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戾所见最厉害的符修,亦是元婴中期,是其多年前游历所认识的一位隐士,不过早已陨落,方才赠与扶珩的“太古道”便是此人身后遗物。他与这位隐士相处过一段时间,故而对符道略有了解,分明看的出虽然扶珩的符制得粗糙,却蕴含着不俗的威力,远不是一个筑基修士的水平。
扶珩并不怎么出门游历,不知道这些,倒也很正常。何况活了三辈子,他一直是属于社会底层失败者的炮灰类型,猛地一下听到别人说自己在某方面有天赋,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他还沉浸在自己居然有什么绘符之能的震惊中,云戾先说话了:“虽暂且不能帮你冲击金丹,但若你愿意,钻研符道吾亦可提点一二你。”
云戾眼睛也不眨一下,对于扶珩用来保命傍身的唯一技能,似乎谈不上轻视。扶珩由此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将笔递于云戾。云戾却并未接过,道:“此笔名为‘太古道’,为一仙逝符师所有。你既然善于此道,若有趁手的符笔,绘符之能方不埋没。”
善于此道、绘符之能?!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猛地抬头看着云戾。
“借助灵器,或可提高符篆品控。”
巴掌大的黄纸铺满了桌案,他自腰间取下毛笔,并不蘸墨,只是催动丹田之间的灵力。笔锋游走,手腕轻提,留下弯弯曲曲的玄妙线条落在符纸上,如此一张水针符便制成了——这次试了两张废符,便成了。
扶珩将笔放在石桌上,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面前的云戾。那双手一动,刚制好的符篆便轻飘飘地落在掌心,接受元婴巅峰期修士的打量,小小黄符似乎也极人性化的微微颤抖起来。
两月前被执法堂的鞭子抽中的伤并未全好,脸上是苍白的病气,像只从暴雨中躲进自己怀中的白鸟,又瘦弱又可怜。
他没有给扶珩确认的机会,或许也并不在意。半阖上了那双被欲色交织的黑眸,微凉的薄唇触碰了扶珩湿润的眼角,看着他不自主得眼睫轻颤,反而更觉得可爱。
心魔为欲念而生,自然没有什么节制和理性可言。上次在秘境中他第一次借着白虎的灵体化形,没有苏醒自己的记忆,还能算得上克制。
宽大的衣袍下,那具相贴的身体微微发烫,抵在他胸口的双手推拒着,稍稍用力后,又软下了力道。
——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觉得胸口一轻,怀里抱着暖融融的东西不见了,风钻到敞开的衣襟里头,冻得扶珩一哆嗦。
大猫猫不在自己怀里了,他没睁开眼,伸手在石榻上摸索,跟着就听见野兽的吼叫声,仿若求救。危险的气息瞬间爬上顶,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扶珩想要坐起身,却被一只手摁着重新扑倒在石榻上,撞得后脑闷痛。
涂关暮注意到云戾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想要细细打量时,云戾的脸色明显不快起来。他很识时务,在云戾眼底的冷色没有凝成冰雪之前,移开了视线。
“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眼里闪动着微光:“心魔没有跟着你,你已经压制不住了吧。”
“不如早早解开禁制,炼化了,一了百了。”
要想变回去,也容易得很,便是把心魔重新请回去。这才有了他托封誉将辟邪剑灵带进秘境,寻找天魔果的事。从秘境出来,心魔便和剑灵剥开,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将三尸拿回来。
心魔有了自己的意识,自然不会乖乖回去,他的欲念在谁那,便由谁满足,待他弱势之时,自己便可炼化心魔。
至于扶珩……云戾给他的心法,实际上是让他自保用的。心魔贪得无厌,若不护住他的心脉,恐怕还没等满足心魔,就已经气尽而亡了。
冰冷的石府里,传来白虎痛苦的低吼声。
当初为了踏上自己的剑道,云戾斩去三尸,却一时无法压制,因而锻造了“辟邪”来炼化心魔。辟邪里曾经融了一块万分珍贵的庚金之精,正是天道规则里正气之首。心魔强悍,辟邪无法将它完全消去,两者在剑内相斗,迟迟分不出胜负。云戾本打算将剑与心魔一同炼化消灭,但庚金之精早已有了自己的意识,哪里肯这么消亡。二者达成协议,假装心魔已灭,实则同庚金之精一起化形伪装成了辟邪剑灵。
云戾发现此事时已经晚了。心魔与庚金之精融为一体,完全成了剥离自己以外的生命,根本无法简单消灭,只得凭借修为压制。原本一直如此,恐怕心魔自己也将忘了自己诞生于何处。
虽然显得生动了些,却过于危险了。
“小东西,你紧张什么?”
