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傻子,大傻瓜……”
风湘陵抱着神弈,微微笑,边呢喃着轻语边替他系上腰间玉带,新换的衣袍纯白如雪,刚刚替他沐浴擦身时,碰触他,风湘陵才发现,这记忆里结实挺拔的男子,真的……瘦了好多好多,远远超出他可以想象。
但是现在,风湘陵不觉得心酸,也不觉得痛苦,眼角的泪痕犹在,他却只是笑着,手指轻缓抚上那眉心,描摹着形状,舒缓而温柔,让他可以在脑海里浮现神弈此刻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般,仿佛下一刻睁开眼,那些绵绵如丝的温柔还会淡淡笼罩他。
红艳艳的花瓣,纷纷扬扬。
纵使年幼的孩子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笑也未曾展露过,可那明亮的身影,明亮的嗓音,明亮的笑容……也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
初见,永远都是美丽故事的开始,却不知悲剧,其实早已悄悄启动了命运之轮,夜漏声声,滴滴如慕。
视线转向石壁之内,刑天笑得狂放,“武林至宝马上就是本座的了,到时候本座先拿他那心上人开刀,一箭双雕成全了这对鸳鸯岂不妙哉?”
一甩袍袖,刑天已经腾身跃进壁后长廊。
从那幽深的地方,依稀还飘荡出嗜血般狂妄的笑声,白莹守在外面,不知为何竟心里一寒,隐约觉得不妥。
“大人。”
突然一声呼唤打断了他沉思,刑天回头一看,是白莹,“怎么了?”
“属下刚刚跟踪龙澈然,发现离墨的藏身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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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影天殊,禁地后山。
“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红梅幽瓣合起来竟是一幅地图,还正好指示这本座闭关了十多年的老地方,哈哈哈……看来本座果然是上天选中要一统江湖的人!”
离墨听他这么问,刚刚回忆的片段恰好得到证实,也顾不得自己胸臆腹腔内绞痛,抓住龙澈然就问,“师父和碎痕先生怎么了?他们被杀了吗?被谁杀的?是不是风湘陵?”
听见离墨亲口说出这个名字,龙澈然瞬间脸色煞白,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不想承认,真的不想,可却没办法。
“是……是他……”
刑天当时纵蛊命令他要去做的事,虽然最后被潜意识成功排拒了,但总还记得一些的,毕竟是与龙澈然有关的事,而这也是他能抵抗得了那蛊的真正原因。
只是看这样子,应不仅仅他一个人被控制了……
脑中猛然灵光乍现,本应空白的记忆突然闪现一个画面,他端着药碗去天殊的房里,然后是碎痕也……
然而龙澈然听着他刚刚断掉的那话分明透出些隐义,再仔细一瞧现下这光景,知道怕是要不好,“师兄!你到底伤得怎么样?快让我瞧瞧!”
离墨笑了,“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瞧得好?还真以为自个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啊?”
龙澈然又急又窘,“包扎上药什么的,本大爷总算还是会的啊!”
离墨看着他样子,已经有了猜测,遂转了目光,看似随意问,“澈儿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莫非我藏得不够好,看来得换个地方才行了。”
龙澈然没再犹豫,将药瓶塞给他,“小时候我贪玩受了伤不敢回去见师父,咱们兄弟不就是来这里躲上几日的?还从来没被人发现过呢。而且我方才回流影门……”
顿了一顿,龙澈然咬牙,“看见那种情况,我想师兄你受伤不轻,必然走不远,最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哦对了!”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石室,急火攻心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失望,几乎将龙澈然整个人击垮。
“……澈儿?”
一声试探的轻呼突然传来,龙澈然头晕目眩尚以为是幻觉,却在肩头一热的时候,猛然回过神,抬眼一看,十五岁少年模样,一身青衣虽然凌乱沾了血,那张脸也憔悴不堪,但若不是离墨还能是谁?
