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话语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宋凌舟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
巫云,他记得如今皇帝周子润即位之前的封地好像是一个叫巫云的小县,那周画屏口中的母亲应当是元后慕容皇后。
先皇猝然驾崩后,周子润被推上帝位,当时很多人没想到继任者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王爷,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没有选择用联姻笼络朝臣,还把发妻接回到自己身边。
......
怎么有种被小瞧的感觉,宋凌舟心道。
周画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不觉得累,大约是小时候基础打得格外扎实的缘故。
她这是醉了?
你愣在哪里做什么?来,走一走,活动一下身体~周画屏拉住宋凌舟的手,迈大步往前走,颇有几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被扯着走的宋凌舟抿嘴偷笑,看来是真醉了。
怡妃停下针:小事见人心。方才宴上有碗乌鸡汤,你还记得吧?
盯着看了片刻,周画屏的视线移到怡妃手上,左手拿着绣绷右手捏着针线,从刚才开始她就在一直忙活手中这两样物件。
看着怡妃飞针走线,周画屏纳闷道:孩子还有五个月才出生,你现在就准备衣物,会不会太早了?
这不是给孩子的,是给陛下的,怡妃抬头看一眼,摇摇头,陛下身上的荷包旧了,我打算做个新的给他。
为了减缓宋凌舟的疲惫,也为了有更多时间和他相处,周画屏时常进宫与他在宫中用餐。
这天与怡妃一同吃完午宴后,宋凌舟照常前往福安殿觐见周子润,周画屏则留在怡妃宫中等他散会。
周玉岚有一段时日没见到这个姐姐,缠着周画屏要她和自己练琴,周画屏倒是乐意陪她,但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不一会儿她就转注于拨弄琴弦不再理周画屏了。
林木的剪影倏然而过,悠荡在其中的鸟鸣一瞬便散在身后,静静的夜里唯有寒凉的夜风久伴不去,周画屏朝车窗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来:我想下去走走。
马车已经从山上下来,接下来的路途无阻平顺,宋凌舟便应下了下来:正好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他撩开车帘下马车,站稳后伸出手,欲扶周画屏下来,周画屏却没搭手,撩起裙摆,嘿咻一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
新年伊始,还没歇息几天,宋凌舟就又陷入忙碌之中。
一部分原因是他升了官,从四品大理寺少卿,获得更多职权也伴随着更多需承担的责任,许多案件他都要过手,这些事务虽然繁琐但难不住他,真正让他困扰的另有其事,而这件事占了原因的大部分。
大概没有人听周画屏叙说过心事,更没有人因这些不为人知的旧事安慰过她,宋凌舟这样想着,眼中升起朦胧的雾气。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道悲声,但他知道自己总得说点什么,于是道:以后每月十五我和公主一起看月亮,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们在一起就是家了。
然后抱住周画屏,将她按入怀中。
落在肩上的重量使周画屏顿住脚步,回过头正迎上宋凌舟关切的目光,她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
四眼相望,宋凌舟却将周画屏看了个明白。
周画屏不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她只是恰好在今夜松弛下来,说出这些旧事,这些旧事在心上压了太久,压得她无法呼吸,好不容易有一刻喘息也只敢轻呼出气。
苦苦等候多时,就快要丧失希望的时候,那个期待已久的人出现了,那种从心底迸发出的惊喜为眼前的人与物洒上一把闪耀的金沙,让人觉得以后的路也会如当前时刻般璀璨。
但这种感觉往往只是错觉,刹那的光亮蒙蔽了人的双眼,看不见背后实际的黑暗。
周画屏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后来也有许多十五的圆月,可我们一家三口再也没能团聚。
每次我累了闹着要回巫云的府邸,母亲便说那里不是家,只有父皇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她说得多了我也就信了,跟着她来到京城。周画屏自顾自说道。
风从耳边吹过,她抬起下巴,目光随风向前移送,透过夜色望见了不远处的城门。
就在那里,我和母亲被人拦住不让进去,母亲只好带着我坐在路边等父皇来接我们,可从清晨到傍晚,等到太阳落山,父皇还是没出现。
<h1>第五十七章</h1>
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温泉山庄,四周松柏环绕,声响和光亮皆被苍郁的枝叶所淹没。
这里是个一等一的适宜休息的好去处。
但事实和传言似乎有所出入,根据周画屏所说,慕容皇后孤身携女、历经辛苦来到京城,才得以保全身份。
未曾设想过的信息袭来,宋凌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画屏也没想要他回应什么,提起这些,只是对现在所处的情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勾起了沉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
对此,宋凌舟表示不解,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来去有轿撵载着,脚下沾不到灰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脚力?莫不是幼时习过功夫?
