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拉问。

“后门在北方三里格处，得向下钻进一个洞。”

无须多说。

他举剑砍倒尸鬼，剑刃切开潮湿的毛料、生锈的盔甲和腐朽的皮革，伴随着吼声，砍入下面的骨骼和肉体。

“阿多！”

他纵声狂啸，又劈出一剑。

“狼群无关紧要。”

冷手说，“我们必须向上爬。

天快黑了，天黑前你们必须进去。

山坡下传来一声呜咽。

陡然间，他不再是布兰，不再是那个在雪地里爬行的残废男孩，而成了半山腰的阿多。

尸鬼抓向他的眼睛，他怒吼着、踉跄着站起来，使劲把那东西甩开。

这时，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在树林之中，黑夜降临。

冷手左挥右劈，忙于对付周围的一圈尸鬼；夏天撕咬着一名已被他扑倒的死人的脸。

没人有空闲关注布兰。

然而断手还在蠕动，布兰连滚带爬地躲开它。

他肚子贴地，在雪地上摸爬，紧盯着头上银装素裹的树林，橙色光芒在其间闪烁。

五十码。

它要扯出我的肠子。

但夏天突然扑进他们中间，布兰看见尸鬼的皮肤像廉价破布般被扯开，听到了骨头碎裂声。

一只手被齐腕扯下，褪色的黑袖管下，手指在无力地蠕动。

还有两个追着阿多，拖起笨拙的步子下斜坡。

梅拉正向这里攀来，布兰心底涌起一阵恶心而又无助的恐慌。

他拍打雪堆，大喊着警告她。

布兰数不过来。

它们霍然起立，掀起阵阵雪雾。

有的穿黑袍，有的衣不蔽体，有的干脆什么都没穿。

活人和死人撕打搏斗，拳来脚往地滑下山坡。

被压在下方时，雪涌进布兰的口鼻，但马上他们又重新翻到了上面。

有东西撞上他脑袋，不知是石头、冰块还是死人的拳头，接着他发现自己被甩出了筐子，四肢摊开躺在山坡上。

嘴里全是血，阿多还在不停地翻滚颠簸，碾压着身下的残废男孩。

有东西抓住了阿多的腿。

刹那间，布兰以为是树根缠住了阿多的脚踝……

“火！”

鱼梁木的缝隙间，一团闪烁的光晕放出红光，穿透了慢慢凝聚的黑暗。

“看啊，有人——”阿多尖叫起来。

阿多身子前倾，双手抓着石头和树干努力向上攀登。

一步，又一步。

被阿多踩碎的雪滚下山坡，形成一场小雪崩。

附近吧。”

乌鸦又尖叫起来。

“阿多。”

冷手还在向上爬，阿多也想跟上。

“阿多，阿多，阿多。”

他大声重复，压过了布兰的抗议。

“阿多，停下。”

布兰说，“阿多，等等。”

有点不对劲。

阿多说。

每阵风都裹挟起粉末状的白色细雪，它们像玻璃一样在晚霞中闪闪发光。

乌鸦绕着他们飞舞。

随后她半拖半抱起弟弟，挣扎着攀爬山路。

阿多从两棵树中间穿过，布兰看不到他们了。

山坡越来越陡，冰块在阿多脚下接连破碎。

冷手走在他们旁边，漆黑的手握着武器。

夏天跟在后面，有些地方积的雪没过了他，高大的冰原狼偶尔会踩穿太薄的雪壳，不得不停下来抖掉身上的雪。

向上攀爬途中，布兰费力地在筐子里转身，眼看着梅拉用一只手将弟弟搀扶起来。

布兰眨眨眼睛，一滴泪水冻在脸颊上。

冷手抓住阿多的胳膊。

“天色正在变暗。

他无助地看着梅拉·黎德和冷手肢解这头驮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英勇生物，从来没像这一刻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残废。

他暗自决定绝不吃它的肉，忍饥挨饿也强过享用朋友，但最终他吃了两次，一次用自己的身体，一次用夏天的。

麋鹿已十分消瘦憔悴，但游骑兵从它身上切下的肉足够支撑他们七天，直到最后他们挤在一座古老的山间要塞的火堆旁，烤吃掉最后一块。

阿多拍了下手。

“玖健只不过需要吃点东西。”

布兰可怜兮兮地说。

他的脸被帽子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一点点面孔和周围的雪一样苍白，但当他呼吸时，鼻孔还能微微冒出热气。

梅拉已背他走了整整一天。

食物和篝火会让他好转的，布兰试图说服自己，尽管他并不确定。

三眼乌鸦，布兰心想，绿先知。

“也不算远，”他说，“稍微爬爬山，我们就安全了，说不定还能生堆火。”

除开游骑兵，他们全都又冷又潮又饿，而玖健·黎德虚弱得没人扶就走不动。

“它们来了。”

游骑兵抽出长剑。

“在哪儿？”

“白鬼在雪上走得轻，”游骑兵道，“你发现不了它们的形迹。”

一只乌鸦自上方飞来，落在他肩上。

跟随他们的黑色大鸟只剩十来只，其他的都在路上失散了，每次清晨醒来，乌鸦都会变少。

梅拉仔细打量了一下山坡上的裂缝。

“从这儿过去，至多一千码。”

没有一千码，布兰心想，但都是上坡路。

“我只看到交错的石头。”

梅拉说。

“那就是通路。

游骑兵用剑一指，“你看，入口就在那儿，半山腰那片鱼梁木中，岩壁的裂缝。”

“我看到了。”

布兰道。

“看起来。”

