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中的信息量一下子将莱诺撞得七零八落。

他说了，“你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飞速掠上心头。

那时的他，正在被无数触手纠缠……

“他和我之前遇到的仿生人都不太一样。”裘德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他一定能够接受自己的欲望。”

树林在前方连成一片，带有金属光泽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

它们的枝丫则在头顶上相互交错，那层“金属”似乎促使它们彼此连接，封死了天空。

“嗯，我相当喜欢他。”裘德继续说，“我想……让他成为我们中一员。”

一员？什么意思？

并且没有听见另一个声音，裘德是在通过什么通信设备在和人交流吗？

“是的。”

为什么如此肯定？

“至少身为外来者的它们，能不以固有的视角看待我们。”

他想起某些遥远的光景，在觥筹交错的声响中赤裸着爬行，只要有人想要，就可以拽住他狠狠操弄。

偶尔这举动太过突如其来以至于他会发出小声惊呼，人们便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用鞭子抽打着他的脊背。

莱诺……并非不能理解。

“理解……什么？”莱诺再度问道，只觉得自己眼前像在教堂里观赏那些彩绘玻璃般五彩缤纷。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吗？

呼吸也有些不畅，像在火焰中不断翻腾，他摇了摇头，仔细聆听着裘德的答案。

莱诺不由得回想了他们一路的经历：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他们本该遇到触手却没有？

他们遇到的敌人是不是太少？他……一开始被找到，是不是也是因为有东西通风报信？

一旦意识到这些事，想象就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它们无可抗拒，犹如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

裘德和他的同伴被径直投进了一处聚集地中，他看着自己的战友反抗、崩溃、损毁，他也一度徘徊在损坏的边缘，但他坚持了超过一周时间，之后，围绕在他身边的触手群忽地退开了。

而在那里出现的，则是与人类有着一模一样外貌的——

“拟态触手。”莱诺喃喃道，“在所有触手中，是进化的最先端。”

莱诺心底陡然一惊，他见过这样的表面，那是在森林中心、是他穿越过村落下方的地道抵达的场所。

它们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这里比其它地方更加靠近树林中央……触手的发源地。

他轻轻咬了咬下唇，放轻脚步继续往前走，那先前有些隐约的说话时变得清晰起来，他听出那是裘德的声音。

话语犹如雷鸣在莱诺脑海中轰地炸响，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再出口的话语因惊讶而磕磕绊绊：

“你、你说……他们、救了你……？”

“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裘德耐心地说道，“虽然媒体没有报道，但有一批新的仿生人被投放进了森林。”

莱诺晃了晃，裘德的大手盖住了他的脑袋，掌心上的温暖让他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安心。

“莱诺看起来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啊。”裘德这样说道。

仿生人少年陡然一惊，他飞快退后一步，警惕地注视着眼前人。

那可能得到的答案令他无比恐慌。

裘德摇了摇头：“我没有随身携带，只是有需要时来这里拿而已。”

“你……”莱诺注视着他的双眼，“来过这里？”

——要是他的表情显得迟疑或者狰狞，那莱诺或许会好过一些。

偏偏他的表情与先前全然没有什么不同，让莱诺不由得又是一阵眩晕。

“裘德……”他定了定神，“我刚刚听到你在说话。”

而他下意识发出的惊呼也已被裘德听到，那边传来了脚步声，莱诺迟疑一下，最终咬押牙，继续向前走去。

前头有个被金属般的树木包裹的小空间。

提灯就挂在其中一棵的树枝上，金属色的枝条犹如墙壁上的某种装饰物。

遍布触手的森林中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房子。

像莱诺曾经去过的小村庄，像他曾经停留的木屋，这些屋子在人类撤离后被废弃，孤零零地被树林侵吞。

这些地方总是显出一片被抛弃的颓废感来，植物旺盛地在角落里生长，房屋的机构虽还完整、但迟早有一天会倒下。

裘德是在和触手交谈吗？

这个想法带来的巨大冲击让莱诺僵在原地，各种各样的言辞在脑海中飞旋，相互撞击又彼此粉身碎骨。

他说，莱诺很喜欢那样——那些触手爬在身上的感触几乎一下子涌上，莱诺颤抖着，忽地发现自己有些站不稳。

莱诺看见了油灯的光芒，在半空中摇晃。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察觉了。”裘德还在说道，莱诺始终没有听见另一个声音，“他其实，很喜欢那样。”

“什——”

因为树林广度的问题，林中没有网络，信号也并不覆盖，但如果有专门的设备，还是能够实现远距离交流的。

莱诺打量着四周的地面，这种覆着金属外壳的树林至少有一项好处，那就是地面几乎没有折断的树枝，他放心地向前走去。

前头隐隐透出光来。

莱诺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喊出他的名字，可话音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听见裘德……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会带他回去。”他说。

在不远处偷听的仿生人顿时停下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避世的无主仿生人大有人在，在混乱的局势下，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比想象中的更多。

可他、却不能理解裘德这时对他说这些的意义。

触手就会比那些人类更好吗？

“理解人类和触手，对我们而言都是一样的。”那声音像隔着水听见的。

“什么？！……”

“触手会侵犯仿生人，但人类也会，对我们而言，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裘德深深地注视着他，说道：“通常，要是有仿生人误入森林，我会直接带他离开这里。”

“你想说什么？”在他的目光下，莱诺不由得又倒退了半步。

“莱诺，我喜欢你。”裘德说，像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你对自己、人类和触手们都抱有困惑，我认为你能够理解。”

“果然，莱诺也已经知道了关于这里的一些事。”裘德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正是他们把我带离了其它低等触手。”

对人类来说，触手的形态代表着不同品类或能力，而对触手们本身来说，它们代表着阶级。

低级对高级的服从是触手社会构成的基本，得到拟态触手的庇护，裘德便能在树林中畅通无阻。

这一批仿生人使用了莱茵黄金最新型的α5智能核心，采用多次先期测试及实战反馈进行进行了调整，而后为供给这一次大规模实战专门生产了三个批次。

他们中包含了所有性别的仿生人，在唤醒和简单的程序启动后便被空投进了森林深处，作战目标是探查丛林中心处的状况而后离开。

作战开始二十四小时后，所有的仿生人都被触手捕获，连续一百二十小时不间断的折磨后，逐渐有仿生人损坏下线。

裘德看了眼自己空下来的手，表情混杂着难过与困惑，他说：“莱诺？”

“你和那些家伙……那些触手、是什么关系？”莱诺低声问道，过低的声音在脑海中轰鸣。

“我认识他们。”裘德没有回避他的问题，“是他们救了我。”

那双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宛如阳光照耀下的海水，裘德又冲着他微笑。

“嗯。”他回答道，“我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从森林中心、触手的聚集地。

“嗯，已经结束了。”裘德说。

“你一直带着那种东西吗？”莱诺问，觉得自己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他不想立刻询问那些最令他在意的事。

它们也构建起了“墙壁”本身——这里，俨然如同一个小小的房间。

房间正中，从地面生起的树木扭曲地纠缠成了一张桌子的模样，莱诺一眼就看见那上头放着的量子通信仪。

裘德惊讶地看着他，而后露出了微笑：“醒了？”

不过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个屋子保存得相当完好，并且，它与别的地方还有一项更加决定性的不同。

“——”

门口的树木上，覆盖着一层金属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