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长谷川独自一人走过了很多地方。
比如一同住过的山洞,比如欣赏晚樱的桥上,比如除妖的深山。
长谷川超度过妖的南国土豪家现任家主已经换成了当年指着甘露寺尾巴叫狐狸哥哥的那个小男孩,男孩现在已经成长为少年,居然还记得长谷川,长谷川便在他家里借住了一晚,得知他现在已经担当了什么什么重要的职位,做出了怎样怎样的成就,长谷川笑着听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这里也没有发现小狐狸的踪迹,于是第二日一早告辞启程赶往下一个地点。
甘露寺曾经摘下过一次,在刚戴上不久的时候,那时两个人住在某个委托人家里,甘露寺突然想泡温泉,于是长谷川从花牌中召唤出温泉放到隔壁而自己出门去便利店买东西,那时甘露寺顺手摘下项链丢在床上然后到隔壁泡温泉,回来时长谷川只看到床上的项链而没看到甘露寺,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长谷川不知道那时的甘露寺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长谷川只知道从那以后甘露寺便再也没有摘过。
夜里风凉,长谷川在树顶坐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长谷川终于想起检查一下被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痕迹。
敢在阴阳师头上动土的人不多,长谷川平心静气,只在自己身上找到独属于甘露寺幻术的痕迹。
长谷川不死心,把项链戴在自己脖子上,然后低头结印,阴阳师加速的术法施加在自己身上。身体变得轻盈,五感变得更加敏锐,长谷川挑了一颗附近最高的树,靠阴阳师的能力爬上去站在树顶,夜幕降临,没有万家灯火,没有百鬼夜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长谷川神社的入口早已关闭,方圆几百米内只有长谷川一个人的气息。
“甘露寺桑。”长谷川小声叫他的名字。“别……玩捉迷藏,我眼神没那么好,你知道的,我有必要的时候还需要戴隐形眼镜。”
依旧没有回音。
在忘记了永生念头的时候他没有哭,在发现小狐狸失踪的时候他没有哭,在决定囚禁于有小狐狸存在的那一段时间的时候他没有哭。
因为他总觉得还有办法,一段人生那么久,他总还可以见到他,恋人也好,陌生人也罢,只要那只能给自己暖手的小狐狸还安然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就不值得哭,至少他还活着。
而现在,长谷川终于亲自证实,那个有些傲娇却又温柔得不行的小狐狸是真的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就像自己也不会再自欺欺人自说自话他有朝一日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
究竟已经循环过多少次长谷川已经完全记不清,他只知道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依旧在看着,毫无感情单纯的看着,看小狐狸与长谷川嬉笑怒骂,看小狐狸因长谷川而死去,看长谷川活着小狐狸的寿命,于是他也陪他在这里看了几千万年。
在这个梦境的终点,那个穿着武士服的男人发出极轻极绝望的叹息。
而长谷川终于在这声叹息中迟迟醒来。
“甘露寺桑?我睡着了?”
空荡荡的帐篷里只有长谷川一个人的声音。
倒三角嵌祖母绿项链的温度随着掌心的失温而逐渐冰凉。
“我要交换。用我未来所有的,在所有世界线的存在作为交换,换我的灵魂困在从与他相遇开始一直到他离开为止的时间段里。”
神明笑着摇头。“去吧,这是你第十三次这样对我说。”
时间疯狂倒退,长谷川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自己飞速变回年轻,最后终于回归到二十岁的年纪,满怀着对未来式神的期待,一脚踏入封印之门。
“一个灵魂只有一次机会。”
神前残留着甘露寺的气息,长谷川跌跌撞撞的出门,循着气息一路找过去,那是甘露寺曾经住过的长谷川的卧房,许多年来无人打扫,却没有丝毫的灰尘,长谷川跌坐在床上,后脑猛然被巨大的幻术袭击,那术法长谷川太过熟悉,长谷川下意识的卸下所有防备,一头栽进那个术法痕迹老旧的幻境里。
那是一个彻头彻尾极平和的幻境,里面充斥着久违的小狐狸的气息,长谷川眼睁睁的看着对面幻境的另一端出现了另外一个长谷川,而自己不过是一个看客。
因为弄丢了长谷川坂珍而重之交到自己手上的小狐狸,长谷川不敢回到甘露寺森林里,所以仅剩的去处只有唯一一个。
家主即位后神社的开放已经变得规律而频繁,长谷川在后山大波斯菊海里躺了一晚,第二天打着喷嚏来到神的面前。长谷川知道神什么都清楚,也什么都知道,不过长谷川不想问,一点都不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三十五年寿命的阴阳师会活到三十七岁,也不再想知道用多大的代价可以把那只属于自己的小狐狸换回来。
“我要交换。”长谷川的声音无悲无喜。“用我未来所有的,在所有世界线的存在作为交换,换我的灵魂困在从与他相遇开始一直到他离开为止的时间段里。”
有些人曾经来到过你的生命里,那么就算有朝一日他已经离开,你的一切都也已经与过去相比变得不同,他在他的生命里烙下过太多太狠的痕迹,就像打在灵魂里的刻印,消不掉也抹不去。
