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痄腮:不叫傻子!
等到了床上,他继续置气:不要抱我!
我说我的床就这么大,我得放手、得落腿,要不愿被碰,就自己找别的床睡觉。
他好奇地歪下头,盯着我。
我顿了顿,继续叫:"小傻子。"
得意马上将脚缩回去,踩着板凳沿儿,要不是小区里那群屁娃儿把他狠狠欺负过,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个词的寓意不好。但我也这么叫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弄得小孩很警觉,顾着观察我手心里有没有石头、玻璃渣。如果真要让这些东西派上用场,谁又可能放他过来,任由掰开自己的手指头做检查?
他"哼"了一声,斜瞪着我,"哪个说是你娃儿咯?"
我有些惊讶,"不是娃儿是啥诶?"
"老婆嘛!"那老头气壮如牛,大喝一声,打红扑扑的鼻孔里喷出一团烟雾来。
给得意听着了,他激动地扬起脸响应:"再——见——!"
河堤下坐着几个正盯鱼漂的老头,被这一声吓丢了平衡,回头直翻白眼。
我笑得没声,揶揄道:"鱼都给你叫跑了,这些老家伙没钓的。"
这回泡沫确实流到他眼里去了,得意皱脸问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你要是不学,就别想再让我给你咬手。"
他将脸转过去,目光垂向地板,磨蹭了一会儿,才愿意举起花洒冲泡沫,可那准头糟糕至极,没有哪个成年的小伙子不会用花洒的,除非他跟孩童一样:一心玩闹,故意惹家长生气。我被淋了半天,拿过蓬头,冲洗他的短发和后颈。看着乳白水沫离开发梢,在他身上的沟壑里蔓延、看着他健康柔软的脊椎,我想问小孩知不知道我的一辈子很短,他的一生却很长?我已三十多岁,而他于二十出头的年纪还要度过百年,会有更多人骂他、吼他,管他叫傻子或疯子……我该怎么做,才能顾及他漫长、迟钝的余生?
我拿花洒浇了浇手臂,"不痛,你看,哪里痛?"
他将信将疑,我试着喷他的后背,"痛不痛?"
小孩摇摇头。
我也烦恼,从没想过只是直了根把儿也能惹他不高兴,这又不是容易控制的,小孩真是自所不欲,偏施于人。
因此这样的情况越多,我越喜欢叫他:小傻子!得意一次比一次更生气,直到跨过峰值——他误食了我曾经的订婚戒指,还拒不认罪。我很确定温格当初并没有将其带走,对这对廉价的对戒他毫不知情,就算知情,也该了无兴趣。
打那以后,小孩的性子就收敛多了,从前教训艾伦,我常常在它咬人裤腿的时候把它逮住,卷着报纸抽它嘴巴子,不疼,但风声很响,小狗吓得夹尾巴怪叫。我没有扇得意的嘴,威慑的方法有的是,我发火时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他最害怕的一种(很多时候我对自己的行为也没什么谋划),但那是上个月的事了,他现在偶尔又敢顶我的嘴,想必也不再在意了。
日子依然过着,平淡如水,得意心性如旧,与我的关系也不曾有变,他睡足一觉起来,发生过的便彻底忘了,和我聊天、相处,由我照顾、给他脱衣服洗澡,一切都平复以往。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明明守在副卧看着他睡着了,早上一睁眼,却还发现自己和得意又共用了同一个被窝。
事情发生之前,得意于我而言更像是个大型抱枕,布料光滑而骨架窄小,腰际、肩膀,都刚好够我放置手臂。可入夏以来气温高升,两个成年人挤在一张床上,怎么睡怎么难受。其次,但凡挨着得意睡觉,我的小弟弟就总比我醒得更早,精神抖擞,且硬得发慌。胯下形势这样大好,我却只能两腿一蹬,踩上拖鞋出去找烟。要么忍到思绪飘散或老二疲软;要么花五六分钟在浴室里默默解决,无论如何处理,都根本于我身心有百害而无一益,但纠正起来却困难重重。第一回我上了锁,彻夜未眠,索性下床抽烟,结果开门一看,小孩枕着半截灯影蹲在走道上。
我愣了半晌,伸手去拉人,发现他的胳膊自然回缩,才知道得意早睡熟了,着这么叫醒,倒像做了错事被抓现行,半天喊不答应,被我将脸托起来,还要七上八下地横着眉毛,眼睛瞪得浑圆。这幅表情是很凶悍,可睫毛上又水光闪闪的,眼眶也有点发红,至于他本来想显露什么的气势,我却猜不出来了。
他又跟我瞪眼睛龇牙,指着被窝:你把把都直了!