“湘儿,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的……宝贝,是我最宝贝最珍贵的,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这一辈子,都爱你。”
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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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很满足……”风湘陵只觉得拥着自己的臂膀很温暖,为他沉封在黑暗深渊里冰冷的心送去一点热度。
“是啊,”璇霓轻轻拍着他,眼神轻软落上神弈,“他一直都笑着呢,真的是……很开心……”
风湘陵微微侧过身,手指仔细抚上神弈的脸,那眉目间温柔的线条仿佛深深镌刻在心上,从没有哪一瞬间,这般清晰,比用眼睛勾勒时,还要深刻,还要美好。
“呐!”蹲下来,换成他仰视,牵住小小少年空着的另一只手,初具纤长轮廓。耳畔不由回荡起,那些音符,稚嫩却执着,让人心动。
一笔一划,在手掌上勾勒。
“神弈。”
武玄在一边看不过去,捡起伞要替他挡雨,却被璇霓并指一叶扫过去,伞面霎时散成片片碎屑。
纷纷扬扬落下来,宛如祭奠的白色纸钱,蝴蝶般翩翩起舞。
风湘陵不知是否感觉到什么,微微抬起头,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璇霓抱胸而立,看花丛中那人醉得一团烂泥,抱着神弈时哭时笑,连下雨了都恍若未觉,亏得武玄在一旁替他撑伞,不然还不知要落得什么凄惨的模样。
瑕妤使劲抹着眼泪,“少主从来都没喝醉过……怎么办,他的眼睛还……璇霓大人,求求你救救少主吧!他……他……”
“他没有醉,”璇霓哼一声,冷道。
直到天空骤然劈过一道惊电,闷雷声声,雨势更大了,龙澈然立在雨中,浑身猛一激灵,捏着玉玦的手使劲攥了起来。
“我不相信。”
“老天爷——本大爷绝对不相信!”
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龙澈然直挺挺跌倒在地,积雨溅起来,湿透的身体浸在水里,更加冰冷,然而龙澈然不管也不动,就那么趴着。
漆黑的眼眸愣愣凝注前方地面。
龙澈然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颤颤伸出手,挪动着身子努力去够,直至触碰到,一方温润。
暴雨倾盆,龙澈然跌跌撞撞跑出流影天殊大门。
“啊——”
仰天一声长啸,似要把胸中积郁的气尽皆发泄出来,让绵密如瀑的雨冲刷掉,带走,不留一丝痕迹。
“变得……好苦……”
抱着神弈,风湘陵将头埋在他胸膛,湿热的感觉仿佛把他的体温都带了回来,浓浓酒香,淡淡梅香。
曾几何时,他教他喝酒,他小孩子意气,故作豪放就猛一口下肚。
“不过……”想了想,又向着神弈那边轻轻笑开,“既然这么辣,就应该挺容易醉的吧?大哥,我还没醉过呢,正好试一回喝醉的滋味!呐,我保证只此一回,所以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再说我酒量这般好,还不一定能醉呢!好吧?”
“……你不说话,我当是你默许,那剩下这些,小弟就不客气啰!”
仰起脸,就着酒壶往下灌,溅出的液体将身上衣衫都淋湿了,可风湘陵仍旧不想停下,或者说,他根本已经停不下来。
不要……怪龙澈然。
“呵……大哥,我已经不怪他了……不,其实当时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我只是怪我自己……”
“大哥,来……”轻轻靠着神弈,风湘陵手往旁边一探,滚出一只酒坛,几个辗转,封泥就那么开了,琼浆飘香,汩汩浸入二人脚边的泥土。
是的,神弈是他害死的。
说什么忠义孝道,说什么替父报仇,其实不过只为了一个夙愿,为了那些正邪之争,为了身外之名……
害死了神弈。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他可以将一切看得如此通透,也如此……后悔莫及。
那些曾经真纯的爱,明明有可能美满,却在他手中折腾了千遍百遍,最终失了力气,断线纸鸢般,空余结线。
那些曾经执着的恨,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圆圈,冤冤相报,终无了结。
然后……他看见走在风过耳身边的人,笑容酣畅,明亮得让他无法招架,仿佛连心都痛起来,酸酸的,痒痒的……
再然后,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那感觉,叫做初恋。
他的初恋,如神只般完美。
风湘陵喃喃着,空蒙的眼里水雾弥漫。
“可到底,我还是没有听你的话,呵……”微微一笑,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线条蜿蜒而下,“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回答我呢,如果我知错了,现在改正,还来得及吗?还……来得及吗……”
闭上眼,沉重的悲伤终于如断线珍珠般漫溢出来。
梅凋菊残,终是徒为一季倾城,覆了天下。
这从他们相遇时就开得妖艳的花,这种让神弈觉得不祥的花,这种颜色似血染就的花,就像一个圆的起点。
如今,仍旧转了回来,命运之轮亦真亦幻,结局原来早已注定。
还是,不行么?