长谷川只有两个地方还没有去过,一个是甘露寺森林一个是长谷川神社,神社里住着妖的可能性不太高,而长谷川坂也寄信来说很久没有和他见过。
这些年长谷川试着接受甘露寺已经离开这个事实,努力重新把两个人的生活变回一个人的样子,但是依旧会下意识的以为他还在自己身边,又或者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前方,等待着自己履行那个“我会追随永远追随甘露寺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承诺。
只是有时长谷川还是会习惯性的自言自语或者提出什么没有营养的问题,直到等待很久也没有听到吐槽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自己的肩膀或者身边空无一人。没有人回答,长谷川就自问自答,小狐狸在听到自己的废话后会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长谷川都一清二楚,于是先傻乎乎的提问,再一脸嫌弃的学着他的模样吐槽,在樱花纷飞的日子里,在人潮涌动的闹市旁,在海浪翻滚的沙滩上,长谷川就像过去的日子一样哈哈大笑,两个人的日子一个人过,一个人过着两个人的分量。
遇到甘露寺的那年长谷川刚成年,甘露寺陪伴了长谷川八年,而接到长谷川坂昌也那只老狐狸的来信的时候长谷川已经找了甘露寺九年。
九年来长谷川找遍了所有两个人走过的地方,那些地方处处都是甘露寺的影子,或是小狐狸或是穿武士服的男人或坐或站,长谷川向他们招招手,他们便会立刻消失不见,所以后来长谷川只是远远的站着看。再后来只要看过去那幻影就会消失,长谷川索性连看都不会再看。
长谷川后知后觉领悟到甘露寺的执念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达成了,在他第一次对他表白的时候,在他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在他第一次把他推倒的时候。
小狐狸的执念不是复仇,不是弄清楚什么真相,只是想找个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人谈次恋爱结个婚,长谷川还记得小狐狸时常碎碎念说着想结婚想结婚想在四百岁之前和有着大欧派的妹子结婚,原来还以为这只是小狐狸的玩笑话,还在不停的追问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长谷川握住那只触碰自己鼻梁的手放在唇边亲吻,那只手温暖而又干燥,带着家的温度。
今年北城的烟火大会与往年也没什么不同,卖的吃食也与以往没什么两样,长谷川买了一大堆甘露寺爱吃的东西,抱着这些东西爬上房顶,总觉得如果自己闭上眼再睁开眼,面前的东西便会消失。于是长谷川闭上眼……转身离开,没敢再看这些吃食一眼,所以也没有看到那些食物安好的放在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隐形的东西试图碰它。
长谷川赶在孟兰盆节时又回了一趟中年人的家,只可惜里面已经换了人,问了邻居才知道这家男人在几年前就已经搬走了,走的时候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事业,他从来都没有领谁回来过,他一个人过得也很好。
长谷川不喜欢人群多的地方,不喜欢借助交通工具,总觉得坐在交通工具上会错过那只善于隐蔽的狐妖,所以这些年这些地方都是长谷川一步一步走过来。长谷川把和小狐狸一同去过的地方几乎都走了个遍,也差不多把整个国家都走了个遍,长谷川总觉得处处都有小狐狸的影子,似乎只要一回头,一转身,就可以瞟到他来不及躲藏的毛茸茸的尾巴。不过长谷川终究还是没有转身回头,只是闭上眼,不运用能力,只用心去感觉,感觉到小狐狸就像从未离开过一般依旧活在自己的生命里。
长谷川还记得自己逼甘露寺一遍又一遍承诺的‘绝对不会不辞而别’,妖类虽然大多诡计多端,但自己遇到的那只还算良善,八年来凡是他说过的誓言无一不被履行,所以这次也一样,长谷川笃定他实际上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因为什么原因隐藏了身形躲在暗处,正等待着自己把他接回来。
长谷川嘴角艰难的挑起笑,如释重负……不,是心如止水。
“这次又是什么恶劣的捉迷藏游戏啊甘露寺桑?”长谷川爬下树。“要等着我哦?我很快就会找到你。”
长谷川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还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然而想不起来,大脑中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一片空白,长谷川甚至记不起究竟为什么在今天自己要来到这个地点,更不清楚为什么自家那只笨狐狸会突然离自己而去。
他的执念已经达成了,如果他想活下去,他必须要吸别人溢出的情绪,这些年来长谷川有自信自己能把这只不贪吃的狐狸喂饱,而且随随便便再找一个饲主的话很难做到从头到尾任凭甘露寺摆布……长谷川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理由离开自己的身边。
以摘下项链的方式。
长谷川跌跌撞撞的起身,出帐篷,随手用花牌把整个帐篷连带里面的日常用品都封印回去。太阳已然落山,长谷川身无长物站在荒郊野岭,目力所见的地方只有再常见不过的冬日景象,长谷川握紧拳,手里的东西咯得手心生疼。
“甘露寺桑?”