我不以为然:把把到晚上自然要直的,不像你,喝了辣水才直。
无论痴傻与否,得意在招架我时总没那种嘴上功夫,他一意识到自身语言的无力,就要从床上翻起来抹眼泪。
这么叫完,我会碰碰他,摸摸他的头发,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小傻子很少接受。我跟顾夏天告过状,说他太记仇,没什么效果,因为顾夏天也不能管他,小傻子只认一个主儿,那就是他自己,如果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个姓季的坏透了,信他的都是笨蛋。他就会立即放下手里活计,找地方把屁股一放,抱着手,开始生闷气。
我在门外叫他睡觉了,他朝门板嚷:不要叫我!
我说不叫你叫谁呢?家里又没别人。
到晚上,得意不愿洗澡,我给他洗漱、给他刷牙,擦脚的时候问他:"今天好玩吗?"
毛巾里的趾头纷纷张开,"好玩儿!"
"这都好玩啊?真傻。"
他忙不迭朝底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老头刚刚坐下,闻声又得站起来(年纪上去了,这动作不容易),气急败坏地指着他教训,用词极不入流。我拉小孩走开了,到浅滩上让他去玩水,得意伸手在水里搅了搅,没过几秒,周围的水面便开始有大气泡冒上来,形成圆形的波到处飘散。我走回去,请这群老头去浅滩再试试。没几个待见我,皆怒气冲冲走了,只有一个满脸白毛的老头提上小桶,接下我的烟跟过来,小凳一放,甩了杆,果真盆满钵满,乐得他脸上开花,拿塑料袋给我装了半桶,说让带回去给小娃娃煮汤。
我也习惯了,笑着解释这不是我小孩。
得意生日前一周,电视台报道了疑似可观测流星雨将临的消息,我共小孩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他生日的前一天出发,去远离城市的山区露营。当天下午,我们驱车而至,到山顶时已将近黄昏了。天气晴朗,久久没有日落,草坪上分布着人群、一家三口,帐篷边上已经烧起了火盆。我和得意搭好帐篷,简单吃了点东西,他钻进车里睡觉,我在周围散步,和人们抽烟、聊天,回来时天色已暗,小孩烧了热水,壶里煮着咖啡——他会煮咖啡,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严彬千万要把他送到能开好几个世纪的咖啡馆去,让他煮一辈子咖啡。
我说这不就得了,上浴缸坐着去。我在看守所虚度光阴那期间,黎子圆为估计用了一些过激的手段叫醒他,满身幼虫被热水逼得啃骨头钻皮肤,当然会痛——这仅是我的猜想,黎子圆没吐露太多细节,不过得意的记忆也止步于此了,毋庸置疑这是好事。洗头发的时候我又问:小傻子,什么时候才自己洗?
他睁开眼,反问我是不是以后不帮他洗了?
"能洗一辈子啊?小祖宗,你得学会自己过。"
今天夜里睡觉时候,得意依然那副态度,我怒而下床,叫他不睡就跟我去洗澡。
小孩闻声而动,到了浴室门口又畏畏缩缩,我先走进去,才能拽他进来脱衣服。放下热水来了,他还像八爪鱼躲在你身上,被我揪着脑勺问:"怕什么?"
"痛……"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并未刁难他,也绝无强迫之意,但他总是违背我、忤逆我,得意被拒绝后倔强反击的态度,是我俩划清界限道路上的最大阻碍。
于此,我开始带得意出去活动,爬山或踏青,有时能徒步十几公里,小孩累惨了,回家倒头即睡,一整宿都不省人事,叫人不甚欣慰。
夏意渐浓的午后,得意常与我到湖边散步,那时日头不高了,水面上波光粼粼,岸边清涛漫漫,扑卷着石堤,举目远眺,远山好如古画中的浓墨,湖光有似意境里的留白。吹着偶来的清风,我们边看边走,不知不觉消磨了三四个钟头,不远处湖岸上,有所私立幼儿园放了学,操场上播着童歌,戴黄帽儿的小孩们排成一遛,大喊着跟老师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