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
你运指盈盈一点,那朵柔软舒展着花瓣的焰红色花朵就落在了橘右京的掌心。
您从未看清过您自己,你侧过头去,忍住欲要滴落的泪水,右京先生,请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是。他低声说,拇指轻轻挲过自作·无铭的刀柄,我喜欢圭小姐。
他喜欢圭小姐。
依旧是魔界永远晦暗涽昧的天色,一望无际的沉浸着亡魂的幽冥河流。在视线可及的最远处,依稀可见于莹莹魂光中柔软摇曳着的一朵焰红色彼岸花。橘右京下意识地追逐着它的方向而去,可等到他终于久违地再次靠近后,那朵花就在他的颤动指尖的轻柔触碰下化成了星点魂光。
有个虚幻的身影柔柔偎进他的胸膛。暌违已久的你沿着他紧蹙的英朗眉峰一路轻轻抚摸到他的侧颊,分明是朝思暮想的面容。橘右京的喉咙发紧,他本能地觉得这一切太过虚幻,却不由自主地沉沦在这样宁谧永恒的梦境中。
右京先生你的身影流着泪抬首,在他的唇上浅浅浮过轻若飘絮般一吻,眼神却悲哀如同易碎的琉璃。
在潺潺流水流淌的廊桥上,在红樱翩落如雪籽的花树下,亦或是蝴蝶萦绕的紫藤萝荫畔。橘右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强烈地思念着那个身着桔梗纹和服的身影,偶尔又会提着自作·无铭了无目的地漫步在稻梗田旁,直至天边流淌的余晖也坠入无边的漆黑。
在魔界之花的作用下,圭的母亲逐渐恢复了健康。圭终于得以再一次展露她那曾给予深陷黑暗的他无边救赎的笑颜。可他再也、再也无法为圭的笑容而感到由衷的幸福了。
即便他曾如此渴求,可被束缚住的心脏已经无法再为别人继续跳动了。
有所思,才有所念。橘右京为她峭崖折花、为她擦刀舞剑、为她孤身赴此绝地;是何等执着、何等缠绵悱恻的恋情啊。
你执着两世的人另有所爱。
您喜欢她。
橘右京收刀入鞘,似斩燕而返。
六道轮回,舍此蕴已复趣他蕴。世间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此业报有六道,其第三,名阿修罗。
世间再无彼岸花,亦再无橘右京。
是上天近乎玩笑的惩罚还是有缘无分的始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你?橘右京指节泛着青白,几乎要握不住掌中冰凉的剑。什么魔界之花,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草即便那能治好圭的母亲、治好他陈年的沉疴,他统统都不要。
他只要你回来。
如潮水般的愧疚感与迟来太久的爱意快要将橘右京完全击垮了。明知是一个过往残存回忆的幻境,他还是颓然地沉浸在这血淋淋的曾经中,陷入对自己全然无用的苛责之中。
无法移动、无法出声已经既定的无法改变的过去,来自于未来的橘右京只能是一位置身事外的看客罢了。
橘右京浑浑噩噩地立在檐下。你是存了死志才用那样诀别般的口吻和他道别。那时候的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毫无知觉地离开,留下濒临崩溃的你?
橘右京反反复复地质问着自己,反反复复地搜寻着那一段几乎要完全消失的回忆;最后终于在脑海中落灰的一角中找到了,可却是最讽刺不过的答案。
不想如浮萍一般漂流在浑浊无定的尘世,不想被迫着蹈入既定是煎熬的宿命。你身裹如茧的和服,无望地沉沦在这埋葬红粉的胭脂地狱,细弱的肩颈上是日渐沉重的枷锁。
死才是最后的解脱。
橘右京看着你将白绫拴在房梁上。在短暂的空白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你的抉择。
不应该。
他不应该就这样离开
但现在的橘右京如何干涉过去的他呢?年少的刀客轻轻颔首以致最后一礼,握着他从不离身的刀扬长而去。
我做不到,他沉默了一会儿,坦诚地回答,我亦是凡夫俗子,虽侥幸能救得一人,却救不了众生;如果人人都需要我,那我又应该帮助谁呢?
