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怀疑他为什么这时脑袋可以反应如此之快,立刻就能想得老远,委实二人的关系本就危险到堪称一触即发,且神弈那什么“我也喜欢这地方,而且,比你来得还‘早’上那么一些”……
这话,不管怎么听都怎么像一语双关吧?
“管账的去看阴沉脸的了!你要找他就赶紧,本大爷图个清净,不想跟你绕弯子!”索性一式弥勒倒卧,龙澈然稳当当躺下,闭眼假寐。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湘儿呢?”男子的笑容始终很和煦,即便在这样沉沉的夜色里,也像会发光的美玉,悠远而润泽,让人打心底里喜欢。
湘儿湘儿,叫这么亲热,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是怎么?管账的那时候明明就最忌讳本大爷在人前对他表现出格……
龙澈然心里纠结。
“神弈?”风瞿显然有些疑惑。
“他现在是我军军师……”风湘陵这样解释,随即看了龙澈然一眼,有意无意道,“而且当年那些事实际另有隐情,我们已经和好了,武玄瑕妤也都知道,先前因一直未与先生相见,故而没来得及告知。”
“原来如此,”风瞿倒一点也不介意,白眉下的双目弯弯眯起,似乎很愉悦的样子,“老头子明白,这就过去了!”
风湘陵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多谢先生。”
风瞿略一颔首,想要再说什么,眼光扫到杵在一旁的龙澈然,却又觉得不妥,只道,“小事小事,主上如果没别的吩咐,老头子可要先回去了,虽然宵明那小子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但他肯定什么也不会说,瑕妤那丫头可就指望着我能向她报告些主上您的近况啦!”
“呵……”风湘陵微微笑了,“首辅刚刚走前还告诉我,雨苍山那边已经安顿好,只是想来必定事务繁多,暂时也不可能回去谷里,倒是瑕妤……她跟武玄可都还好?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放手吧……
碎痕语重心长的话从刚刚起就一直在耳边回荡,龙澈然好几次都惊然坐起,以为碎痕和天殊找到了自己,会强行将自己带离。
带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个人身边。
浓密飘长的白寿眉下,一双半眯的眼湛然有神,可不正是阔别已久的风瞿老先生,“哦哦!主上!瑕妤那丫头果然说的是真的!没想到几月不见,主上又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啊!呵呵,好!好!老头子真是太高兴了!”
说着迎上前去,方注意到风湘陵搀着的人,“咦?这……莫非又是刘绪那小子?”
“……”半昏迷的少年似乎察觉动静,略一挣扎,牵动伤处,不由发出低低闷声。风湘陵稍微改变了下姿势,龙澈然见状干脆不由分说就将刘绪接过手。
神弈听他语气严肃,又提及风湘陵,心内顿时一沉,“统领请说。”
那将军得到应允,虽仍旧有所顾虑,但神弈还是从那些有所保留的遣词中听出了话语真正想要传达的意思。
即使冷静如他,也不由惊变了面色,只脱口一声,“什么?!”
“绪!”风湘陵眼见他身子摇晃之际,就已连忙赶上前,现下看着怀中那张眉心紧锁的年轻面孔,风湘陵心里没有一处不觉酸苦。
“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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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你满意了?我也是个杂种,一个身份不明寄人篱下的……
“唔……”小腿的伤口又开始抽疼,刘绪微微弯下身子。
“绪!你怎么样!先随我回去吧!”伸出手,却在那双盈满狠劲儿的眼瞳盯视下无法动弹,风湘陵咬了咬牙,仍是靠近。
“是!”
看着士兵走远,风湘陵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绪,你的箭伤未愈,怎么跑出来了?”
“你走开!”刘绪如避蛇蝎般退开好几步,看着风湘陵惊愕的表情和犹自停在半空的手,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既似厌恶又似痛苦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情绪也只能是让他更加失控。
“让开!”
“这位公子,您是大将军的客人吧,请您最好赶快回去,这里没有经过允许,是不准随便出入的。”
“我叫你让开!听见没有!”
