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器给我，我看看。”他向我伸出手。

不可能让他看的。不可能让他知道的。

“对不起，队长，属下不想让您看。”我拒绝着，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戳中我的伤口了。

“冻月。”

“到！”我反射性地放下了通讯器，立正回应道。

“你今天怎么回事？一整天魂不守舍的，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一直在看通讯器。”庚枢谋走了过来问。

依然没有。

下午的训练开始了。期待他能够回复的我完全没法集中精神。虽然我很努力地完成了全部训练项目，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的心不在焉肯定任谁都能轻易看出来。

在庚枢谋下令解散的下一秒，我迅速拿出通讯器。

可是现在呢？

为什么要去送东西呢？为什么要去送东西来买一份侮辱？大家不都是平等的，凭什么就给你送东西？无非就是想要你能对自己家孩子好些，不说对他多照顾，最起码，不应该得到这种当众侮辱吧？那我，为什么要去送礼讨好别人？为什么要花钱去买别人的鄙视，不尊重和侮辱？

那件事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小时候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但是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件事，清晰地记得我当时受到的震撼。以至于得知了那年凉夜哥新年送了我们数学老师一千块，这才换得了老师帮我把最后一排周围全都是闹腾的同学的座位调到了非常消停的第五排之后，我和凉夜哥大吵了一架。我不要我最爱的凉夜哥为了我而去巴结讨好别人，不要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去给别人送礼，不要他仅仅是为了让我能换到一个好一些的座位就被人践踏尊严。我的哥哥，凭什么对别人卑躬屈膝。就算是最后一排也没关系，就算是周围全部都是闹腾的同学，就算是天天都被老师骂，我也绝对不要让自己和凉夜哥被人蔑视。

“那我先走了，我们那边要开会了，来不及了。你好好想好了怎么说再去找他。”醉恕哥嘱咐完就匆忙拿着一大包东西走了。

我是非常抗拒送东西的。我最开始其实对这事没那么多的想法，不太愿意去送东西也只是因为我不太会说好听的话，送东西的时候，本来好好的事都会被我弄得异常尴尬。我讨厌的仅仅是那种尴尬的场景，也并不觉得这事本身是个很让我讨厌的事。我真的开始讨厌送东西这件事本身是从初三开始。

很平常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上着数学课，也不知道老师到底讲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老师提问之后迟迟没有点人起来回答。长长的寂静让我一下子警惕了起来。正当我慌张地想要从耳朵里残留下的印象回忆起老师到底刚才说了什么的时候，老师叫起了最前排的一个同学，让他回答刚刚她提出的问题。我当时就松了一口气，不过显然那个同学跟我一样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她问了什么。场面尴尬了起来，他肯定要挨骂了。然而老师并没有厉声责骂，而是冷笑了一声说：下次可别再让你妈来给我送化妆品了，送那点儿化妆品还不如好好管教管教自己家儿子。

“哥哥，你以前还不是极光的时候，也被这么整过吗？”

“没。但是我见过。我师父早就告诉过我要老实，要乖，要是不明白怎么做，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别说话，只给上级肯定回复。所以我就一直没敢出声。身边有不少新兵都遭殃了，我就那么一直看着过来的。我就一直在找方法，怎么才能过得更好。只是不说话，只是听话，我顶多不会成为被针对的对象，可是要想得到更多是不可能的。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就要多动脑。你不想庚枢谋在全队对你最好，最器重你，跟你最亲近，有事或者最新的消息都最先跟你分享吗？”醉恕哥看着我说。

“想。”

虽然我不懂他们的那些高官操作，但我知道醉恕哥这话的意思是他也不好动凉夜哥想要的人。

醉恕哥低头点了几下通讯器，然后跟我说：“我给你转了200，你拿着去给庚枢谋买点东西。一会儿你给他送过去。提前想好说什么，把话说好听点，别让东西白买了，得让他领情。别买太贵的，100以内就行，毕竟你又不是有求于他。剩下的钱，这几天中午或者晚上，你约他出去吃个饭，你请客。你看看他都有什么小习惯，他要是喜欢买水喝，以后你每天就给他买瓶水，他要是喜欢吃水果或者沙拉之类的，你就每天给他买一份。不用全都照顾到，挑便宜的，你包了他一个习惯就行。中午吃饭的时候，你要是没别的事，约别人，你就尽量找他一起吃。一般部下都不太会去跟领导一起吃饭，他又是刚来咱们部队的，没什么认识的人，会有点孤独，你多去陪陪他。哪怕就是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吃饭，不说话都行。再怎么刁蛮的人，你哄到位了，面子上也不好太跟你过不去。这些你得学，得会。以后都是用得上的。不是没骨气，没尊严，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舒服，路走得更顺畅，是为了自己。”

