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诺不是不能理解它们所带来的冲击。

如果有像兰德尔这样的个体，那么，交谈不是更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吗？

“可就算这样，主人你也用不着来这里冒险啊！”

“对吧。”主人冲着他笑了。

他就是这样决定将事情隐瞒下来。

“第一次遇到他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他说，“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而在这里，我也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先前就在他眼前发生的对话。

胸口又有些闷痛，莱诺轻轻吸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如果告诉了你们，你们会怎么做？”

水压回将它一点点碾碎，一直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莱诺坐在渐渐降临的黑夜中，主人已经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独自一人。

同理心一直是他们向人类靠近的基础之一，现在它正狠狠烧灼着他的内里。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与人类如此相像？

“我很想给你答案。”他说，“但那样就是在骗你。”

莱诺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被骗，还是希望听到实话。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答案。”主人笑了，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语调，他向莱诺走来，拍了拍仿生人的脑袋，“所以，莱诺，和圆圆的他们一起过下去，好吗？”

教授他正常人的行事方式，告诉他选择自己的生活。

无论旁人怎么说，都会以自己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他的主人。

他正以那条轨迹前进，最终抵达了它的彼岸，他在那里，与莱诺渐行渐远。

“————”

莱诺的所有言语都在止在了喉腔中。

他得到了答案……他终于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注定的那个答案。

摆在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间就变得无穷无尽，他像是只初生的幼兽，蹒跚地向那个世界迈出脚步。

“可是……”他喃喃道，声音飘在半空中，“为什么要跟触手一起？”

“喂！”兰德尔的抗议声被主人制止。

哪怕再天真的幻想家事前应当都无法预料这样的情景。

莱诺仍有些茫然，而他的主人碰了碰他手臂，说道：“至于这家伙，是大约一年前出现的。”

兰德尔因为称呼而抱怨了起来，主人没有睬他，而是继续说道：“当时的他混进了镇子里，就那样在大街上行走……没有袭击任何人。”

用不着撑厚厚的伞才能够外出，用不着特意挑选阴雨天才出门，用不着顾虑所有的所有。

银灰色头发的青年在阳光边露出微笑，莱诺那一直游离在外的部分思绪忽地被它拽回了身体，他僵在那里，什么话也无法说出。

“莱诺。”而主人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我想到处看看。”

莱诺瞪大了双眼。

他想起上次主人找到他时，他还以为那是对方做好了防晒的措施。

仿生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兰德尔，后者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

“莱诺。”主人呼唤着他，又露出了那种带着歉意的笑容，“抱歉。”

“您不需要道歉！只要知道您平安无事我就很满意了，可是……可是……可是！”

“嘿，看着我，莱诺。”主人说，他捧着仿生人的脑袋让他看向自己，“你知道我不能晒太阳，对吗？”

“主人。”他说——他听见自己在说，“所以，你要跟他一起，离开吗？”

音节是破碎的，被什么东西碾成了零碎掉落在地。

但若要拆出其中的各个部分，它们又如此平静，犹如一地的玻璃碎片。

从出生起就决定的形态等级，低级对高级绝对服从——诸如此类。

成功拟态成了人类的触手毫无疑问位于最高位置，所以只要他下令，其它触手甚至连靠近都不会靠近。

莱诺有些呆然，之前遭遇过的事忽地有了一个全新的角度，让他的脑袋一下子被新的思绪占满。

“于是，渐渐就有了我这样的个体。”在他面前，使用着人类外貌、说着人类语言的异种如是说道，“模仿、学习……拟态。”

“只要不进行刺激就不会露出触手的那一面。”主人笑了笑，碰了碰莱诺的手臂，“不用害怕他。”

“他怕我？”兰德尔颇有些不满，“我怕他才对吧？仿生人可是我们的天敌。”

“对他来说才不危险。”兰德尔干巴巴地说，“那些低级的家伙不会袭击他。”

“咦……？”莱诺一愣。

“你们管那叫什么来着？分裂式、合一式、微小式是吧。”对方说道，“对我们来说，那就是‘等级’。”

拥有自我意识、能够判断眼前状况的触手。

防卫着森林深处的聚集地。

感光、听觉、言语……

“这……”

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阻止他们继续接触。

不说仿生人原本就是为了消灭触手而被制造的，人工智能们也通晓“遇见触手立刻通知有关部门”这一规定。

——性欲与繁殖欲分离。

与人类一样，可以不为了繁衍而进行性爱。

莱诺想。

莱诺狠狠咬住了唇。

“主人。”他说，“一路顺风。”

某些什么东西断裂了，它向深处沉去，渐渐地被没入深邃的海中。

他的话没有一句落进莱诺耳中，那些声音化成了一片鸣响的涟漪，刺痛着鼓膜。

莱诺不希望他离开。

可他却能够理解。

仿生人注视着他的主人，后者的身影在夕阳光辉中被剪出一个柔软的影子，让他的眼底一片刺痛。

莱诺低声地开口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主人扭头过看他，眼睛因为逆光而不甚分明。

——他的主人。

向来认为仿生人与常人没有什么分别。

他捡回受伤的莱诺，像对待其他所有人一样对待自己。

“莱诺。”主人又开口说道，莱诺的心底尖叫着希望他不要再叫他、不要在此时，“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啊。”

“主人……？”

“他们模仿人类的外表，同时试着学习人类的思维。”主人说，“他们和仿生人很像，不是吗？”

莱诺的胸口忽地又疼痛起来。

他……明白那感觉。

就像五年前他离开燃烧的工厂，一抬眼，便看见漫天的星子。

……啊啊。

莱诺一瞬间有些明白了。

“我……能够走到阳光下了。”主人说，“莱诺，我不用再一直呆在房间里了。”

“嗯……”先天性的疾病，靶向基因治疗最终没有效果，即便到了这样的时代，人类也无法摆脱的诸多事物之一。

主人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窗外伸出手。

黄昏时的阳光落在他的手背，勾勒出一道长长的剪影。

莱诺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他的思维控制系统推断这是他现在最需要得知的情报，可情感控制中枢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结论。

——为什么他要有情感？为什么仿生人要去模拟人类情绪的生成？

如果没有了这些，他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不……才不是这样。

他并非一定要在现在思索这些事，只是，比起这些，有更多的事他不愿去想。

那些事在他脑海中盘旋成了巨大的阴云旋涡，黑沉沉地向他压来，让他完全无法呼吸。

莱诺这才意识到这屋里的状况有多么奇特。

人类、触手、仿生人。

以相似的姿态、相同的语言，正在进行着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