言毕,走近,相视一笑。
颔首,抱拳,江湖之礼。
没有弥漫的硝烟,亦不需武力的对决。
“当然,随时奉陪!”
神弈凝视他眼中那两簇灼烈的火焰,微微勾唇,手背在身后,星光追不到的地方,紧握成拳,然后,缓缓松开。
从今后,我会一直看着你。
龙澈然霎时如遭雷击,呆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只能将一双眼死死盯住神弈的瞳孔,似要判定他言语之间的真假。
轻轻一笑,神弈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握了起来,收紧。
“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永远不会放弃他,即使他对我已经没有一丝情意在,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如你所见,他现在还关心着我——所以,小师侄,你要做好准备,迎接我的挑战。”
说到最后,龙澈然几乎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只觉又是窝囊又是很愤恨,凭什么他就必须做忍让的那一个?凭什么他就必须听这狂妄的家伙说炫耀资本的话!
凭什么,不就是晚了几年而已吗?
他那么努力那么坚持,对管账的掏心掏肺至真至诚,到底哪一点比不上这个人?为什么他付出所有却注定只能以失败告终,甚至还要像这样装大度装洒脱,哪怕心里其实酸苦发痛到快要裂开一般,也丝毫都不敢有所表露,只怕一旦敞开来,便再关不住心底深处那冲动的恶魔。
是生气了么?
终究还是不该问的吧——
“管账的,那个……你的亲爹,到底是……”
转头看了眼神弈,然后,迅速收回视线。
唇角自嘲般牵出一丝苦笑,龙澈然不知为何,刚刚心里居然冒出那样的想法,想着——其实这样……就算这样,也不错,至少小师叔,是个很好的人,如果管账的当真……当真喜欢他,自己……
“我不会放弃的。”神弈突然说话了。
“我说师侄啊,你年年往外跑,那些坏习惯没改掉也就罢了,怎么记性还退步至斯?你师叔我现在芳龄二五,正是男人魅力日盛的时候啊!”说着,还状似无奈摇了摇头,“唉,小师侄,你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想当初……”
“喂!你你你你给本大爷住口!嘶……”大喝一声就要撞过去,却突然被肋下瘀伤牵动一阵猛疼,忙手忙脚乱掩饰,“哼!看什么看?本大爷才没有被你揍到!”
这简直就是赤 裸裸的不打自招、青天白日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小师侄,你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激烈的打斗声终于稍稍止歇。
龙澈然和神弈并排躺着,剧烈喘气,直到胸膛的起伏渐渐安静下来,连四周的空气都仿佛也变得舒缓和定谧。
“你我叔侄有多久没这么闹过了?”神弈微微皱眉,虽然刚刚龙澈然下手留了分寸,特意避开了他右臂,也没怎么多添伤,但嘴角还是有些裂口,动作一大就带起痛感。
“少啰嗦!本大爷难道还怕了你?”龙澈然蹦起来,不由分说上前拧住神弈前襟,就要发力之际猛然瞥见他右臂上的伤口。
本来应该出现在风湘陵身上不知什么要害之处的伤口。
蓦然松了手劲,龙澈然侧过身,四仰八叉就势躺下,想了想终究不解气,抬腿狠狠踢了身旁人一脚。
轻笑着答了一句,便再没动静。龙澈然等过半晌,心道奇怪,忍不住翻个身,只见神弈居然也学他有模有样躺了下来,一派闲适散漫态度。
“喂!你怎么还不走?”本大爷都把大好机会让给你了,还不满意?
神弈半睁开眼,幽深的眸恍若带着促狭笑意,表情却疑惑而无辜,“不是你说的,看见阴沉脸的就想给他一拳,我又何必自找不快?等湘儿出来我们再去寻个地方‘独处一室’岂不更好?”
躺在草地上,龙澈然仰着脸,不知是因为刚刚沐浴过的关系,还是因为草叶上盈满的夜露终于不堪重负,龙澈然感觉自己鬓角有些微的湿润。
满天星子,铺散在空寂的苍穹,龙澈然微微眯起眼,恍惚觉得回到了熏风午原。
他与风湘陵抢酒喝的那个夜晚,也是这种天气,这般感觉,心情舒畅而轻松,依稀还夹杂着些非同以往的淡淡迷惘,和惆怅。
“阴沉脸的?”神弈疑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子,乱给人取诨号的劣根还是没改过来,这又不知是叫得哪一位?