“神弈,你这个骗子。”
微微一笑,风湘陵低下身子将头埋进那瘦削的肩膀,许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坚硬,一点也不舒服的感觉,但风湘陵却能记起,自己曾经有多么依恋这肩膀,多么依恋这身体的温暖。
“湘儿,知道么?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最最独一无二的……”
“宝贝……”
我的宝贝,我的湘儿,不要哭,我会保护你。
仿佛许多个日日夜夜,仿佛他还在落仙谷优美的晨间暮后,仿佛他还能与他对弈比剑,与他琴箫和鸣,与他纵论天下,与他煮酒风流,与他……不经意却绵长的相望,脉脉牵出一段若有似无、含蓄青涩的温柔。
仿佛——
那年,十三岁的他在重重殷红的花阵中找到他,扑进他怀里,将压抑在心中所有忧愁苦闷尽皆倾诉的时候,他抱紧他,轻抚他长发,说出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诺时,那种刻骨铭心断肠蚀骨的温柔。
明旋拼命跑着,可就算再怎么努力,眼泪仍旧不住往下掉,袖子都抹湿了,也没办法停下来。漆黑的夜色,幽暗的密林,等明旋终于累得扑倒在地时,那些憋屈的情绪终于崩溃而出,索性就将头埋在手臂里呜咽。
“爱哭鬼,别再哭啦!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初见,是十载长卷,一个美丽的开始。
仿佛好多年前的夏日午后,神弈在树下小憩,他心里突发奇想,恶作剧用毛毛草蹭他鼻子,他憋了半天也没憋住,终于猛然睁开眼,大叫一声“小坏蛋”,然后狠狠捉住他朗声大笑的时候,那种让人开怀无忧的温柔。
仿佛好多年前那个元宵节,烟花漫天,他们约定闭眼许愿,然后分开朝两个方向走,在对面画舫上再见,可神弈许完了愿却始终不肯放开他,却反而睁开眼,深深凝视他的时候,那种让人整个身心都甘愿沉醉的温柔。
仿佛好多年前清明小雨,他陪神弈去一座山头,祭奠他在战争中早逝的父母,归来时,二人独乘一叶扁舟,任它入景随风。江畔渔火一点点黯淡了,深浓竹影间,依稀可见那些残碑小筑,还有耳畔阵阵飘渺着的佛音轻诵……那时候,神弈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原本紧闭的眼睁开来,在夜中闪闪烁烁看他的时候,那种忧伤却深邃的温柔。
就因为,原不知相识,会成为悲剧。
是啊,若能早算得如此结局,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见过,倒不如,他还是他,我还是我,那样至少……至少不必落得断肠魂归,两地伤悲……至少……那个人还会在这世间某个地方,快乐地活着,有个倾心相爱的人,应是个美丽温婉足以相配的女子,然后,会有自己的孩子,会在孩子出生后,轻捏他鼻尖,告诉他——他的名字……
不如不遇,不如不遇……这倾城一恋,到底将什么都搭了进去,如今还剩下什么呢?谁来告诉我,究竟还能剩下什么呢?
“澈儿,你们都上当了。”
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惊雷轰得龙澈然一时没能回过神,竟是怔愣了片刻,黯淡的眼方才如梦初醒,瞬间亮起狂喜。
“什么上当?师兄你说什么?莫非管账的、管账的他……他没有、没有……”
“哦?”刑天似全不在意,反而笑问,“他们见面了?离墨有能力脱离本座掌控,必然也可能想起一些事,你担心龙澈然知晓真相来找本座麻烦?”