我知道了。很抱歉问了您这样的问题,右京先生。
无碍。年少的他似乎忙于赶路,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了,容我先行失陪。
是的,他停下脚步,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之前有幸见到右京先生挥刀时的风姿,很是仰慕,你期期艾艾地紧捏着裙摆的布料,谢谢右京先生帮江户除掉了匪徒。
坐在轿中惴惴不安的艺伎怎能对救了她性命武士倾诉她的一见钟情?风月场里有勾心斗角、有纸醉金迷、有孽海情天,唯独没有如雪般干净纯粹的恋情。
绝世的刀客欲抽刀而战,救他早已离散的红颜。
可他惯常了若指掌的自作·无铭在这一刻竟重若千钧,连熟稔的轻功步法都无法迈开半步。他被限制了全身行动的能力,而经过的路人也都对他熟视无睹,仿佛他从来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一般。
他是过客啊。他失神地望着自己的佩刀。
那支带着他来到这里的丸玉簪。
你的水杨我已经替你卖出去了,鸨母抽开一根水烟,长长地深吸一口,没得商量。艺馆要继续开下去,可不能干亏本买卖。
我求您了,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他来过江户。
这里是幻境,也是曾经。
你必须要嫁给贺茂大人!鸨母尖锐的喊叫从木制的部屋里响起,我花了这么多钱买下你栽培你,供你学三味线学茶道学西洋画,好不容易才讨得大人们的欢心,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
咳、咳是的。他顿了顿,笃定地说,一个必须要救的人。
你的心头突然涌上一点难言的酸涩:是吗。
自橘右京来到魔界之后,他便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来历。大抵在他心中,除却寻找彼岸花与被他藏于心间的那位女子,其他都与他毫无干系吧?
丸玉簪柔光微微,橘右京怔神,鬼使神差般伸指抚上那珠玉般温润的莹光,触手可及是温凉玉质。
丸玉簪在他触碰的刹那骤然灭去所有光芒,这个晦昧的魔世重新陷入无边死寂,仿佛从来未曾有拥有除了黑以外的色彩。
-其三-
右京先生,你释然地朝橘右京轻轻勾勒出了一个苍白羸弱的笑,那是残余力量所能支撑的全部,你还记得我吗?
话音落尽刹那,那一声犹带轻憾的惋叹和寸寸碎裂的身影,如同春樱一样惆怅地谢去了。莹白魂光如同流沙一般漏过橘右京的指隙,缠绵地绕着他的指尖徘徊了一圈,最终如风一般无影踪地消逝。
记得什么?橘右京失神地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指尖。拿到彼岸花,救下圭的母亲,再和圭顺理成章地成婚,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然达成,足以让他毫无留恋地离开这个盘亘着死寂与漆黯的魔界,可为什么
橘右京隐隐猜到些许。可猜想被真正落实的一刹那,他却只觉得自脊柱上漫起一阵蚀骨的寒凉。
你会消失吗。他低声问。
会的,右京先生。破碎的裂痕已经从指尖蔓延到了手臂,你感受到自己快要完全消失的思绪,哀伤地应他,祝您武运昌隆。
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本源,稀薄的力量逐渐无法维持住现在的形态,你的身体中空虚感更加强烈。一种快要崩碎的感觉自指尖无力地传来,你垂首一看,是魂体已然开始弥散的乳白色。
好不甘心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完整地奉献自己,成全他希望中的全部;如果注定今生亦是此般潦草收场的话,请至少让我恋慕的人让他永远无病无灾,永远幸福完满。
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橘右京并未收起彼岸花,转而略微有些失控地询问你,我找了很久,你是怎么
橘右京从来不是这样将喜怒形于色的人。也只有关于圭小姐的事,才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吧。你释然地想。
这是彼岸花叶。你并未回答他的诘问,只是垂着眸子,将一片莹莹翠绿的叶子贴上橘右京的左胸。彼岸花叶触碰到他的胸口的刹那,碎成寸寸星光,悉数涓涓汇入他的身体,右京先生的病很严重,不能一直强撑着。
<h1>风姿花传(橘右京x你)</h1>
-其一-
是的。你听见年轻的刀客顿了顿,如是回答道,我确实是为了彼岸花而来。
这是彼岸花,你轻声说,我知道右京先生你一直在找它它确实可以治好圭小姐的母亲的病。
它也可以让他的心上人重新绽放笑颜。圭小姐幸福的,被温柔地宠爱着的笑一定很美丽吧。可是幸福也好、被爱着也罢,你从未、亦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了。
橘右京伸手接住了彼岸花。生长在魔界焦土的它却脆弱得如同剔透琉璃,微微散发着似有似无的晶莹魂光。找寻多年的魔界之花近在眼前,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可橘右京却并未如同他想象中那般如释重负。
是祈求不要出现、又偏偏在意料之中的答案。前世的记忆苦涩地翻涌而来,携带着只有你知悉的过往,将你捣得体无完肤、支离破碎。你的心似乎有些许惶然,更多的是蔓延脊髓、无法收束的疼痛。
踌躇无数个夜晚,你终于下定了决心。
-其二-
他紧抿苍白的下唇,一贯古井无波的面庞却微微松动:圭小姐出身高贵,我一介浪人,躯残体弱岂敢如此肖想。
可是您喜欢圭小姐。你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这与身份地位无关。
橘右京苍湛的瞳眸闪过微微失神的弧光。
或许是栏门前拴着的一尾风铃,或许是曳过光阴与回忆的褪红裙裾,亦或是最后如流沙般漏过指隙的点点莹白魂魄;这些物事紧紧束缚住他,让他无时不刻地感到窒息般的悲痛。人身死后尚能去往地狱,可原本就扎根于冥河之畔的花呢?