“还能有谁?不就是管账的那不识相的弟弟!整天摆着副臭脸,让本大爷一看他就想给他一拳!”龙澈然语气不善,借机狠狠瞟了神弈一眼。
“原来如此,倒是很贴切。”
哼,本大爷偏偏不叫这么恶心,管账的管账的,就属本大爷可以叫,你能奈我何?
“你很讨厌看到我?那真是可惜了,我也喜欢这地方,而且——实际比你来得还要早上那么一些。”神弈笑笑,似完全不在意龙澈然攻击性十足的眼刀,只是蹲下身,用手试了试草的柔软度,便就那么随意坐了下来。
形势大逆转,龙澈然现在是绝对的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可脸色却反而更加不好了。
“可恶!到底该怎么做?”龙澈然偏过头,大簇草叶正被自己狠狠拧起,一片纯白衣袂就在此时蓦然闯入盈满青葱的视线。
瞬间弹起身,龙澈然站了个挺直,随即却沮丧地发现,就算如此,来人还是比他高了一点,也就只是稍稍高一点点而已。
龙澈然在心里补充,仍旧把腰杆绷得紧紧的。
“他们俩啊——”风瞿站起身,松活松活筋骨,“最近可忙着呢!主上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了,一定要先回去看看,不然老头子就怕瑕妤那丫头耐不住寂寞要自个儿跑来寻人啰!”
双眸深深泛起些特别的意味,风湘陵脸上神色未变,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我会记得的。”
末了,见风瞿已经走到帐门口,又道,“先生且慢,恐怕还有一事需要麻烦您,神弈日前因我之故受了箭伤,虽然已有军医处理过,但我终究不太放心,能否请先生去偏帐看看他?”
知道拗不过他,也确实没什么好争抢的,风湘陵点了点头算作道谢,便转向风瞿,“先生,此事又要劳烦你了。”
“没问题没问题!”风瞿笑呵呵地坐到床边,开始替刘绪诊断。
“唉,”约摸半刻,收回手,风瞿边抚着白胡须边道,“伤口会迸裂主要还是心神震荡、情绪剧烈起伏之故,现在虽然还有点发烧,但只要好好休养,相信很快就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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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湘陵半拖半抱,总算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刘绪带回了主帐,才一进去,便看见帐中居然已经站了两人,龙澈然和——
“风瞿先生?”
“神弈大人!”白衣男子闻声回头,正看见一名蓝铠武士立在自己面前,眼底隐隐有些忧色。
“……东方统领?”细一打量,神弈马上认出此人乃四方军四位统领之一,是风湘陵直属亲军的主将。微微一笑,神弈回之以礼,“许久不见了,东方统领从江陵远道赶来,一路辛苦。”
“大人言重了,这是末将应尽的职责,”顿了一顿,方道,“其实末将找大人是有江陵的消息要告知,本来此事更加关乎黎王殿下,但末将以为,现在战局未定,还是先与大人商量,问问您的意思再行决定。”
“你、你走开……我不用你假惺惺来关心……呜!”脚下不断退后,直到一个踉跄让他差点跌坐在地。
“绪!”风湘陵仔细注意他手下按着的地方,似乎有些浅红的颜色正渐渐渗透出来,“伤口又恶化了!你别逞强!就算是想走,也先把伤养好吧!”