说话的语气也是高高在上的,是掌权者惯有姿态。不管是云戾还是心魔,都很不喜欢这种挑衅的、不敬的眼神。即便是只不通人性的野兽也一样。
白虎的尾巴一下一下慢慢摇动,似乎很是惬意悠然的样子。
外头风雪嚎啕,里面却安安静静的。一人一虎依偎在一块,从前一见面就要上爪子牙齿的,现在看着却颇有些温馨的感觉。
“咔嗒——”
只要他一出现,扶珩就知道云戾要不是出去了,要不是在峰顶练剑。
扶珩可不敢让它钻进浴桶里,这家伙变成白虎的样子能直接把浴桶撑炸。反正今天的草药似乎对自己也没什么用,趁着云戾走了,他忙擦干了身子,抱着小奶猫滚到石塌上。
难得云戾走了自己能放松的时刻,扶珩抱着小奶猫放在鼻尖一口猛吸。猫猫向前探爪子挣扎,挠得扶珩头发乱糟糟的。闹了没一阵,小奶猫果然本性毕露,变成大上几倍的白虎压在自己身上,不满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牙齿又蠢蠢欲动起来。
想来对他乖顺服从的人,此刻露出的不满如此显眼,甚至带了些恶意的嘲讽。他并不喜欢有人如此违逆自己——云戾微微蹙了眉,平日里就锋锐冰冷的五官,因为凉薄的目光,更显出几分戾气。
与他相处的久了,即使云戾惯常端着一张死人脸,扶珩依旧能从这些微表情中察觉到这人气息逐渐危险起来。
趁他捏死自己之前,扶珩把头重新埋进浴桶里。憋得久了,咕噜噜吐出几个气泡,苦涩的药液钻进口鼻,呛得他又重新露出头。
“劳剑尊费心,只是弟子恐怕并不善于此道,先前制符也都是胡来。”他话里带着一丝自嘲地失望。两辈子一起,他绘符都是乱来,大多符篆也都是废符,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云戾却随手抓过一张他绘的废符,指尖沿着上面的灵力纹路摩挲,眼神认真地看向扶珩。
“非也。”
又是辟谷丹,扶珩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抬臂指了指。
“剑尊,弟子的意思是,要吃五谷杂粮,吃肉。”
剑尊抓着辟谷丹的手一顿,听见这句话,眼帘一掀,顺着扶珩往下滴水的胳膊看向他微张的唇。
“做什么。”
这是个问句,但没什么语气变化,显然是不管扶珩给出什么答案,他都不会放人。
扶珩脸上的笑容都垮了,张了张嘴:“我、弟子嗯……饿了。”
如此过了许多天,扶珩终于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石府一片冰寒,从透明的冰棱切面上,隐约能看见朦胧的人影,藏在轻纱似的水雾里。
他从满是草药的浴桶里探出头,疲倦地叹了口气,望向正在一旁打作的黑金身影。
“无碍。”
富豪冷酷地丢下这两个字,又给了穷逼扶珩会心一击:“你只管用着,若是不够再与吾说。”
握在手中的笔杆是青竹的色泽,上头刻了一行小字“影端缘守直,心劲懒藏锋”,前头秋毫由外至内,由圆润到精细。所谓万豪归一,长“太古道”。
“弟子牢记。”
云戾没了动静,扶珩再抬头,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不知又去做什么了。只片刻功夫,云戾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从纳戒中丢出一大卷符纸放在扶珩桌前。
“从现在起,你便丢掉他们教你的,只用你自己的方法制符,若要符道精进,唯有勤能补拙。”
扶珩道自己修为暂无法提升,便想着多做些符篆。云戾是个极为守信用的人,说着要帮他修炼,即刻便出了秘境。去藏书阁寻找符道典籍,又请了宗门中几位符师教导扶珩。只不过扶珩制符方法似乎与寻常符师不太相同,尝试过几次失败后,云戾便不勉强这些符师,而叫扶珩自己钻研了。
得那几位符师系统教学一遍,扶珩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制符实在太过随心所欲。寻常符师,要制符,首先修为以及对某个招式的领悟要跟得上,再通过符篆印在符纸上。譬如要制一张水属性的基础攻击招式化雨诀,首先要符师本人对此招数领悟熟练,方能通过法诀刻印在符篆上,到实战使,催动些微灵力,便可瞬发、低耗的发动攻击。
可他制符,完全就是瞎画。倒不如说是看见别人用的什么招式,观察了灵力走向,引来天地灵气就随意绘在符纸上。成功了便能用,不成功就是废纸一张。品控威力都很随意,废符更是一堆。