可橘右京依旧笃定地相信今生会有一场宿命般的重逢。
坠有樱玉珠饰的丸玉簪被橘右京贴身存在右襟的胸口;仿佛这样沾染上属于他的体温,就能自欺欺人地佯装从未失去。他本来罕少有梦,最近却不由自主地频繁坠入相同的梦境。
-其四-
传闻世上有一位赤衣玄裾的刀客,行走在人世颠倒逆转的日与夜,腰间系着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刀。他的刀斩诸恶、辟邪异,刃光所蘸之处,皆有焰炽如火。绝世的刀客孑然巍立于滚滚尘世中,是何等骜然的身姿。
传闻还说,他在寻找一个人。
如果曾经的他选择做你在绝境中伸向你的那只手,如果曾经的他还记得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幻境如琉璃般碎裂刹那,橘右京终于顿悟。
如神奈川海浪般的钴蓝色长发寸寸染上魔界梦魇般的浓黑,自作·无铭银雪般的刃身攀附焰红扑簌,一色烬火如瘴。赤红与墨黑相间的裾摆下尾有鎏金纹如焰如云,金饰与肩甲泛着同色灼目的光辉。他玉琢般的眉目深冷,遍身亦是无人可近的寒凉,可叹息间却缠绵得如同一场细雪。
年轻的他读过一首写相思的俳句:今晚莺鸣否,单思太可怜。晚霞缭绕处,明月已经天。他之前还不常读这样悱恻缠绵的诗句,却在看到它的刹那彻悟何为风月。
他不忍单思,欲在明月过中天前回去见圭。
简洁而残酷得让他想要放声大笑。是这样的答案两次害死了你啊。
停下!橘右京欲出声制止,可已经到了喉口的话语却怎样也发不出声。他甚少如此失态,可那扇隔着你与他的墙有如天堑,再锋锐的剑、再高明的剑术也无法贯穿这一层薄薄的纱窗、这横亘数年的时间和已经完篇的结局。
你决绝地蹬掉了那高脚的凳子。和服的裙裾在萧瑟秋风中微微挣扎,逐渐停止了晃动。唯有逐渐稀疏的秋蝉无精打采地喝叫两声,随即如同死去般消失了。
他再次目睹了你的死亡。
他如何阻止?他能做到的唯有目送。
你正身跪坐,朝年少刀客离去的方向盈盈一拜。鸦鬟中坠着的秋簪玉饰随着这一拜沉重地叩在冷硬的地面,是金石短促怅惘的哀叹。
在最后能和右京先生说上几句话,已经很满足了橘右京听到你笑着安慰自己,泪水却滚滚不绝地自侧颊洇入绣着桔梗的裳服,我已别无所求。
可你偏偏就是他在寻找的彼岸花。
是圭小姐的母亲。橘右京苍白如金纸的面容难得地露出了近乎柔软的神情,她的母亲病得很重,圭小姐很担心她
他很快又自觉失言:抱歉,原本不该拿这些打搅你的。只是突然想到圭小姐,就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来了。
如果站在那里的是现在的我橘右京无望地想,我会帮你的。我会带你走。请牵住我的手跟我离开、请对我说,你需要我。
只要你需要我。
没事了,右京先生。你把脸颊自窗边侧开,钗环在细腻的雪白脖颈上洒下一片微微颤动的阴翳。窄小的肩颈轻轻颤抖,恍若在细声抽噎,祝您祝您武运昌隆。
谁又会相信风尘女子的所谓真心呢?