“嗯，谢谢哥哥。”我点点头。

“……我不告诉他，我直接把他撤了。你别害怕，有我在，他不能把你怎么样。”醉恕哥说着就打开了通讯器。

醉恕哥能帮我出气当然好。可是凉夜哥一定会生气，会冲我发火的，上次醉恕哥帮我改分，凉夜哥就已经不高兴了。我很怕凉夜哥发火，生气，真的很怕。

“哥哥，别了。凉夜哥会生气的。凉夜哥也知道这事，我之前就跟他说过。这是他同意的。”

醉恕哥带给我的安全感让我放松了下来，眼泪也跟着跑了出来。只要醉恕哥在，只要有他在……

醉恕哥赶紧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过来抱住了我，抚摸着我的后背：“谁欺负你的？你们分队长？中队长？还是支队长？告诉哥，哥保护你。”

别，别了。连凉夜哥都不愿意帮我，如果麻烦到醉恕哥这里，凉夜哥知道了肯定要生气。庚枢谋又是凉夜哥部队的人，就算醉恕哥想帮我，肯定也要经过凉夜哥，凉夜哥是站在庚枢谋那边的，只会让庚枢谋知道我又打小报告了，只会把我整得更惨。

“嗯，谢谢哥哥。”我脱掉了军装外套，扔在了浴室地上，一会儿洗完澡全都要洗。

大概是听到了声音，他出来看了我一眼：“你头发怎么像是湿的？军服怎么了？要洗？不是昨天刚换的吗？”

“训练太累了，出了好多汗，去水池那里洗了洗，弄了满身的水。”我咧嘴冲他笑了笑，不想让他知道，让他担心。

“嗯。”

终于放过我了。

我狼狈地回到家里，一开门就看到了正在客房翻零食的醉恕哥。

我洗着脸和手，漱口，清洗着鼻腔，好难受，鼻子里还是好难受。

凉夜哥也是这么过来的？那些人怎么可以这么欺负我的凉夜哥。还有醉恕哥，他甚至还不是指招，他肯定被欺负得更狠。好心疼他们。都是我最爱的人，却都被那群人欺负过。

看我洗好了，庚枢谋说：“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及时跟我，或者跟总长，副长说。你这样自己一个人闷着，已经影响你的训练了。有事情赶紧解决，知道吗？”

“咳咳！我到底……咳！……做错了什么！”我努力地压制着想要咳嗽的生理反应说出完整的句子，冲他吼道，“我跟你道过歉了，跟你保证过了，甚至已经求你放过我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今天不是想要违抗命令，我只是……只是这通讯器里是真的有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是对我来说非常疼痛的事！是我绝对不愿意提起的事！这也不行吗？我就一定要把和工作根本无关的我的伤疤交给我的上司看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也好，你也好，哥哥也好……为什么都想折磨我！让我痛苦，让我难受，让我受尽屈辱！看我痛苦地挣扎就真的让你们那么开心吗！那不如杀了我好了！反正我也是个不被任何人需要的残次品！肮脏的垃圾！”

庚枢谋看着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我不那么咳了，他才说话；“……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肯给我看的。我也不是非要看，我只是担心你的状况，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解决或者开导你的。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跟我作对。”

“对不起，队长，真的对不起。属下真的知道错了，真的以后不会抗令，不会顶撞您，也不会再跟总长说了。昨天跟您做鬼脸，也很对不起，属下道歉，求您原谅。从此以后属下会听话的，您说什么，属下做什么，绝对不会有任何埋怨或者废话。属下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放过属下吧。打也好，骂也好，可就是不要再这样折磨属下了。求求您了。”我哭着，哀求着，跪在他脚边磕着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人折磨到这样低三下四求饶，甚至愿意用以后言听计从来交换他不要再折磨我。