扶珩面露感激之色,连忙道谢。看着云戾那冰冷的脸居然也感觉出几分温柔来。
“不必,只这些日子,你要将那心法牢记,修炼上的事,吾会帮你。”
听他此言,扶珩脸上笑意微僵,垂下了头。
“你并不知晓?”云戾看见他眸子里的疑惑,沉默半晌,便了然了。
符道难走,整个缥缈仙宗也不过区区数十个制符师,且大多修为低下,所制符篆威力也不过金丹左右。于高阶修士而言,完全是鸡肋,又因其制符困难,材料昂贵,大多修士买不起。多数是长辈为家中修为较低的小辈买了防身的。
这门极为玄妙,需要天赋不说,若要钻研其中,必定耗费时间,修为却易迟迟不进,多数符修止步金丹期便寿命到头陨落了。因而即使缥缈仙宗内,对于符修一道,也不过草草讲了入门,仅做修士辅助技能。
符纸上灵力痕迹平稳,约摸有金丹初期的威力。云戾掌心灵力催动,道符便在他手里燃尽,化作一阵冰寒水针,刺向面前的扶珩。
扶珩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抬手抵挡,那水针已经被云戾随手挥袖抹除了。
“尚可。”
于是从亲吻中得出结论——他的雌兽并不情愿,只是怕他。
“你不喜欢么?”心魔很喜欢与他贴近,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把这人每一寸皮肉缝在自己身上。因而并不理解扶珩的害怕。
终于能得一刻喘气的机会,扶珩抬眸,眼中尚有水雾。
他被人压在石床和同样冰凉的怀里,茫然地睁开眼,眼角还挂着刚睡醒的些微湿润。
“好久不见,”扶珩眼睁睁看着那张与云戾相同的脸贴近自己,黑漆漆的眸子里藏着狂乱的暗流,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扶珩知道面前的不是先前出去的云戾,很快就想起来秘境的事。再结合云戾与涂关暮先前拜托的事情,隐约猜出来,这大概就是云戾的心魔了。
丢下这句话,他施施然离开。
站在原地的云戾微眯眸子,过了半晌才转身回去。
他并不信任涂关暮,尤其这一再催促推动自己做某件事的模样,更让习惯了上位者的云戾感到厌恶。
一股熟悉的暗香浮动,云戾自思考中回神,面前正站着涂关暮。
他还穿着擎玉峰女弟子的衣裳,眉眼中自带艳色。涂关暮与云戾是同一师门的亲师兄弟,不过云戾自小游历,实际上与几位同门并不相熟。对这个小师弟的印象也不过是从压制辟邪剑才开始有的。
利用扶珩压制心魔的主意,也是他提出来的。
被那双无机质的金瞳这样盯着,扶珩的心跳猛然变快,赧然地垂下眼睫。他向来知道自己无甚长处,叫缥缈仙宗的剑道第一天才这样打量,难免产生些羞愧难当的心思。
云戾垂下眼眸,并不瞧他,略略思索后,自袖间抛出只毛笔来:“拿着这个,用你的方法,再绘一张。”
扶珩接过毛笔,狐疑地看他一眼。
但偏偏,云戾当初斩去心魔三尸所换来的杀戮剑道,完全是一条没有生机的死路。他没有精力再去压制辟邪剑,叫心魔钻了空子。为了满足心魔的杀欲,涂关暮特建造了囚恶牢,关押了无数魔兽供辟邪虐杀。
心魔的欲壑难填,囚恶牢渐渐不能满足,自己的剑道也走向了死局。云戾隐隐有预兆,只要他进阶化神,恐怕立马会被自己的剑道剿灭神魂,成为真正不老不死的杀戮机器。
天地万物有灵,木石山妖化形皆是由无情入有情。若修大道则须无情,而凡人自有情入无情道,需通过磨炼消减三尸、凡欲。云戾所做之事,直接斩断三尸,不过是将自己变回无情之物,走岔了路子,自然难得大道。
他一伸手,将白虎的脑袋摁了下去,逼着白虎对自己俯首。
“倘若不是吾,你连化形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放在白虎额头上的五指缓缓变为爪状,陷进了皮肉之中。像是抓住了什么,他漆黑的眼微眯,握紧了手中的光团——庚金之精。
细微的声响,自墙角冰缝传出来。那影影绰绰的黑色如粘稠的水渗出来,逐渐汇聚到石塌边,而后甩出一条黑线,勾着片垂下的打湿的衣角搅弄一会,慢慢爬了上去。
阴冷的气息逼近,白虎猛然睁开兽瞳,站起了身。它浑身上下的毛发都炸开,极为戒备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喉咙里发出气音。
那一片黑雾在它面前,凝结成云戾的模样。同样不近人情的冷漠,只因为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才让这张脸的眉宇间却多了一些云戾不曾有的邪气。
“不许咬!”