没有回应。
长谷川终于在这个失去甘露寺的第九个年头的暗夜里痛哭失声。
—end—
醒来时正是午夜,周遭黑暗铺天盖地,卧房里针落有声,长谷川摊开身体平躺在床上,绝望的发现自己居然连他的相貌都已经记不太清。他是妖,所以他身无长物,镜头上也留不下他的照片,就连自己的身上都没有留下他生活过的痕迹,除了长谷川的记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类会知道这世界上有一只散了执念的叫做甘露寺的小狐狸曾经存在。
而现在,除了他眯眼时的眼角,微笑时的唇,望向天空时棱角分明的侧脸,长谷川甚至已经记不住他完整的相貌,只留下七零八碎的回忆,甚至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他。
他的前半生只存活于他的记忆里,后半生只存在于在他的生命里。
长谷川不安的动了动,身边坐着的男人依旧无悲无喜,于是长谷川也努力安分下来看下去。
一遍一遍的相识,一遍一遍的旅行,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空白,唯有中间一人一狐的存在无比清晰。一模一样的剧情,一模一样的循环,时间总会到达终点,每到终点来临的时候那个幻境里的长谷川便会站在神的面前,被囚禁的灵魂经由交换的力量回归原点。
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
看客不止自己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另外一个穿着棕色的武士服,正抱着双腿坐在那里,留给长谷川一个背影。长谷川忙几步追上去。
长谷川本想说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年,你怎么才来到我的梦中,想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想说我还想着你,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盘腿坐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全身上下只有一小块皮肤相触,就像九年前一样。
长谷川看到幻境里的自己那个自己一身花粉还打着喷嚏,他走到神的面前。
直到你消失那么久以后,我才终于迟迟意识到,有你存在过的日子我才真正算是活着,之后的日子都不算。
“你没有交换的资格。”
“没有?”长谷川歪头,只觉得自己的伪装裂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不怎么疼,却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负面情绪不停的溢出。
物以类聚,两个人都是许下承诺就绝对会遵守的人,所以长谷川想,如果自己还可以守着这个承诺的话,那么甘露寺也一定会遵守他所说的那个绝对不会不打招呼就消失的承诺。
而如今,他不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远大于他在他身边的时间。如果连他用他整个灵魂去呼唤他,而他依旧没有回来,那么那个会笑,会毒舌,会吐槽,会傲娇的小狐狸大概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长谷川惊异于自己居然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不光接受,长谷川甚至还发现自己已经明确看到了即将要走的那条路正摆在自己眼前。
长谷川这年三十七,凭借花牌传送的方式接到一厚叠来信,信里啰啰嗦嗦的絮叨着你好久没回来了联系不到你只能联系到跟着你的那个人类,问问你最近好不好,问问人类对你好不好,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把老骨头很想你啊,当年你答应要给我陪床的你都忘了吗,见色忘义那都不是好狐狸等等等等巴拉巴拉好长一封信,长谷川乐呵呵的看完,珍而重之的封藏进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中,然后学着甘露寺的口气学着甘露寺的写字风格回他一篇长长的客套话。
在寄出去的前一刻长谷川又改了主意,把信烧了,另拿一张纸,最中心写了个‘汪’,下面签上甘露寺的名字,愉快的给长谷川坂寄回去,脑补他看到信后跳脚的表情暗爽。
这些年来长谷川总觉得自己的行事作风和语癖一天比一天更像他,有时不小心照到镜子,那眼角眉梢一颦一笑都与他极为相似,长谷川甚至有一种自己就是那个人的错觉。
“等我向家里请个假,我们找个时间去办婚礼吧。”长谷川笑着说。“甘露寺桑准备穿西服还是穿婚纱?又或者我们两个都穿婚纱怎么样?”
下一秒甘露寺的身影砰然消散,长谷川的手掌虚虚握了个空。
不是握了个空,而是握住了什么虽然不大但是很尖锐的东西,刺痛沿着神经迟了半拍才反映到刚睡醒的大脑,长谷川睁开眼,帐篷的入口还敞开着,日光最后一点余晖褪去,长谷川一时间辨别不出身在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