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那些明晃晃刺眼的箭矢,而是——
“绪!小心!”
飞身跃起,饶是风湘陵已经有所准备,仍也被那突然从高空坠下的人砸得胸口一闷,咬牙忍住几欲涌出的腥甜,气运脚底,风湘陵勉力减缓去势,死死抱住怀中已经与自己同高的少年,稳稳落地。
绪,你当真这么想置我于死地?
夏侯渊做了个手势,百余弓兵在山顶四散开,围成一个圈,将山下人尽皆纳入攻击范围。搭箭,待发。
“哼哼哼哈哈哈……敬爱的兄长,没想到吧?我这做弟弟到底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打算让你多做困兽之斗,索性给了个痛快,怎样?是不是很感激本王?”
“太好了!兄弟们!冲啊!把西夷那帮蛮子打个落花流水!”
心弦剧震,风湘陵未及出口的话都被那一阵胜似一阵排山倒海的呐喊所掩盖,匆匆回身刹那移步,等龙澈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前方狭窄的入口闪了出去。
“管账的,你……你……”本大爷知道你心疼那家伙,早晓得这样,本大爷干脆也挨上几箭好了。
一通四顾,弓弩兵早就没影儿,他总不能把地上的箭捡起来往自己身上戳吧?
其实,风湘陵那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看龙澈然灰头土脸的模样,还有刚刚拼命的样子和颊上那道挂彩,他其实早已心软。
抬头望去,远远一个挺秀的青蓝身影。
秋风猎猎扬起,吹着那人锦袍乱舞,苍意碧云般遥遥而立。
那声音,也同样远得几乎听不分明,飘散在一阵强似一阵的山风中,恍恍惚惚,却又不容错辨——
身边不断传来士兵们高呼军师的号子,风湘陵咬了咬牙,终于掀了自己衣摆,撕下内里一片白色干净衣物。为了不使血迹显露出来,扎得极紧,箭头必定也更加深嵌,可神弈面上仍旧泰然自若,风湘陵心下愧疚更甚。
“湘儿,当务之急得立即脱身,否则若夏侯渊发动大军,就难办了。”神弈只提醒他一句,便转身走向关口,对副将交代整军之事。
回头望去,风湘陵发现,此刻山顶上已经空无一人。
霎时,绽放大朵殷红。
“军师!是军师!快看!真的是军师来了!”几乎已经濒临极限的将士们精神大振,疾走而呼,壶关入口仿佛突然从死路变成了生路。
“大哥,你怎么样?”风湘陵扶住神弈,见那伤口一层层不停往外渗血,立时深恨自己大意。
锋刃裂空,风湘陵唇角依稀勾起一个弧度,身形如大鹏展翅,突然拔地而起,手腕轻抖,一串罡风从剑下倏然飞出,切开迎面而来的箭雨,直朝其后的弩手划去。
形势似乎又一次悄然逆转。
夏侯渊不动声色,扬起手来,身后立时有两名士兵抬上一弯长弓。单臂执起,置上三杆巨箭,夏侯渊微微眯眼,瞄准战局中心。
碧落猛力一挥,齐刷刷十数只箭从中折断,掉了整齐一排。风湘陵沉默,眼底明灭,映着箭尖与剑刃摩擦时迸射的火花。
“管账的,放心,你要照看那阴沉脸的,本大爷绝对不阻拦。”
分明是生死关头,龙澈然却似连说话也忍不住要偷笑出声。
心中微动,龙澈然忍不住分神,回头看一眼。
风湘陵正稍稍偏过头,那张侧脸沾染了些薄尘,线条却仍旧优美如画。
不过,却只有一瞬停顿,两人同时将视线转向了战场,脊背相靠的位置,却没有任何一方做出改变。
“管账的!”左脸突然一阵刺痛,好像被箭头刮到了,龙澈然却无暇顾及,转头看去,只能见到那身银铠在风湘陵形影变幻之间明晃晃刺眼。
三尺剑锋宛如连成一片,在视线追逐不到的地方,接连发出铿锵震耳的龙吟之音,周围一圈断矢落了满地。
龙澈然从来都不知道,风湘陵剑术比之琴技,原是毫不逊色的。
目眦尽裂,龙澈然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不能超越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恐怖的箭墙。
近了,更近了,近到龙澈然可以越过风湘陵,看见被他挡在身后的刘绪——那失了心智的空茫眼神终于开始有所变化,定定移上了前方兄长挺直的背影。
密集箭阵中,风湘陵长身玉立,面色是临危不乱的沉静如水,直至抽剑而出的那一刻,唇畔方才浅浅勾起一道弧度。
完全没料到夏侯渊会有这等勇毅,龙澈然眼见对方已经将右手缓缓抬起,自己却根本无法真的将笔锋刺进去。
