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叶盛道。
"请坐。"
叶盛坐下来。
他徐徐地走上小楼。
"你来了吗?"
这次他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只是这声音跟十几年前相比,似乎多了份沉稳、成熟,少了份天真、开朗。
可是,他的悲哀却是连她那双柔若无骨的纤手也无法擦除的,因为他的悲哀已经深入了灵魂深处。
现在,她身上着的还是那身衣服,只是却已不是当年景,当年情。
她的脸上似乎有些凄凉的苍白,仿佛是冷的,冰冷的,冉冉地袭上他的心头。
在那不远处的小桥上,挥剑斩情丝,断故恨。
他不得不走,因为他还年轻,因为他是江湖人,就凭这两点,已经完全足够了离开的理由。
只是,人离开了,心也能离开吗?
叶盛喝了口淡茶,他竟然感觉茶也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以下咽,他甚至有点喜欢这个味道了。
既然已经是别人的人,我又怎么能再牵住你那娇嫩的双手。
蓝银生好似一直都在园门外等着他,等到叶盛出来,蓝银生抱拳一礼,道:"先生见到我家主人了吗?"
叶盛点头。
叶盛摇了摇头,后面的这句话似乎在向他提示,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她了。
"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呢?"
袅袅暗香漂浮过来,让叶盛几乎难以拒绝这句话。
——你知道,我本就不是为了这些才来。
后面的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她会懂。
他站起身。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他现在却无法说出来,他只有走。
"我知道。"叶盛道。
"你真的知道?"
叶盛沉默,沉默的意思并不是默认,也不是否认。
一弯弦月当空,照得小园里亮如白昼,四下寂寂,悄然无声。
园外长江水,无语东流。
叶盛站在园门口,站在竹林旁,站在小楼外。小楼上一抹灯光稀然,朦胧凄楚。让叶盛似乎一下堕入了十几年前的旧梦里。
"桌上有酒,你可以喝几杯。"
"我……我已经不喝酒了。"叶盛望向珍珠串起的密帘。
帘子里静了半晌,才有声音:"我……我本不愿扰乱你清幽的生活,只是……"
他的脚步虽轻,她却显然已经听见。
他还在帘幕外,他并没有走进去。
重重帘幕密遮灯。
他几乎已经不忍去看,他转过身,几乎要逃走。
"你来了吗?"
他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可他的耳畔却在回荡着她的呼唤,他又怎么忍心离开。
他沿着落满残红的香径慢慢地走着,过往的记忆不停地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身上也没有了以前的那身黑色紧身衣服,那时候,他还需要借助象征着死亡与残酷的黑色来助长身上的杀气,而现在,这股杀气已经淡却了,或者说,这股杀气已经浸入了他的毛孔里,浸入了他的骨髓里,无处不在,就像是他的手中本已无剑,人却如剑。
等到他的头抬起,就看到了小轩窗里的人影。红色人影。
他还记得,她喜欢穿一身高竖领、斜对襟、浅金色滚边的长衫,一袭素雅高淡、长可及地的襦裙。黑润的发髻下,一张鲜活生动,略带闲愁的脸,时常闪动着灵异的光彩。而一双从宽舒的红袖中微微露出的玉手,总是在为他的爱剑轻轻地擦拭着灰尘,也企图擦去他心上的伤痕与悲哀。
"这儿离红叶湖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不如先生移驾过去一宿,何如?"蓝银生道。
叶盛没有拒绝,这个人的话通常都很难教人拒绝。
龙马秀轴,还是那辆宽敞华丽的马车。
红袖添香夜拭剑。
这是多美的意境。只是这种意境却只能在记忆中残存着了。
所以叶盛的脚步还是迈了出去,迈出了小楼。
"你要走了?"
"是的,既然我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你可以放心了。"
"谢谢你。"她的声音仿佛有些沙哑:"红叶湖上下都会对你心存感激的。"
帘子里又静了片刻,少顷,又有声音,道:"你可以不必答应,因为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
叶盛没有作声,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
过了很久,他才道:"如果只是为了求得报答,我本就不会来。"
那时候,他还年轻,他也像很多其他的剑客一样,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喜欢在杀人后投入女人的怀里缱绻,喜欢满身负伤时,轻抚着剑上的缺口饮酒高歌。他还记得自己跟她有个奇怪的约定,每个月都要来这里一次,陪同她在这个香园的小径上走一走,看一看,看春天的桃花,秋天的枫叶,冬天的红梅。
他几乎认定自己可以就这样守护在她的身畔。
可是,他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