“……”刘绪听不见风湘陵后面说了什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控制不住朝后栽去。
“不要叫我!你、你早就知道了吧!我们两个都不是母妃所生!我们和父王、母妃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风湘陵缓缓将手放下,压抑着音调,别过眼,“……我……我也只是刚刚才知道……”
刘绪眼眶略有些发红,极端自厌的感觉还夹杂着些被抛弃的无助和愤恨,心弦一震,已然大声吼出口,“既然如此,你何必管我死活!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杂种,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只知道,当这句话一出口,风湘陵本来温暖含笑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黯沉得就跟现在这黝黑的天幕一般,将龙澈然还欲再问的话尽皆盖了个密不透风。
你跟他之间,有杀父之仇。
澈儿,放手吧。
守卫还要再劝,正看见刘绪身后走过来的人,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将军。”
刘绪身躯猛然一震,并不回头。
“你先下去吧。”
这是心的战场。
西方军营入口。
远远望见青蓝锦衣的少年正与一名守卫士兵相持不下,风湘陵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迈步走过去,两人争吵的声音也逐渐清楚。
请你,始终如一的待他,保护他,理解他,珍爱他。
穷尽此生,我便知足。
“很好,那么,以后就请小师侄多多赐教了。”
“这是你我之间,两个人的战争,从现在开始。”
“如何?是否有胆量接下我的战书?”
缓缓起身,龙澈然脸上笑意张狂肆恣,与对面站着的人,一样明亮,耀眼。
“……你错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神弈轻轻摇了摇头,撑着眩然欲坠的身子站起来,目光远远投向某个地方,那里,依稀有温暖的烛光在跳动,柔柔软软的心就好像找到了归宿,莫名甜蜜,也莫名……哀伤。
“你错了,湘儿从前是喜欢我,但现在,喜欢你更多一些。若你相信,湘儿不会是一心能容下两个的人,那他现在,应只喜欢你。”
龙澈然半边脑袋已经浸到雾里,还有半边,犹在为刚刚的想法纠结着,半晌,才能问出一句,“什么?”
神弈坐起身,直视他的眼,平静面容淡淡含笑,看上去一如寻常般随意,但那目光却分明坚定不移,“我说,我不会放弃湘儿的,绝对不会。”
“你说什么?!”龙澈然惊坐而起,胸中积郁已久、一直都辛苦压抑的怒气怨气好似突然之间找到了踊跃而出的目标,未曾察觉之前已经狠狠一拳挥了过去,“你竟敢说这样的话?是在嘲笑本大爷还是彰显你有多厉害!不会放弃管账的?哈!你当然不能放弃他,本大爷现在就明明白白地警告你,如果你敢对不起他,哪怕让他有半点伤心难过,本大爷都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
很想好心提醒,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了。
龙澈然见神弈突然缄口不语,也觉自讨没趣,遂仍旧侧身躺下。
晶亮晶亮的星星映在眼底,仿佛心也跟着豁然开朗,青草芬芳与露珠的湿润气息混合在一起,悠悠逸散开,恬静的气氛很适合现在这样的感觉。
臭小子!心里暗骂,却反而更加咧开了嘴朗声大笑。
龙澈然虽然极力端正胜利者姿态,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脖子似乎有点扭到,歪一歪就正不过来,‘老’家伙,下手真狠,“本大爷这是年轻力壮,哪像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敢跟本大爷打,也不怕闪到腰?”
一把年纪?也才大五岁而已吧?
神弈也不可能乖乖认宰,飞起左手还他一拳。
两人就这样礼尚往来一人一下,到最后竟然还是扭成一团,打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
天空的星子一闪一闪,时不时飘来几丝细云,却遮不住那些灿烂的光辉。
独处一室……
孤男寡……男……
空气中顿时颤巍巍响起一阵剧烈磨牙声,在夜间听来颇有几分可怖,不过神弈面容安泰,反倒轻轻笑起来,“怎么?终于要对我这个师叔动手了?”
不由自主地,龙澈然伸出手背轻轻碰了下嘴唇,却在反应过来的时候,蓦然脸一红,做贼心虚般猛然收回去,“本、本大爷不过想要喝熏风了!才不是……”
这里当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辩解,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究竟怎么想,龙澈然听得自己的话随风消散,顿觉无趣,心里那种失落的感觉却也愈发明显。想起刚刚与风湘陵分别时,那人仅仅淡淡说一句“本魔君去看看绪,龙哥请便”就走了。
龙澈然都还没开口争取跟他在一起的机会,那人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