灼光有没有回我的信息？

趁他们聊得开心，我赶紧低头看了一眼通讯器。

没有。

“我说没说不让你动！难受也给我忍着！”面前的庚枢谋怒吼着将瓶子里剩下的水一股脑全倒在了我的头上，“一瓶水倒完了才可以缓一会儿，没倒完就算要咳嗽也给我仰着头咳嗽！”

不讲理，没人性。

可我只能再次仰起头，闭上眼。为了不让他看我的通讯器，为了不让我的伤疤被揭开。

我跪了下来，按他说的，仰起头，闭上眼，张开了嘴。

“头再仰。行了。保持这个姿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动。”他说。

这个姿势好累，脖子好酸……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跟在他后面走了过去。

庚枢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又粗又高的塑料瓶，对着水龙头接起了水。

他要干什么？

只要不看我的通讯器就行。

我忤逆你的意思，我受罚就是了。

我二话没说，跪了下来，俯身给他舔军靴。可他迅速后退了几步，躲开了。

虽然没有我提供的密码，他没办法解锁我的通讯器，但是永夜的通讯器有后门备用程序，只要在解锁界面输入上级的军官号和账号权限密码就可以查看直属下属通讯器上全部的通讯记录和通讯内容。

我甚至连考虑后果的时间都没有，一把从他手中抢下我的通讯器。

而我这个行为明显激怒了他。

难过和绝望让我有一瞬间产生了不如死了更好的念头。不，不行。也许他只是早起太忙了，现在还来不及好好回复我？再等等，还是有希望的！

上午训练休息的时候我又一次拿出了通讯器。

没有，他还是没有回复我。

“给我看。已经到了影响你训练的程度了，我有权了解情况。”庚枢谋坚持着。

不可能！不可能给你看的！看我被喜欢的人欺骗，甚至睡过以后甩了吗？

我没有说话，我怕我一开口就忍不住会说些冒犯他的话。然而我的沉默和抗拒却让他直接伸手来抢我的通讯器。

“报告长官，没什么。”

“没什么？”

拜托你别问了。我不想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不想再跟任何人提起。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啊，午休结束的时候就没回，下午工作时间，他就更不可能回了。

好想他，好想他，好想他……

难过得甚至感觉无法呼吸了。要是能见面就好了，要是能见面的话……

但是现在，我也要去做这样的事了。为了能让自己可以在永夜立足，为了能够不再让哥哥挂心。成长，大概就是变成自己曾经最不想变成的人吧。

她的语气和表情里充满了轻蔑，嘲讽。

明明是为了改善关系，示好才送的东西，不论价值如何，那都是一份心意，一份真的想要和她交好的礼物，结果现在却被她当众说出，如此嘲讽侮辱，让他成为大家私下里绝对会嘲笑议论的“送礼娃”。

我们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不要趋炎附势，要做正直清廉而刚正不阿的人。巴结讨好，送礼发红包，全部都是带有负面色彩的贬义词。在我们被灌输的价值观里，送礼是要被唾弃的，不论送礼的初衷到底是什么。但是大家也都明白，送礼是有用的。没人会讨厌给自己东西的人。尽管我们之间都把送礼的人当做只会巴结讨好的卑微小人唾弃，会偷偷在背后鄙视他，但是因为确实有用，所以所有人都在做。只要没人说，不被人发现，就可以得到实际的好处而不会遭大家白眼。

肯定想。我也想我的上司跟我关系好，他每天向着我，我也会开心的。

“想的话就听我的。就今天的事，你今天去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一定要跟他说明白了。你要说你今天回来想了想，觉得他教训你是为了你好，是为了让你在外面不会因为类似的事而被其他人欺负，是在教你怎么为人处世。你说你是觉得他对你很用心，也很在意，所以觉得能有这样的上司关注你，你其实应该觉得庆幸。你送的东西是感谢他花时间和精力来纠正你，引导你。话一定要说清楚了才能拿到好感，不然就很有可能让他觉得你是怕了他才低头的，到时候搞不好反而要被欺负得更狠。”

我点点头，记了下来。

“以后再有什么事，早点告诉我，能帮你的我都会帮。帮不了的，我帮你想办法，我教你。”

“嗯。”

醉恕哥真好，什么都跟我说，什么都教我。

醉恕哥的通讯没拨出去，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你哥知道？还同意的？”

我点点头：“嗯，上次庚枢谋来咱们家，就是我哥因为这事找他过来的。我哥已经找过他了，他还敢这么整我，肯定是凉夜哥同意的，所以别了。凉夜哥会生气的。”

