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黎子圆一生最恨别人不注意卫生,其次最恨有谁兜圈子说话,今天改弦更张,倒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呃,黎董事?"
男人理着袖扣,漫不经心,"嗯?"
这件事本可以慢慢来的,八月的一天,黎子圆叫我去严彬家里找他,那天的最高气温足有 32 度,又遇上周末,市里堵得像一场恶战,我在开足空调的车里大汗淋漓,等上了楼,先借严彬的浴室冲了澡,出来又喝光一整壶冰水,夏天于我身上的酷刑才略有式微。
黎子圆对我肆意侵占的行为不满,但也没说什么,这些细节无关紧要,冷冷摆一张臭脸足矣,何需多费口舌。在书房里,他拿出一封牛皮纸文件袋,问我上周体检去了?
在那封文件袋正面,印有一个端正的长方形的红框,框头是邱北第一人民医院,框底部是拿碳素笔写的我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我瞄了一眼,答说是有这事,带得意去的,重点给得意看看情况,我顺道检的。
"……打疼你了?"
小孩轻轻摇头。
这时,空气重新涌入我的胸腔,巨大的内疚感在身体里快速蔓延,那感觉好像被什么利器击中,让我伏在他身上,无法挺直腰背。得意试图抱我,把弯曲的手臂放在我的后背上。他轻声说:"不放了,我不放了……乖乖,不哭……"
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足见这炮烟火放得有多漂亮,小孩在我捂着的毯子底下尖叫,空气里隐约有烧焦的气味,直到火光完全熄灭了,我才移开睡毯,得意脸上又湿又冷,扯开眼皮,泪水裹着一些灰烬流出来。
我放了心,他的眼睛完好无损,谁知道身下冷不丁又举高手臂,我惊魂未定,迅速按下去,挡住他的手肘。
"安静点!"
"……如果确诊,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得意走?"
没人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黎子圆陪我沉默了片刻,戴上眼镜,在我们眼前,那封崭新的牛皮纸袋忽然很近,伸指即触,又好像很远,没人能够到它的封绳。
这么被打断,黎子圆的眉间闪过一丝不快,但当他他摘下眼镜,那点情绪马上飘走了。
没有金丝边框的修饰,黑猫的目光要亲和许多。我试着放松喉咙,耐心解释道:"你说的医生肯定搞错了,黎兄,你亲眼所见啊!我的身体一直很好,很健康,没出过什么毛病,一次也没有过。"
他点点头,"确实,这跟你父亲确诊前的状况一样。"
"没这必要。"黎子圆干脆地说。他靠近桌边,十指交握,迎着向阳的窗户,镜片在黑猫的鼻梁上反着白光,"季先生,我的医生看过你的报告。"
"是吗?那也谢谢你。"我挺直后背,洗耳恭听。
"想必你了解过家族的遗传病史?"
我们躺在干燥的沙地上,各抱一床睡毯。熬到午夜,得意的那床滚进草丛里去了,只能和我一起睡觉。天上没有云层,星河灿烂,都市烟火于夜色中湮灭,山间清凉的晚风徐徐而至,在我的肩窝旁边,有丛被露水打湿的杂草,摸着十分冰凉,四野有蝉鸣、蛙唱,照明灯的亮度很低,离我们最近的一顶帐篷也模糊不清,得意在我肩上呼呼大睡,小腿压着大腿,唯独这点很不浪漫。
我虽然开了一整天的车,又发力干活、到处走动,但在这天夜里却睡不着,一直到后半夜,流星雨始终没来,我从没见过流星雨长什么样,说不定早就来过了也不知道。刚阖上眼睛,忽闻砰然一声大响,而后"嗖"地一下,像枪子儿飞出枪膛。我忙睁眼一看,原来近处有人放烟花,闪光一束跟着一束从帐篷背面窜出来,把夜幕撕得冒烟。
得意也醒了,伸长脖子,一会儿看那边营地,一会儿望天,后背和脑勺绷成了一条直线。我搂着他的肩膀,给他指火光的轨迹,"烟花,火药做的。"
"这是我的报告?"
"哦,严彬拿回来的,"他随意往桌上看了看,"你报告出得晚,没人去取,有护士认识你的名字,送咖啡馆了。"
我也"哦"了一声,靠回椅背,但黎子圆又不再发话了,我只好再问:严店长还没下班?得谢谢他。
我说完,他古怪地问:"得意怎么样?"
"他身体很好。"
"很好就好。"
从山顶上回来后,我成了黎子圆办公室的常客,与他商谈如何送得意回去,治好他的脑袋,再将他带回来的事宜。这本是黎子圆一直所坚持的,但放在我身上就变成了一时兴起的决定,他怀疑我仅仅心血来潮,并不完全信任,而随着我找他的次数增多,黑猫开始感到厌烦,派保安在公司门口堵我、在半山腰上的豪宅门口堵我,甚至禁止我的车子进山。虽处处碰壁,但我从未灰心,一想到男人在听到这个打算时困惑又愤怒的表情,我便能预感到整件事已然成功一半。晚上回到家里,得意不知道我为何时高兴,被我大喊大叫地抱起来、躺倒沙发,难免一脸茫然。
我捧着他的脑袋,吻他的额头,再吻脸颊,接着碰了碰嘴唇。小孩云里雾里,问:要睡觉啦?
我抓着他的腰,言尽由衷,无论他问什么,我都这样叫:我好想你哦,得意。
"我要放烟……我可以放烟,我能放烟!"
他在毯子上乱动乱蹬,像小兽一样吼叫,我按不住发疯的小孩,心急如焚,想弄出点动静吓唬他,暖水壶放得不远,我没注意,腕表一下砸到得意脸上,他因此往旁一偏头,叫声当即止住了。
我将他转回来时,被砸中的脸颊已慢慢发红,颊骨上方,被表盘刮破的位置像贴了一小块方形塑料片,深沉的颜色正要往外涌出。看着这张离眼睛只有几厘米远的小塑料片,我肢体发冷,大脑空白。得意好像也被这突来的一下打懵了,光盯着我没说话。足有一两分钟,那片塑料才暗淡、回缩,红印随之消逝,原本的肤色重新长出来,创口不见踪影。
我张着嘴,嗓子发干。
"大病筛查我排在周三,不过还是建议你先去跟有血缘关系的人聊聊,了解一下情况,因为……季良意,你有没有在听?"
我木然地抬起头。
"……什么遗传病?"
"据我所知,你父亲去世时……"
"你想说什么?"
"花?花和火?"
我拉开他的指头,在小孩掌心里慢慢写:烟。接着,是"花"。最后,才是"火"。
那"火"字的捺还没划完,忽然他指头一动,我下意识抓住小孩手腕,徒听"嗖"地一响,一截火星从我耳朵边窜上去,没升太高,猛一炸,小孩的脸庞——尤其是瞳孔,一时间明亮无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