举手之劳罢了。橘右京言简意赅地回答。
右京先生你垂眸不敢直视他,鼓起勇气小声发问。在窄小的窗棱阴翳下,你神色怯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人们很需要您,您会愿意帮助他们吗?
是右京先生吗?橘右京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是那样的温柔而悲哀,如同在指尖易碎的琉璃。
曾经的他终于路过了那扇窄小的窗棱。年少的刀客那时尚还未有缠身的病痨,清俊的英朗眉目间仍存些许少年未脱的锋锐。红尘往事回溯间,封卷堆灰的记忆褪去雾瘴,橘右京看见年少的、曾经的他,如记忆中一般行事。
那不过是他漫长旅途中不起眼的一个小插曲罢了。年少的橘右京转眼就忘却了这位只见过短短几面的艺伎,甚至于他们再次相见时也没有认出
把她关起来。鸨母把烟管重重地摔到地上,明天贺茂大人会来把她抬走。
橘右京听见部屋内你挣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房门轰然一声上闸禁闭,可以逃脱的入口被紧紧看守。而给你唯一留下的,则是一扇窄小临街,无法藉此逃脱的窗棱。
等我。
可是妈妈,贺茂大人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之前还虐待
橘右京一怔。是你的声音。他朝声音的源头望去,自时间的另一岸遥遥眺望前世的你。
你清秀的脸颊上敷着艺伎惨白的铅粉,眼尾是狭长的一抹艳红。颈后大片雪白的肌肤暧昧地曳露,金制扇饰坠在漆黑云鬓间,斜里险险穿过一支丸玉簪。
橘右京发觉他身处幻境之中。
如此真实的烟火气息;自作·无铭悬在他的身畔,叫卖竹子与纳豆的露店商从街头串到巷尾。有红枫自枝头飘然落到他脚下,三秋温热的日光坠落在枫荫丛。
在往昔记忆已然逐渐淡去的现在,橘右京依稀想起脑海里似曾相识的场景。
为什么思绪浑噩、浑身冰凉,为什么心底反反复复叫嚣着、疼痛地呐喊着,我失去了她呢?
他想不通。
一缕微风轻轻地将一支发簪递到橘右京的掌心,随即消散而去。镶嵌着雕成樱花纹样的珍珠的丸玉簪散发着柔柔的浅白莹光,他恍惚记得,你常常将它佩在发间。雪白贝母堕在鸦黑的云鬟间,如同悬在漆夜中的玉钩,是幽昧魔世、无际混沌中唯一的光。
武运昌隆。但不止是武运啊右京先生,就当是为了我,也请去追寻属于您的恋情吧。绝世的刀客需要一位为他擦刃洗剑、能与他琴瑟和鸣的美人,那是圭小姐才能给予您的安稳归宿。
至少我不是您在追寻的那个人。
只是右京先生,前世今生都是一样的结局,那我还可以大胆地大胆地向您祈求来世吗?
这是你的愿望也是你的誓言。
我长于冥河之畔,汲亡魂愿力而生。你望着视线中逐渐模糊扭曲的橘右京的脸庞,心中却澄明一片,只觉得好像彻底放下了什么一般,我是你在找的彼岸花。
有遗愿未了的不幸魂灵会转世成冥河畔的曼珠沙华,怀抱着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亘古地徘徊在这个漆黑凄清的魔界。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若有相见时,冷月葬花去。两世执着成灰,你也曾可悲地嗟叹着所谓命运,却如同飞蛾扑火般心甘情愿地为了他献出一切。七魄为花,三魂为叶,花叶尽谢后,世间当再无曼珠沙华。
橘右京只感觉有一股令人怅然若失的温暖源源不断地自胸口涌入他的身体。他身体里因战斗与肺病留下的沉疴正被逐渐治愈,轻缓得如同一场浅金色的细雨。
你橘右京终于动容,你到底是谁?
名唤橘右京的年轻刀客是魔界为数不多的来客。罕有活人愿意踏足这片永远漆黑且萦绕着亡魂的焦土,而愿意来此的大多数有所求,他也不例外。
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彼岸花你朝他轻轻抿唇一笑,愿意为了彼岸花来到这种地方,看来右京先生有很想要救的人呢。
橘右京偏过头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微微瘦削的双颊泛上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