白莹一愣,有些不解。
却见刑天轻哼一声,“哈!就凭龙澈然那小子,没了碧落黄泉要跟本座斗,不是白白找死么?而且——”
随着邪肆笑声飘然而下的玄色身影,鬼魅般在一座山壁前落定。
那山壁正中恰好有一方圆形石盘,上嵌五个梅花瓣状的孔洞,刑天将五枚红玉一一试过,发现这东西制作竟极为精巧,这些幽瓣看似别无二致,却其实有些细微差别,每一枚对上一个孔洞,当全部归位时,那石壁便轰然一声,由左至右缓缓移开。
扑面的灰尘带着些陈年腐朽的味道,然而刑天只觉浑身血液都似在沸腾叫嚣一般,微眯的眼里精光乍现,仿佛已能透过前方幽暗,看到那梦寐以求的绝世珍宝。
龙澈然脸上瞬间浮现的绝望心痛,还有那刻意挺直的摇摇欲坠的脊梁,在在都让离墨明白,他对风湘陵用情之深。
刑天这步棋算得真是太准太狠,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澈儿,你们都上当了。”
脸色一沉,胸中立时传来闷痛,离墨终究没能忍住,疾吐出一口乌血,对面石壁霎时绽放大朵漆黑花团。
“师兄!”
龙澈然大惊,再一看那血的颜色竟与天殊和碎痕一样,顿时骇然不已,“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师父、碎痕先生还有你会……”
少年的眸子微微闪动,映着那些仿佛画在心上的虚无痕迹。
“这是我的名字,可要记住了!”
他笑,温暖明亮,一如阳光,然后不顾旁边还有人站着,便径直拉起他,在花丛中奔跑起来。
离墨摇摇头,“不过是些内伤,你安静些让我调息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
“那我帮你!”不由分说坐到离墨身后,双掌运起一段真气,按上他脊背。
“……”见龙澈然如此坚决,离墨再将他刚来时浑身落魄、满脸焦虑痛苦的模样连起来一想,顿时明白了大半。
掏出玉玦,递给离墨,“这是师兄的玉吧?我刚刚在路上捡到的。”
“是这个!”离墨面露喜色,“多亏被你找到了,这东西一直跟着我,这么多年没离过身,还以为这次真要……”
摇了摇头,离墨止不住咳嗽数声,剩下的话到底没说。
“师兄!你果然在这里!”
龙澈然大喜过望,一把握住离墨肩膀,对方立时倒抽一口气,显然是碰到伤处了,“师兄,你伤到哪里了?我身上有带着药……”
摸出来,正是那日脸上被箭头刮伤,风湘陵留给他的药,一直没舍得用,还剩下大半瓶,只这一眼,便是难遣旧忆,悲上心头。
“师兄!”
龙澈然急急冲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山洞,还未完全缓过气来,便是眼前一黑,撑不住几个踉跄靠上墙壁。
怎么可能?师兄不在这?
“湘儿,我会保护你。”
“湘儿,只要是你想要,我都会帮你,但是,你必须先问问你自己,是真心想要那些东西吗?别忘了,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记得永远别把自己的生命当棋子、当工具。”
“湘儿,我活着就为了等这一天,等着为你,保驾护航。”
“神弈已经死了……”璇霓蹲下来,平视着他,同样被雨淋湿的脸,眼底的悲伤压抑不住,在这一刻都流露出来。
“已经……死了?”猛然睁大眼,风湘陵喃喃重复一遍,字字艰难。
伸出手臂,璇霓揽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用身体替他遮住那些无情的雨滴,“对,他已经死了,记得吗?他是这世间最爱你的人,所以最后能为你而死,他很高兴,很满足。”
“什……”瑕妤瞪大眼,还未等她再问,璇霓已经飘过去,劈空夺过武玄手里的伞,甩手扔到一边。
“神弈已经死了,”璇霓看着风湘陵,平静道出事实,“你是想借酒浇愁,还是干脆想做白日梦?以为这样就可以否定已经发生的事?”
风湘陵终于安静下来,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交错着勾勒出痕迹。
狠狠吼出一句,龙澈然几个大步凌空飞起来,瓢泼雨势中只见一个青白身影上下跳跃,以极快的速度朝一个方向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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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就这样?”