见宋凌舟投来疑惑目光,周画屏索性将话说明白:我母亲带着我从家往京城赶,为了省盘缠一半路用走的,有时母亲抱不动我就放我下来走,我走着看过好多地方。
低头踢了下地,然后道,噢,我说的家是巫云的那个家,不过算起来我在那里待了还不到三年,这样的地方好像称不得家吧?
夹道两旁草木凋零,能看到的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但即便无景可赏,周画屏依然兴致浓厚的样子,漫步在郊外小道上,每一步都十分轻快,走了快有十里的路也不见步履变沉。
宋凌舟觉得奇怪:公主,你走了那么久,不觉得累吗?
你累了?周画屏边问边放慢脚步。
周画屏:啊呼~外面的空气真不错啊~
她张开双臂环抱虚空,仰起头,半眯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露出满足之色。
看着眼前好像饱食后停在地上的圆鼓鼓雀鸟,宋凌舟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后摇头失笑。
沉默片刻,周画屏开口:你对父皇还挺上心的。
摆在台面上的心意能有几分是真?说完,怡妃便意识到失言,赶忙转开话题,不过依我看宋驸马对你是真上心。
你也没见他几次,怎么就看出他对我上心了?周画屏一脸不信。
周画屏悻悻退开,在阵阵琴声中走到怡妃旁边,半开玩笑道:玉岚是个省心的孩子,一个人也能乖乖待着。
她一向不用我多费心,怡妃笑着说,然后低下头,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也这么乖巧。
周画屏顺着怡妃的目光向下看去,衣裳的褶皱显露出怡妃身体不寻常的地方,她原本纤细的腰身粗了好几圈微微隆起的腹中有个四个月大的小生命。
周子润欲借念瑶台案件对朝廷来个大洗牌,从三法司中抽调出个别官员组建一支临时队伍,深入调查涉嫌贪污官员,查证后将他们缉拿,另提拔他看好的人顶上。
宋凌舟就是这支临时队伍中的一员。
事情一旦有所进展,他就得向周子润汇报,三天两头就得往宫里跑,艰巨的事务和频繁的跑动不免让感到疲惫。
温暖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将寒冷的夜风尽数挡下,周画屏隐约觉察到此时此刻有种奇异又的感觉在心中萌发,她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她清楚,身前的这个胸膛是可以依靠的。
周画屏轻嗯一声,回抱住宋凌舟,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垂落的长睫微微颤动,遮住湿润的眼睛。
黑夜下,两道人影一动不动,月光投射下来,朦胧的银晕勾勒出他们相缠的轮廓。
周画屏不曾吐露心事,但宋凌舟听出了她藏在话里的心声。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没有家了。
她是那么的委屈,又是那么的倔强,悄悄把所有苦痛咽下,不轻易让别人知道,遇上再艰难的日子也不叫出声,独自一人熬过来。
周画屏仰头向天空望去,上面挂着一轮月亮,孤零零却也圆若玉盘,她凝望着圆月,嘴角的笑容逐渐隐没,皎洁的月光落下,映出她眼中化不开的怅惘。
周画屏脸上有尚未消去的红晕,提醒着宋凌舟她现在正因醉酒而浑身发热,但他却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很冷,需要有人将身上的外衫脱给她穿上。
宋凌舟如此想也如此做了。
宋凌舟问:那你们就一直等在城门口?
嗯,一直等着,等得无聊了就抬头数星星,数完星星再看月亮。那天的月亮又高又圆,母亲说那是十五的月亮,十五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周画屏突然笑起来,你知道吗,当时真的很神奇,她说完这句话立马就应验了。我父皇从城里出来亲自接我们回宫,他穿着龙袍坐在御撵上,背后仿佛悬着一轮金日,整个人发着黄灿灿的光。
听着周画屏的描述,宋凌舟也跟着笑了,他大概能想到当时的情形。
但周画屏和宋凌舟没有留下过夜,考虑到他们是以病假为由翘掉夜宴来享受温泉,最好趁着有人发现以前尽快回去。
两人从温泉山庄出来,乘马车沿着山道向京城赶。
在温泉里待了许久,又喝了几口侍从端上来的果酒,周画屏感觉整个人晕乎乎的,脸上仿佛有热气在往外冒,她掀开车帘,大口呼吸从外面进来的新鲜空气,闷热的感觉才消去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