达声响成一片。汗水、泥水、河水混在一起,顺着年轻人的面颊、颈项、脊背和大腿流淌着。此时,任何动员号召、豪言壮语和激情表白都是多余的。军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命令,每个人都豁出去了。有的扎破了脚划伤了手,有的碰肿了头蹭掉了皮,全然不顾,手提肩扛奔走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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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在地下也可惜,就算慰劳解放军了。”
“火是着不了,要烧也是先烧自己的被窝,排长,别太认真了。”
“糊涂!这是违反群众纪律懂不懂。还有你们这些干部,班长、党员们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放任自流吗?明天班务会上统统做检讨!”
佟雷瞥他一眼,接过大绳系在腰间,说:“四班长,你马上向工兵参谋请教加固方法,然后指挥桥下作业。离天亮不到两个小时,七点钟车队将从这里通过,时间要抓紧,让振海跟我下去探路。”
“好吧。”他答应一声,不情愿地朝桥头走去。
初冬的溪水冰凉刺骨,山风一吹,佟雷周身一颤,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山谷底部横亘着一座小桥,长不过十米,高约三米。桥下是一条落差很大的溪流,水虽然不深,但是旋窝飞转水流湍急,“哗、哗”的水声打破密林深处的寂静,顺着山沟传向远方。
时间紧、任务重,车队一到,立即行动。
“五班准备固定器材,六班卸车,四班跟我下水。”佟雷安排停当,浑身脱剥,只剩一条绿裤衩。几辆卡车同时打开车灯,把桥上桥下照得雪亮,也把佟雷照得雪亮。
“别忙。”沈长河摆摆手,“你们还是乘坐原来的三台车,司机已经准备车去了。团里另派两台车装载木料和加固器材,由工兵参谋带队,具体指导作业。记住,此事关系重大,既要分秒必争又不能蛮干。”
“是!”佟雷暗忖,这回跟张志峰扯平了。
王怀忠平静地说:“二排长,同志们长途行军固然辛苦,可是任务紧急,不容犹豫耽搁。跟大家说清楚,鼓鼓劲。”
“有任务吗?”
“可能是。”
佟雷迅速穿衣起身,披挂停当,一眼看见沈长河和王怀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了。从他们异乎寻常的神情看得出有重要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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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山公路尽头传来隆隆的汽车引擎声,烟尘起处,车队滚滚而来。转眼间来到近前,炮车一辆接一辆顺利通过小桥,炮手们纷纷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支衣冠不整的队伍,嘻嘻哈哈打着招呼。他们哪里知道昨晚惊心动魄的一幕。一辆北京吉普从佟雷面前驶过,没开多远嘎然而止停在路旁,车门开了,一个警卫员跑了过来,将一瓶茅台酒塞到佟雷手中:“佟排长,团长说你们是有功之臣,一人一口暖暖身子。”说罢转身而去。
佟雷有些激动,回头看看个个目瞪口呆的战士们:“还愣着干什么?团长犒赏受之无愧。每人喝一口谁都别含糊。各班抓紧时间洗把脸整理着装,上车准备出发!咱连马上过来了。”
一缕淡淡的曙光穿破东方天际的云霭,浓重的暗夜好像涌动的潮水一样向远处退去,山林里传来画眉鸟悠扬的啼叫声。雨终于没下来,天亮了。
佟雷和工兵参谋在加固好的桥上来回走了几趟,又上上下下地仔细检查了一遍。
“没问题,一会儿在桥头两端各加上两棵立柱就更结实了。”老参谋很感慨的样子,对施工质量和战士们的表现非常满意、赞不绝口,“太好了,小佟啊,有战斗力,回头我找团长给你们请功!”
据说当人受到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时,肾上腺素会大量分泌,从而使其最大限度地发挥潜能,突破极限。于是,武松在景阳岗上“三拳两脚”打死了猛虎。佟雷他们的肾上腺素是否也在大量分泌不得而知,此时此刻斗志昂扬、奋不顾身,出大力、流大汗确实是非比往常。不过,全凭意志罢了。
他们用粗大的枕木在桥下竖起立柱,又用横木将它们钉在一起,互相叠压、咬合,构成一组坚固的桥墩,把原本不堪重负的桥梁稳稳支撑在小河上。然后,又把木料整整齐齐铺在桥面上,用大号扒钉紧紧连接在一起,增加了受力面积,使高低不平、松松散散的桥面变得平坦。
张小川从小怕水,用他的话说:“洗脸盆盛多了水都看着眼晕,这辈子见到水最多的时候就是澡堂。要说上树保证敢跟猴子较量一番,就是别提下水。”可眼前的景象容不得他犹豫了,牙一咬,心一横:“小哥我今天就交给组织了!”扛起一把大锤,顺着安全绳,歪歪扭扭地走进河里。一个浪头打来,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进水里,顿时没了顶,被激流卷到桥洞里,连灌几口浑水。“班——”“长”字没等他喊出口,就被半空中一只大手掐住小脖子拎出水面。他边使劲咳嗽,边搂住那人的脖子,两个冰凉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
周援朝站了起来:“排长,今天大家确实累了,我们也没想那么多,大意了。”说着走到佟雷面前小声道,“明天赔人家点钱,亡羊补牢吧。”
佟雷语气缓和下来:“我何尝不知弟兄们辛苦,可是,长途行军才刚刚开始,多少困难在后面等着咱们,放松要求是不行的。四班长,这件事你看着处理吧。”说着回头大喝一声,“张小川,还不快滚下来!”
高高的烟垛,张小川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爬上去,卷了根“擀面杖”两手举着,摹仿老兵们大过烟瘾。刚才见排长进来吓得不知所措,趴在上面大气不敢喘,正惊惶失措一筹莫展呢,随着这声断喝,眼前直冒金星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