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为难陈何的是四肢躯干的颜色,唐谬让陈何做她自己炼制的美白丸的试验者,陈何冷着面转头就走。
服了这丹药,就算能变白,到时候也黑不回来了。
唐谬只好退而求其次,让陈何在药池之中泡了七天七夜,昼夜不停地敷上特制的粉脂,浸了一道又一道,最终才慢慢融入了肤色里,陈何的肤色便与那些仙门的小白脸没什么区别了。
陈何这身皮囊乃是依据青遥门失踪已久的小师叔楚云台的容貌描摹而成,楚云台十年前随师门下山历练,不慎被山野精怪拉入洞穴中,就此失踪十年。
选定这张皮,是他的接线人唐谬思索了良久才敲定的。
要偷宝物,冒然闯入肯定不行,作为弟子入门,往上爬接近核心机密也太难,最好能挑个方便行事的身份,这才选了楚云台这张皮。
无奈主顾钱给得确实多,还许诺事成之后送陈何一块位于江南的百亩良田鱼池,陈何动了心,心说干完这一单要给自己放个长假。
仙门之人最是挑剔讲究,连挑选弟子都得细观皮囊,皮相不够白净水灵的弟子连门都进不了,陈何只好忍辱负重,披了一张青遥门失踪多年的小师叔的美人皮混入仙门,顺带还得学一学他人生二十五载从没学过的礼仪,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离宝物愈来愈近,只是这些师侄们,怎么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
驰麟十二岁起就随父亲去兵营,他见过战败被俘虏的突厥奴隶,高大英俊的奴隶换上汉人的衣服,说着别扭的汉语,跪下表示臣服,神态略有拘谨,汉人也接受了他的投降。事后父亲却告诉他,将军审阅自己的士兵是否忠诚,审判自己的敌人是否有诚意,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到不能够放过,他们的每一个肢体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都隐含着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那突厥奴隶最后又从军营逃跑,被杖毙了。
浑身写满了抗拒和不自在的小师叔,和当初突厥奴隶的拘谨神态倒有几分相似。当然,这话要是被楚云台的爱慕者听到了,驰麟就有得受了。
长得好不好看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又不好男色,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这小师叔的性子。
他对这个楚云台也略有耳闻,说的却是此人处事礼数周正,接人待物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他刚刚分明看见有个站在楚云台背后的弟子想要离楚云台更近一些,手都快碰到对方的头发了,楚云台藏在衣袖下的手不自然地握紧了,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周围的人要么没注意到这点,要么只顾着欣赏美人的脸去了。
不美活不下去么?瞎他妈讲究。仙门人就是仗着自己命太长了没事儿找事儿做。
他望着乌压压的人群,衔了根野草,翘着二郎腿,坐在远处的树上眺望那被簇拥着的楚云台。
隔得远他也能看清,他祖上本就是将军世家出身,立下赫赫战功,才有殊荣被封为异姓王,他自幼随父亲骑射打猎,百步穿杨轻而易举,夜猎也是寻常事。
是以即使是十年之后的青遥门,无论是普通弟子还是仆役,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师叔充满了憧憬,迎他回山之日整个仙门都热闹无比。
驰麟对此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和青遥门齐名的其他门派的掌门到访,照说也该按最高外宾待遇接见,也没用这么大阵仗啊。
仙门人怎么没有敬老爱老的传统呢,对待老头子就是这么冷淡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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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叔归来那天,除了在闭关的弟子以及还有下山历练的弟子,仙门的人聚了个齐。
掌门那一辈一共有四个弟子,除了掌门在闭关外,大师伯和二师伯早已云游远去,小师叔恰好是他们四个之中最小的弟子,也是最受师祖疼爱的弟子。
不能玩蹴鞠,不能斗蛐蛐,不能看戏,不能赛马,最贪玩的年纪却被送入仙门苦修,每天面对一群穿着白衣吊丧似的冷面人偶,驰麟一肚子闷气没处发泄,就在青遥门内到处碰瓷。
厨房几次险些失火,送东西的小厮也屡屡发现怀中的东西被调换,客人来了青遥门总会被一热情好客的少年郎带着绕弯路,最后发现自己被丢在原地。
他名义上的师傅,也就是青遥门的掌门,在收了驰麟为徒之后不到一月便闭关,也不知当初是承了何人的人情,才愿意勉强收驰麟做便宜徒弟。
入仙门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驰麟刚来青遥门的时候却恨不得将整个宗门闹得鸡犬不宁。
他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家里人强硬地送上山。
这小公子在俗世里是当今异姓王的嫡子,说是皇亲国戚也不为过,可入了仙门,俗世里的身份过往就都做不得数。
师叔的身子虽说和那张秀美的脸有些不搭,但也别有一番风情..