醉恕哥思考了好长时间，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那可能是你哥想要用他了，不然你哥应该不会这样。”

吃完了饭，大家散了，各自去休息。

还是没有。

午休结束了。

我用力地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哥哥。是我不对，不是他的错。”

“是谁的错也不能这么欺负你！我和你哥都舍不得碰你一下，欺负你就是不行！赶紧告诉我是谁！哥帮你出气！是不是那个庚枢谋？是他吧？我把他调过来是让他欺负我弟弟的？”醉恕哥是真的在生气，甚至直接拿出了通讯器要把他的愤怒付诸实际行动。

“哥！哥！”我赶紧拦住了他，“真的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问题。求你别给他发通讯，别让他知道我跟你说了，求求你了。”

醉恕哥顿了顿，显然他是见识过的人。

“被你上司灌水惩罚了？”

“……嗯。”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你们训练加时了？”

“没……”趁他埋头找零食，我赶紧进了屋，全身都湿透了，不能让他看见。

“我就回来拿点东西，一会儿还要加班，你哥也要加，我俩最早也得九点才能回来。晚饭我就给你简单做了点，都在餐桌上了，应该还是热的，你将就吃。”

“知道了，谢谢队长。”

“行了行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是，队长再见。”

“别别别，是我误会了，是我不好，你赶紧起来。”庚枢谋赶紧把我扶了起来，“赶紧洗洗脸吧，缓缓，别哭了。”

“谢谢队长。”

我不明白明明是他这么欺负我，我为什么还要谢他，可我知道我对他说感谢的话，他也许心情就会好那么一点，可以不再那么强烈地想要折磨我。只要能让自己少遭罪，做什么都行，何况只是几句话而已。

又有水倒在了我脸上，尽管我屏住了呼吸，可还是有大量的水灌进我的鼻子里，嘴里。无法呼吸，水流进去了，好难受。我的手抓紧了裤子，控制着自己不要动，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我剧烈地咳嗽着，可是只是有更多的水灌进来。就想要被淹死了一样，难受得快要死了。

终于，水流停止了，我赶紧低下头，一边拼命地咳嗽着，一边让水尽可能地流出去。可我还没缓过来，庚枢谋就命令我仰头。我没办法，只好仰起了头。还不等我呼吸一下，冰冷的水就再次倒在了我的脸上。

就这样，我被他反复倒了十几瓶水，我终于忍不住了，看着又回身灌水的他哭了出来。到底要灌我多少瓶水才行？这惩罚到底有没有尽头？我要死了，我真的受不了了。灼光伤害我，庚枢谋虐待我，凉夜哥也根本不阻止他……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大量冰凉的液体砸到我脸上，瞬间就冲进了我的鼻子和嘴。毫无防备的我被呛得赶紧躲开了水流，睁开眼，对着地面难受地咳嗽着。

“咳！咳！咳！……”

我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此时此刻被浇湿的头发，脸和军服已经不算什么了，鼻腔和气管里的水让我难受到快要死了。

“你跪下，仰头，闭上眼，把嘴张开。”

“……是。”

无非就是惩罚罢了，有权力的人喜欢虐待没有权力的人。一种无聊的乐趣。

“我罚你是要你长记性，这种根本不能让你长记性的惩罚我也不想再用了。你起来。”

“是。”我也很听话地站了起来，“那您是要罚属下去舔卫生间吗？属下记得您之前这么说过。”

“不了，你都记得还敢抗令，显然是没什么威慑力。你跟我来。”庚枢谋说着转身走向水池。

“从上司手里抢东西？嗯？”

“……对不起，队长。只是属下真的不想让您看。”

“你只是一个部下，没资格拒绝！我也只能看到你的通讯记录和文字通讯内容，你的通讯器其他功能我一概动不了，不会侵犯到你的隐私，你有什么可怕的？好，既然你这么怕，那我不看也罢。但你这是第二次违抗我的命令了，你自己说，怎么办？”庚枢谋怒道。

他可能没时间碰通讯器吧，等午休，午休他一定会看，时间也充足，他一定会看的。

中午我被庚枢谋拖去一起吃饭，我一开始以为他是让我吃剩菜剩饭整我，不过后来发现只不过是全队一起的聚餐。

队里的人都抢着和他聊天，我坐在角落里，完全听不进去他们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