游骑兵阴沉地说，“你能感觉到寒冷吗？

这里有东西，但藏在哪儿了呢？”

乌鸦不同寻常的尖叫让一阵战栗爬过布兰的背脊。

我差不多长大成人了，他反复提醒自己，我必须勇敢起来。

空气冰冷刺骨，充满恐惧气息。

阿多背着布兰爬不下洞，而玖健也走不了三里格。

梅拉抬眼看向山顶。

“路看起来很平整。”

你们的体温会吸引它们。”

他向西望了一眼，夕阳余晖晦暗地透过树枝，犹如遥远的火焰。

“这是唯一的进口？”

这次他砍下尸鬼的脑袋，心里涌上片刻欣喜……

但随后又有两只死人的手盲目地掐向他的喉咙。

布兰流着血，缓缓后退，这时梅拉·黎德从另一边将捕蛙矛深**进尸鬼的后背。

它单膝跪倒，重又起身。

布兰从阿多的腰带中抽出长剑。

在内心深处，他还能听见阿多的低声呜咽，但现在他已是手执铁剑、满腔怒火的七尺巨人。

他拖着无用的双腿，又爬高了一些。

只要到达那个洞穴……

“阿阿阿阿阿多。”

他只消拖着身体前进五十码，它们就抓不到他了。

于是他抓住树根和岩石，竭力向光芒爬去，融化的雪水渐渐渗进了手套。

差一点，就差一点，然后就能在火堆旁休息。

黑色，他心想，他穿的是黑色，他是守夜人。

夏天把手掌甩开，扭身又狠狠地咬住死人的脖子。

当大灰狼猛地甩头时，他的尖牙从那团腐肉中扯下差不多整个喉咙。

有东西抓住了他。

呼喊变成了尖叫，他抓了团雪扔出去，但尸鬼连眼都没眨。

一只漆黑的手摸向他的脸，另一只摸向他的肚子，手指刚硬如铁。

阿多嘀咕着，双手都藏在腋窝，棕色胡须下悬挂着冰锥，上唇的胡子上冻着一块鼻涕，在夕阳下微微闪着红光。

“那些狼也接近了，”布兰警告他们，“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些。

我们在下风处时，夏天能闻出它们。”

它们全都皮肤苍白，双手漆黑，眼睛像淡蓝的星辰一样闪光。

其中三个袭向游骑兵。

布兰看见冷手劈开一个尸鬼的脸，但那东西仍在向前冲，把他逼向另一个尸鬼怀中。

他吐出嘴里的雪，手套里全是从阿多头上扯下的头发。

在他周围，尸鬼们纷纷从雪下涌出。

二个，三个，四个……

但那根茎移动起来。

他看到了，那是一只手，接着尸鬼整个从雪下冲出来。

阿多踢打着，抬起裹满雪的脚狠踹在那东西脸上，但死人毫不在乎。

他扭动挣扎着摔下去。

大个子马童剧烈地打滚，布兰的世界天旋地转。

突来的一记重压让他喘不过气。

六十码。

布兰向旁探出脖子，好仔细打量那个洞穴。

然而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他的呼吸有些吃力，白雾弥漫在空气里。

他迈出一步，又一步。

积雪有齐腰深，山坡也越发陡峭。

夏天闻到了，他也跟着闻到了。

不好的东西，不好的东西正在靠近。

“阿多，不，后退。”

一只飞到了前头，消失在洞穴中。

只有八十码了，布兰心想，根本不算远。

夏天突然停在一片未被踩动的、陡峭的雪堆边，转头嗅探空气，然后他咆哮起来，毛发直立，步步后退。

有一次，他脚下的一颗石头松动，他向后一滑，差点摔下山去。

好在游骑兵及时抓住他的胳膊，挽救了大家。

“阿多。”

他对她来说太沉了。

她自己都没吃东西，哪有原来的力气。

她用另一只手握住捕蛙矛，狠狠地插入雪中，稍稍支撑住身体。

梅拉急切地问。

“应该很近。

我不知道。

就算它们现在不在，也很快就要来了。

走吧。”

阿多默不作声地扫掉腿上的雪，背起布兰蹚过雪堆向上走。

“他的确需要吃东西，”梅拉梳理着弟弟的眉毛，赞同道，“我们都需要。

但这儿没有食物。

走吧。”

十二天前，麋鹿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摔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冷手”跪在它身边的雪堆里，一边用奇怪的语言低声祈祷，一边割开它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布兰哭得像个小女生。

“山路太陡，我背着他没法打架。”

梅拉催促，“阿多，你带布兰先进洞。”

“阿多。”

“你们先走。”

梅拉·黎德在弟弟身旁弯下腰。

玖健拄着一根橡树枝，双眼紧闭，抖个不休。

“来啊。”

那只鸟聒噪着，“来啊。

来啊。”

山路陡峭，树木密布。

雪三天前就停了，但毫无融化迹象，树下的雪地十分平整，无人踏足。

“那边没人，”布兰鼓起勇气说，“看看雪地，没有脚印。”

一条穿过石头的甬道，开头陡峭弯曲，但你们只要进去就安全了。”

“你呢？”

“洞穴被魔法护住了。”

乌鸦在那里飞进飞出。

阿多挪了挪背上的柳条筐。

“阿多。”

“洞穴里？”

梅拉猜测。

“洞穴被魔法护住了，他们进不去。”

连夏天都怕，颈毛全竖了起来。

山丘的影子不断延伸，黑暗虎视眈眈，所有树木都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有些几乎看不出来是树。

它们从树根到树冠都包裹在冻雪中，在山上杂乱生长，犹如一群在寒风中缩抱成团的巨人或丑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