本就未有存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只以为人质在手就能万事大吉,却在关键时刻形势逆转,龙澈然几乎要怒骂自己手软。
“放箭——”
这一句仿似恍然大悟之下说出来的话,音量也略有些拔高,龙澈然心脏登时几个台阶跳,就快提到嗓子眼儿,只因突然从下至上投来的视线。
半边身子都在那道熟悉的视线中燃烧起来,龙澈然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冲那个方向飞过去,可到底还是知晓自己不能放下手中这笔。
也只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事关那人切身安危。
到底是短了一根筋,夏侯渊脸色变化也没看在眼里。
“哈哈哈哈……”只听耳边传来大笑,龙澈然顿时疑窦丛生,投过去一记看疯子的眼神,“喂,狗熊将军,你竟然笑得出来?没见自己小命还吊在本大爷手上吗?”
这一声狗熊将军倒让夏侯渊狠狠噎了几下,笑声顿止,“臭小子!你叫本将军什么?”
“……”
不自觉咬紧牙关,风湘陵的心也随时间流逝一点点缓慢下沉——若是神弈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按着剑柄的手渐渐收紧,风湘陵知道,若事情真的演变成那般地步,他绝对不会介意用手中这柄剑——血洗战场。
莫非神弈临时改变了计划?
不可能,他不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
洛樱英?
“箭”字还未及出口,背心已经抵上某种尖利的东西。
“叫你的人放下武器,否则本大爷的笔锋可不长眼!”没了惯常嬉笑时不正经的腔调,一字一字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冷硬非常。
的确,龙澈然本来就已经够生气了,这人还好死不死撞着他忌讳,妄图伤害风湘陵,一口气憋到快要爆发,正好看见夏侯渊要推刘绪,龙澈然几乎已经准备好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却偏偏被突然出现的兰芷茵抢了风头,而且非但没救到人,还害风湘陵被撞得七荤八素,让他心疼得要死。
杂种?
刘绪对这个词的敏感程度终于让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半带怜悯地摇了摇头,夏侯渊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说!你们这两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居然还能在皇室族谱中留名那么多年!现在就算携手黄泉,也算死的不冤了!”
“你……你……”兰芷茵脸上红白交错,连连吐出好几个字却是无法接下去。
夏侯渊见状更加得意洋洋,“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今日要不是孟德还得靠你和梁敬打好关系,我夏侯妙才早将你这吃里扒外的女人杀了!”说罢转对左右喝道,“来人!将‘兰芷茵姑娘’牢牢看着!”
捋了捋胡须,夏侯渊见兰芷茵已被制住,这才看向下方的人,笑容满含嘲意,“嘿嘿,至于‘侑王刘绪’嘛……也可以不用留了!”
下令放箭的手势也在同时被阻止。
“夏侯将军,义父并无明确说要赶尽杀绝,更何况侑王现在如此靠近他们,我们不该下令弓兵拉弓。”
一身利落便装,满身尘土也遮掩不住那张艳光四射的脸,没错,来人正是兰芷茵。
风湘陵见副将离去,暗暗握了握拳,他此刻是绝对不能走开阵前一步的,否则会令本就有些不稳的军心更加产生动摇。
唯今之时,也只能庆幸自己早有防范,计中已设连环计,且身边所带这一干兵将全是从芫城亲自选拔 出来,本就属江陵旧部,所以暂时还可撑得一时。
曹操啊曹操,三番五次下马威不成,也仍旧不肯死心,看来你是当真决定要用西南民众的安危换我风湘陵的性命了,好一个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呵!
“……绪,你没事吧?”强咽下喉头不适,风湘陵哑着嗓子关切询问。
惊魂甫定,刘绪却反手一把推开风湘陵,“不用你假惺惺!夏侯渊!你这卑鄙小人,竟然敢谋害本王,不想活了!”