扶珩及时拦住了它又要对自己下嘴的舌头,刚泡完药浴,就这么让小奶猫舔进去指不定要出什么篓子。
石塌是冷的,虽然不至于像外头的风雪那样骇人,但到底睡着不舒服。因而白虎柔软的毛发和温热的躯体,都成了扶珩最喜欢的地方,抱着它舒服地睡了过去。
——云戾已经不在了。
元婴期巅峰的的修士,自然是来去无声的。
小猫又偷偷溜进来,他似乎很忌惮云戾身边的什么东西,但凡云戾离扶珩近了,它就不敢过来。
扶珩也看向他。在剑尊脸上,他从未看过这样一种眼神,疑惑又略带迷茫。只是很快再次变得冷淡而严厉。
“修行之人,虽不持戒,但理应寡淡五谷之欲。”
本来是应该乖乖应声,吃了辟谷丹便好好修炼去的。不过今天扶珩不知怎的有些逆反的心思,他眉头挑动,反驳道:“剑尊是剑道天才,是要登大道天途的。弟子不过一介凡人,只盼着多活一日是一日,没有那些念想,做不到如此清心寡欲。”
云戾的眸子凉凉的在他脸上扫过,那是学神看一学习就饿的学渣的眼神,又惊奇又无语。
早在筑基期就服用辟谷丹,饿了这种感觉云戾已有上百年之久没感受到了。可扶珩还远不到金丹期,口腹之欲甚重……
但云戾很显然误会了他说饿的意思,以为扶珩辟谷丹吃完了,从纳戒里拿给他一个玉瓶。
“剑尊……”
云戾抬眸看他,扶珩眨了眨眼,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弟子能出去一趟么?”
如此一只符笔,扶珩压根看不出是什么品阶的灵器,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落在自己手中。他滴了血认主,那青翠的笔杆上流光溢彩,连带触碰的掌心都紧张得微微发烫。
扶珩内心微不足道的感动,很快就在第二天他没睡醒就被移动冰块云戾冻醒,拉出去练习绘符给抹掉了。
他的日程被安排的很满,寅时起来绘符,下午紧跟着尝试修复丹田经脉。云戾给他准备了奇奇怪怪的丹药灵草,可说是一天试用一种。到晚上被折腾得够呛的扶珩还要可怜兮兮地爬起来背诵练习心法。除了涂关暮给的双修心法以外,云戾还给他拿了许多符道典籍,要他背诵识记。
这是家庭作业吗!!!
“可,剑尊,”扶珩看着他面前那堆灵气四溢的高阶符纸,吸了口气道:“这些都是品相极佳的符纸,未免太过浪费。”
怎么说呢,他平时绘符用的好比是擦屁股纸,而云戾甩给他的明明是画国画的云母笺宣纸,却让他这个败家子用这个来打草稿涂鸦。
那几个符师看了他制符的过程,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废了老半天劲去教他正常的制符过程,结果因为扶珩丹田像个破了底的瓶子,完全存不住灵气,自然也不能像他们那般使用体内灵气制符。
“这位弟子无法使用灵力,我等确实无能为力。”
眼见这几位符师摆手告辞,那被几位符师打作不可教也的朽木,正拘谨不安地站在云戾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