师叔的胸膛怎么比女人还要饱满,平时穿衣服倒不怎么看得出来,腰腹部流畅的肌肉线条又充满了阳刚气息,一看就是经常锻炼,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见水面之下的风景,师叔的双腿是不是也如想象中那么修长有力,看起来适合夹在腰上...
总之师叔就是哪里都很好看,脸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嘴巴好看,连身上的每一块肉都长得那么好看。
想当初,他刚来青遥门的时候,驰麟也才入门不久,在青遥门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倒是阴差阳错和这个冒牌师叔亲近起来,天天跟着他跑,仙门上下的人都知道归来的小师叔后面有了个小尾巴。
可惜好景不长,驰麟对这小师叔莫名其妙的亲近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不知缘由的憎恶,每每逮着机会就要为难陈何,陈何一方面乐得轻松,终于甩掉这个拖油瓶,另一方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感叹人心难以琢磨,只有手中紧握的刀和钱庄里自己名下的钱最可靠。
不过陈何的本职是刺客,又不是应了后生一句小师叔,就要肩负教导后生的职责,所以就随这孩子去吧。
陈何之所以能在刺客榜上排名靠前,是因为他做事可靠,话少敬业,要价也公道,不少老顾客对他的风评都很好。
这次陈何接到的任务,是去青遥门盗取一宝物。
青遥门乃当今仙门之首,戒备森严程度堪比皇宫。
陈何倒没有存着取笑他的心思,他只是没有在别人做傻事之前开口制止别人这种善解人意的习惯。
陈何无意与小儿争论,驰麟反倒变本加厉,隔着夜色,陈何看见那跋扈少年眉毛轻扬,眼神鄙夷,面庞因为羞恼或气愤而有些红,明明是张未经世事的少年人脸庞,却偏要摆出与谁苦大仇深一般的恶劣神情。
“师叔,这是明天典祭的衣服,你莫要忘了换,师侄我便先退下了。”
他那师侄是掌门闭关前不久才收的弟子,入门没几年,年龄尚小,平日里修炼也吊儿郎当,估计尚未修炼到夜能视物的境界,陈何躲也不躲,就在那浴池里看着驰麟要做什么,上半身还大大咧咧地露在水面以上。
只见驰麟果真不觉院子里的浴池中有人,径直走向了房门,语气不太好地开口道:“小师叔。”
唤了两三声,不见屋内的人应答,这厮的耐性便被耗光,竟准备用脚去踹开/房门。
毫无疑问他是个好刺客,善于隐蔽行踪,善于夜行和飞檐走壁,干脆利落又杀伐果断,但这桩任务确实需要足够的耐心,主顾要的宝物一旦现世必将引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而主顾给他的报酬也抵得上半座富庶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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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到了深夜,青遥门层层叠叠的楼宇前都会悬挂的壁灯依然长明,唯有一年前归来的小师叔的住所到了夜里便一片漆黑,说是小师叔在洞穴中被山野精怪俘虏过一段日子,从此便落下了夜间恐明的毛病。
夜里,神不知鬼不觉摸清路线穿梭在各大机密之处。
特殊时期,装腔作势不能暴露自己,特指与几个师侄周旋。
陈何扪心自问,自己足够敬业。
虽然他的确不怎么看得上仙门人那套迂腐的做派,但没人和钱过不去,干完这一单,他都能直接从暗影阁退休,金盆洗手,垂钓养老。
他的五官被重新覆盖,他的皮肤被重新上色,他的刀茧也被一一磨去,他硬着头皮学仙门人的礼仪姿态,他的嗓子入了药,却还不够清澈动听,唐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少开口说话为妙,据她所知,楚云台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不过这点也不需特别嘱咐,陈何本就是个闷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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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何是暗影阁榜上前几名的刺客,代号玄,江湖上却没人知道他的真貌,有人说玄是笑里藏刀的白面书生,有人说玄是鬼隐神踪的灵动少年,还有人说玄是蛇蝎心肠的美艳妖女。
殊不知陈何只不过是个沉默寡言,放进人群并不起眼的八尺大汉。
这粉脂入了肤色便能遇水不化,但是也有期限,待到一两年后便会自动褪去,陈何坚持的最后底线便是躯干上不能敷上这一层粉,于是乎最终的成品效果便是四不像——他裸露在外的手和脖颈是白色的,衣物掩盖之下腰腹和双腿却维持了原来的颜色。
唐谬见了用帕子捂着嘴狂笑不止,说他像极了熊猫,此兽亦是毛色黑白相间,同样壮得有些憨厚,笨得有些老实。
陈何对此不以为意,他是去偷东西的,又不是去卖屁股的,难不成还要靠露胸露腰露大腿才能偷的到吗?