面对刘绪的质问,夏侯渊站在山上,倒没有立即说话,只因此刻突然从身后出现挡住他的人,实在应该远在千里之外。
“哦对了!兄长恐怕还不知道吧,愚弟已经被封为侑王了,与曾经黎王殿下的兄长相比,不高不低,平起平坐。不过,要是兄长不幸身亡的话,可就……哈哈哈——”
刘绪居高临下,看向风湘陵的目光不知是否距离太远的缘故,显得有些虚浮不定。
“……”风湘陵不发一语,只是死死盯住刘绪身边那个人的动作,夏侯渊此时太过沉默的态度让他心生不详。
“兄长,别来无恙?”
“绪?!你怎会在此?”风湘陵暗暗握拳,面色惊诧一闪即逝,在瞥见刘绪身后走上来的玄甲将军时,瞬间转为沉定。
壶关这条通天小径,夏侯渊久居北方,自然不可能知道,就连风湘陵本人,也只是幼年时与刘绪无意中发现。
“龙哥……”欲言又止,耳边突然响起悠悠扬扬的乐音。
“天哪!援军!”
“真是援军!军师果然带回援军了!”
“那狗熊将军被本大爷打跑了。”龙澈然看他一眼,隐隐赌气,“还有,阴沉脸的晕过去了,事先声明,可不是本大爷害的!”
“绪?!”心下一惊,风湘陵忙查看刘绪伤情,小腿中了一箭,别处倒还好,可是仍旧不敢大意,风湘陵挥手招来军医先做紧急处理,另安排了两名士兵照看。
“龙哥多好的能耐,居然还有人能从你眼皮底下逃走?”风湘陵这话纯粹是因忧心刘绪,再加上夏侯渊射伤神弈,两者一起迁怒到他身上的,龙澈然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他所明白的比起事实,有些太偏远了些。
龙澈然装作没注意到他们,却连同风湘陵那边的份儿,更加狠了命地在箭阵之中往还穿梭,一时间山顶上哀嚎声惊叫声此起彼伏。
迅速折断臂上大箭,神弈示意风湘陵放心,“伤在皮肉,不打紧……不过湘儿,恐怕要麻烦你先简单包扎一下,否则让外面士兵们看到怕是会动摇军心。”
风湘陵这才意识到,从受伤到现在,他都始终侧着身子,且面色纵然苍白,神情却未改分毫。
嗖嗖嗖三声,宛如划破穹宇的惊电,风湘陵身形急转,堪堪避过一箭,另外两支却已然逼近肩头和侧腹。
“湘儿!”
龙澈然赶紧回头,却听倏忽一声,一支箭被突然斜插过来的细剑死死钉在地上,咔嚓断裂。但另外一支,却已不偏不倚,刺入一片雪白颜色。
风湘陵挽起剑花,正将刘绪纳入一个并不算大却相对安全的范围,听得这话,他手上动作仿佛更加漂亮。
“至于你自己——”龙澈然猛然大喝一声,笔底疾走,几只箭矢反弹而出,山顶上立时传来数声哀嚎。
“就由本大爷我来保护!”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风湘陵脑海中闪过刚刚惊鸿一瞥时触及的,他左脸上那道血痕。
“笑话!”龙澈然扬眉笑得开怀,“你是要本大爷丢下你不管?在明知你有危险的情况下?啧!管账的,那本大爷只有三个字奉送,就是——”
“办!不!到!”
“大将军!”一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他沉思。
“怎么?莫非粮草出了问题?”难道这些人里面也藏有曹操的暗线?风湘陵一惊,直觉问出。
但是,回答他的却非副将,而是自山顶之上传来的一个熟悉嗓音。
“当心!”