晶莹的玉玦在掌心静静平躺,雨水沥沥击打在上面,残留手中的鲜红颜色如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上那半枚温玉。
龙澈然突然爬起身,循着印象奔到一条河边,像发了疯般在水里狠命搓洗着手心,搓洗着那玉,直到皮肤都被蹭出了血,蹭掉了皮,他才又似呆了一般愣在原地。
漆黑的眼里,写满了迷茫,困惑,与不甘。
连那些修罗炼狱般恐怖的情景,那些猩红的液体,那些腐臭的味道一起,都冲洗干净。
“啊——老天爷——你这个混蛋——”
狂奔着,叫喊着,龙澈然只觉得眼睛被雨幕蒙住,前方灰蒙蒙一片,天和地连接在一起,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
那扬眉一笑,那抚上他头顶的温暖大掌,那精致得让人挪不开视线的俊美容颜,还有,那让他的心雀跃如歌的第一句话——
“你就是湘儿吧?哈哈!虽然我管你爹叫大哥,论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叔叔,不过呢,被你这么漂亮的小家伙叫这么老,总觉得不甘心啊!所以还是叫哥哥吧!”
微微俯下身,轻捏紫衫少年鼻尖,明亮的笑里抹上温柔的颜色,眼前的孩子刚及他胸口,仰着脸看他,一手抱琴,显得有些笨拙,但当那双乌黑深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对上他时,他看到了那其中深藏的非凡灵性。
那时候,也是忍不住抱怨——
“好苦……”
“大哥,真的好苦……”
直到,提着坛子对着嘴巴使劲抖,也再抖不出一滴酒来。
风湘陵方才颓然放下酒坛,怔怔发呆。
“是谁说喝酒要这样喝的……一点都不好……全泼出来,根本都没喝够就光了!而且,还会让酒变味儿……”
鲜红的花儿开得更盛,烈火般灼灼烧起来。
“云醉心,大哥还记得这滋味吧,”风湘陵捞起酒坛,掂一掂,笑了,“大哥还是没变,总是怕我喝醉,逮着先就要多灌点下去。”
喝一口,风湘陵皱了皱眉,咂嘴道,“好辣!不是说酒要越陈越香,怎么咱们一起埋的这坛,都快四年了还不如当初味道好!”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告诉自己的那句话,是对的。
不要怪龙澈然。
那些无声的唇形,一个字一个字,是对的——
那些现在深浓的情,苦涩入心,难以排解,窗前如勾月,夕夕成玦,夕夕残翠,如果不能接起来,或许也不过是一缕断梦了无音。
而那些现在纠缠的仇,纵然因为太多太多的不能,而没有表露出来,本以为早已从自己心里抹去,却其实自始至终都藏得深刻,风雪刀剑,腹中不绝。
所以才,终是不肯放弃,也终是,重复了那圈圈往还的结局,终是……因为那些早该忘却的陈年旧事,害死了重要的人。
怀中人再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再也不会温柔地劝他护他了,风湘陵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才是最正确的答案,压抑的呜咽缠绵喉间,仿佛受伤的小兽,无助而绝望。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本以为能永远陪伴左右的人,再也不在。
原来,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心甘情愿用以往生命中所有的坚持,去换一个已经无法换回来的人。
彼岸之花,花开一千年,叶生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就像黄泉海隔开的两个人,纵使深爱过,纵使决绝过,却仍旧逃不出宿命的捉弄。
可是,真的只能如此吗?
“大哥……我不信命,你也告诉过我,命是最不可信的东西,对么?”
“骗子,明明说过,不会让我再哭的,明明说过的……”
眼泪仿佛开了闸门就止不住,风湘陵索性不去理,只是攥着神弈左手的手背时不时滴落的滚热一阵接一阵熨烫在心尖,无法忽略。
火红的花开遍山野。
我会保护你。
紧紧抱着怀中已经冰冷的躯体,风湘陵缓缓牵动唇角,却恍惚一丝湿热从舌尖侵透,罂粟般麻痹了知觉,但那点点苦涩却已无法抵御,愀然渗入心底。
抬手轻轻碰了碰脸颊,冰凉一片。
“湘儿,我会保护你。”
“无论今后你遭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你都只要记得,有我在你身边,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哪怕有一天,你突然找不到我了,也不要着急,因为我其实并没有走远,也许你只要一回头,就又能发现我始终紧紧跟着你,一步也不曾离开。”
那时的少年,刚刚长成如画轮廓;那时的男子,也还是十五岁熠熠风华。
那一年,他抚琴,用还未褪去童稚的嗓音,吟一首,有鸟西南飞。
漫天花舞织成的血红天幕,就那么在乐声缓缓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