说起来这其中也有唐谬的私心,她加入暗影阁之前,还是个豆蔻少女时,于繁华大街上见仙人一面,从此便毕生难忘。
唐谬花了小半年才制成了一张贴合无比的人皮面具,废掉了上千张底稿,耗尽了无数珍宝名料,要想蒙混过仙门人的眼睛,不下点血本是不行的,
戴上这张面具,陈何的脸便与这薄薄的假人皮完美贴合,倒也不算难受。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跑路之后,连这张皮的原主人都来赖上他找他算账。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万万不会接这一单生意。
1.
不过,驰麟觉得小师叔更像外藩进贡的波斯小宠,此类小宠通体洁白,眼珠是蓝色,被送给太子殿下的时候,在宫殿中躲了一天,最后婢女在库房的珠宝堆里才将它找到。小宠生得貌美又怕人认生,想要摸摸它,手离身子还有一尺距离,它便炸了毛,却也不轻易用爪子上手挠人,强装镇定,凶狠地与你对视,发出威胁的信号,仿佛它才是你的主子。
脸色不太好看其实是驰麟乱说的,楚云台只不过唇角微微抿成一条直线,在旁人看来,美人怎么样都是美的,带着冷意的美人就更美。
那时驰麟就知道他们是一路人。
在这个地方,感到拘束和不自在,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戒备。
哪怕是见惯了美人的驰麟用最挑剔的眼光来评判那个人群中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不分性别的美人:唇若朱樱,眸若秋水,鼻若玉钩,好一幅清隽的山水画。
楚云台不仅面容生得好,放在俊男美女满地走的仙门人之中,他的身姿也是鹤立鸡群,芝兰玉树般挺拔俊俏,可惜穿的衣袍略宽大,似是吝啬不愿给旁人看那被掩盖的曲线。
驰麟吐掉了嘴里衔的那根草,觉得有点意思。
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楚云台长得美呗。
仙门人对美的追求和崇拜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什么都要最美的,什么都要最好的,插个花也好,摆个盘子也好,熏件衣服也罢,那股挑剔的劲儿他在皇宫里都没看到过。
有病吧。
按理说他是一刺客,只管取人项上头颅,不管偷东西的事儿,但是实际上暗影阁的规矩就是钱给够了,什么都能做。
令陈何眉头紧皱的倒不是任务有多难,而是陈何平生最不会和讲究风雅情趣的酸腐仙门人打交道——这群人恨不得连鞋底都染上熏香,一个个装腔作势故作高雅得很。
他一介粗人,入了仙门难不成还得捏着嗓子学那群小白脸翘兰花指么?