动作比声音更为迅捷,风湘陵只觉耳畔风声稍变,龙澈然已经替他挡下从侧后方漏洞突破的一支利箭。
“别光顾着阴沉脸的,自己也要注意!”龙澈然边挥舞手中大毫,边谨慎退步,直到后背一凉,贴上某种坚硬的触感。
刃光过处,幽幽紫眸,似有万千烟火灼灼齐放。
淡然,从容,宛如斗志昂扬的战神,风云皆为变色。
碧落在手中飞速旋转,形成一面圆盾,接下飞驰而至的一侧箭雨,金玉交接,发出铮铮嗡鸣,将龙澈然手掌都震得有些发麻。
终于,一声令下,龙澈然心电疾转之间猛然意识清醒。
控弓发箭,百矢同出,几在一瞬。
鉄镞泛着寒光,一批又一批接连而至,宛若暴雨倾盆,落落袭下。
无法随心所欲,却也更加觉得责任重大,龙澈然强迫自己先不要往下望,反而绕着山顶环视一周,“狗熊将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本大爷说话,快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夏侯渊看着他,龙澈然也不甘示弱回瞪,手下挟持的力道威胁性地往前推进些许,本以为性命攸关之下这人必会妥协,却哪知他居然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我夏侯妙才岂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实话告诉你吧,孟德大计将成,若以我这一条命换得下面那两人今日同步黄泉,倒也不失为一桩颇为划算的交易呐!”
“狗熊将军啊!”上上下下状似仔细地打量一番,龙澈然撇了撇嘴,“胳膊这么粗,腰也这么粗,脸上还黑不溜秋的,跟本大爷以前骑着玩儿的那只狗熊很像啊!”
“……”络腮胡子微微一颤。
龙澈然却继续高谈阔论,“嘿!本大爷才想起来,真难得这么相像,莫非你们是亲兄弟不成?”
她应还在南陵关。
潜意识迅速排除掉一些人,风湘陵稍松口气的同时也没再多做揣测,而是先将大半心思分给了正发呆的刘绪,另一些则仍旧停留在当下局势之上。
不见风湘陵有什么特别反应,甚至连名字也没唤自己一声。龙澈然气苦又心急,索性就要扯开嗓子叫他。
现在,终于轮到本大爷出马,那“什么猴”将军,你就自求多福吧。
龙澈然心里颇感骄傲,一边小心稳住夏侯渊,一边稍稍将身子挪出一些,想让下边的人能看得到他。不过,他却忘了自己此刻一身弓弩手装扮不说,面皮也灰不溜秋不成样子,别说风湘陵可能认不出他,就算认出了,他自己恐怕也会深感大失颜面。
风湘陵在谷底,确实不太能看出山顶是怎么回事,多半靠装束辨别身份的情况下,他只能依稀察觉或许是有自己的人藏身敌军之内。
刘绪完全被震住,脸色一层层苍白如纸,就连风湘陵,虽然在此情况之下尚能保持镇定,但眼神之中仍是显露强烈的撼动,不由担忧地扶住刘绪,欲言又止。而刘绪只是愣在那里,毫无反应。
目光稍稍一转,夏侯渊语气变了变,“其实本将倒相当钦佩黎王胆识才干,只可惜你不愿归属孟德那就非除不可了。至于当年在平阳村……本将也只能深感抱歉,毕竟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如今就将刘绪送给你陪葬,算是替你报仇了。”
眼光一凛,抬起手,“来人!放——”
“夏侯渊你什么意思!你真想藉此机会暗杀本王吗?”事以至此,刘绪仍旧满脸的不可置信,丝毫未觉大难临头,风湘陵看着他,心苦之余也只能轻轻叹口气。
夏侯渊自然不敢以下犯上,他这般行动一定是曹操授意,那老奸巨猾的狐狸,巴不得将刘氏家族的人一网打尽,绪怎么就是不能明白呢?
果然,夏侯渊反唇相讥道,“哈,暗杀?不,我是明杀!刘绪,我真替你可怜,你居然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连自尊也不要……哈哈哈哈!果然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生命力坚强啊!”
夏侯渊一见她,虽然暂时停住命令,但却仿佛并不将这名义上的魏王千金放在眼里,反而面露不屑,讥讽道,“哼,区区女伶也想指使本将的行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初孟德指派随军将领时便已发现你在旁偷听,现在居然能一路跟到这里,恐怕巴不得他们赶快从我眼皮底下逃跑吧!”
“你、你说什么!”兰芷茵刚刚平复的剧烈喘息又随语气急促起来。
“哈!你暗地里对这黎王的消息百般探询,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哼,倡优就是倡优!见了漂亮的男人就舍不得了!枉费孟德还想对你栽培!”
风湘陵心里不由冷笑,既然如此,就休怪他下手太狠了!
把江湖带进战场,本不是件符合规矩的事,然而,风湘陵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规矩之人,现下更加不会考虑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倘若神弈那边受到阻碍,甚至连人都不能平安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