他虽年龄最小,但仙骨极佳,修炼又勤恳,单论修行,未必敌不过当今掌门,据说当时祖师在挑选下一任掌门之时,在三弟子和四弟子之间犹豫不决,可惜楚云台对掌门的位置不感兴趣,请愿下山远游历练,掌门之位这才敲定。
最令他声名远扬的倒不是他的修为,而是他的外表。
楚郎之风姿曾在众多修仙门派的女弟子之中引起轰动,当年请愿来青遥门交流比试的外来门派弟子人数一时激增,楚云台下山历练若不带面纱斗笠,凡人见了都会误以为是天人下凡。
没人教他要做什么,也没人关心他,身边那些小厮侍女早就被驰麟那些恶作剧和小把戏整怕了,避他如蛇蝎。青遥门有普通弟子若干,但掌门总共就收了三个亲传弟子,排在他前面的那两个师兄也是整天神龙不见尾,一个冷得像冰块,一个假得像笑面虎,驰麟巴不得他们两个别来招惹自己。
日子过了一两年,大师伯下山前种在苗圃里的仙草都快被驰麟给揪光了,养在后山上的灵兔的毛也差点被驰麟给薅秃了,仙门的仆役被折腾得苦不堪言,然而驰麟自己也没从这种日子中获得什么快感。
直到小师叔归来,驰麟才终于寻得新玩意儿。
十五六岁正是少年玩心最重的时候,驰麟在俗世里的名声也没好到哪去,虽没做欺男霸女的事,但例如在朱雀大街惊马闹事,酒楼砸场子,聚众斗殴这种事儿也没少干,和一帮京城权贵子弟混在一起豪横过街。
他既是嫡子,也是独子,从小在家里被宠得没了样,脾气乖张恶劣,又和他的太子哥哥走得近,得太子党庇护,愈发有恃无恐,在京城恶名远扬,商家见了他们那一行游手好闲的纨绔都恨不得提前收摊,生怕几位爷心情不好便殃及无辜砸场子。
初来青遥门,可没人惯着这位公子哥,仙门虽有小厮侍女,却并不负责照顾弟子的起居,少爷学着叠被子都得从头开始。
当然,他是不可能当着别人和师叔的面夸师叔的,师叔的好只能他一个人知道。
少年郎心满意足地走了,心里还想着:师叔这木头脑袋,青遥门有上百婢女小厮,送衣服这种活怎么轮得到自己呢?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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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麟来的路上走的磕磕绊绊,回去的路上却脚下生风,分明是夜视的好手。
看样子他心情不错,还在回味之前看到的场景。
说罢便将衣服粗鲁地丢在了岸边,也不管会不会落灰,像只公孔雀般趾高气扬地走了。
陈何挠了挠头,觉得现在后生的脾气实在是难以捉摸。
他没入青遥门前,接触过的和驰麟年龄差不多大的十几岁少年都是乞丐,孤儿,混混一类,大多也古灵精怪坏心眼多的很,可没有哪个像驰麟这样阴晴不定的。
在驰麟的靴子和房门亲密接触之前,陈何才低声道:“师侄,有何事?”
刚刚泡过澡的陈何声音还有点沙哑,这种嗓音更接近他的本音。
驰麟愣了一瞬,有些恼羞成怒,转过身来,一边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摸索,一边面色不善地讥讽着陈何:“原来师叔早就知道我来了,却不出声,敢情是故意看我的笑话。”
陈何在一片黑暗中感受到浴池的热水逐渐冷却,脑子里还在思考着昨夜探访的那处藏书阁是否暗藏玄机。
隔着十来米,他便听见了衣服布料与草叶摩挲的细微声响,这么晚了,寻常弟子早已歇下,不知是何人还有意来探访。
原来是他的师侄之一,驰麟。
这种敬业是基于雇佣双方之间的信用关系衍生的责任感,哪怕他不做刺客,去做屠夫,做门客,做马夫,也会卖力做事,对得起主顾给的钱。
可在青遥门这一年的卧薪尝胆着实有些挑战他的耐心了。
做刺客,取人项上头颅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他最长的一段潜伏期也不过是在某达官贵人身边以小厮的身份蛰伏了三个月,最终才将那人斩于刀下。
是夜,青遥门某仙府中,有人衣衫褪尽,于露天浴池中闭目养神。
陈何来到青遥门已经一年整,主顾吩咐的东西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在找,若是暗影阁要求刺客们也学官府巡逻小吏们写简牍,想必陈何也只会写三句话:
白天,与青遥门的弟子们虚与委蛇打太极顺带收集情报。
倒不是说陈何长得丑,此人身量高大,肩宽腿长,胸膛饱满,面容生得俊朗,高鼻深目,轮廓深邃,是一种充满了阳刚气息的英俊,尤其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生得沉稳,皮肤有些黑,呈蜜色,虽然不符合仙门追求的风流儒雅之美,但在普通人中有不少姑娘青睐。
无奈他偏偏有种不惹眼的气质。
陈何四季着粗布麻衫,戴着斗笠混迹于人群中,打扮与樵夫渔夫无异,赌博酒色皆不沾,也不大爱说话,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钓鱼,偶尔去菜市上卖河鲜,别人讨价他也不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