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上外袍理理清楚打开房门,扔出个白眼哼道:“这么有兴致?““那要看跟谁。”
笑容如此可恶,又如此知心,眼睛还贼熘熘地一瞥房内,见她孤身一人笑意更盛,赤裸得热辣辣的话儿让韩铁雁小心儿扑腾直跳。
“走!”
吴征晃动手中之物道:“别睡了,起来喝酒去。”
听他带着笑甚至是命令的口气,自是拿准了自己尚未睡下。
按说深夜打扰一名女子太过唐突,若是平日裡只怕要换来一顿重重的呵斥。
胡浩嘉许点头:“很好很好,以你的年纪已是实属不易。
可真见了面,二品大员立在眼前才知大错特错。
胡浩是天子近臣,常年呆在大秦国权力中枢,可不是从小带自己长大的奚半楼可比。
那股子自然而然,融于神魂的掌权重臣气质,以及长期居人之上的威压,即使是笑对吴征,也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拙夫早间上朝未回,几位不必拘束当自家便是。小师叔,这裡的酒您都尝尝,喜欢哪个弟子给您备足了送去。”
有资格随林瑞晨进入正堂的也仅朱泊,韩铁雁,吴征,戴志杰,杨宜知几人,其馀人等要么在偏厅等候,要么如崔余子等人放下行李交予胡府下人后,便各自回崑崙楼忙碌去了。
吴征与朱泊没有居所,自是要在胡府裡暂住下来。
此刻的崑崙大弟子谦恭有礼,让林瑞晨满意地拍着配在他腰侧的昆吾剑道:“莫要忘了当日的誓言。”
“雁儿,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林瑞晨挽住韩铁雁手臂并行入府。
许是枯坐沉默太久,她的声音有些低哑不顺。
“韩小姐开门,是我。”
吴征的声音传来,让韩铁雁略有些慌乱。
两隻威勐的石狮子傲立朱红大门前,胡府两个金漆大字是当世书法大家葛元义墨宝亲题。
依礼递上早早准备好的拜帖,戴志杰鬆了口气,这一路从韩城到成都,实在是被大师兄那句“这傢伙是谁?”
搞得心惊肉跳,到了胡府门前总算可以消停一会。
至于酒楼亭台,花街柳巷更是数不胜数,好一派花花世界。
一行人饶有兴致地放慢马儿指指点点,韩铁雁多年未回京城,也极为激动。
穿过秦都大道,远远可见恢弘壮丽的皇城,顺着条侧道往西进入锦绣大街。
韩家小姐已好久未尝过有外人为她出头的滋味,从前不屑一顾的事情此刻尝来竟觉分外甜蜜。
“哪裡臭了?我小心得很!你香,偏要靠你近些。”…………穿过仅容四五辆马车并排的南城门,豁然开朗!足有十五丈宽的秦都大道贯通南北,与之纵横交错的则是横越东西的锦绣大街。
两条大道彙集焦点之处便是大秦皇城,将成都城分为东南西北四片城区。
“从哪裡来,回哪裡去。阿弥陀佛!”
吴征跃回马上口宣佛号,施施然而行。
这干人后续若是赶上来找场子,一是圣命在身护体,二是马车裡不是还坐着师祖嘛。
吴征哪能鸟耐烦听他废话,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拳击在腹部打得他乾呕不止,一手提起纨裤疾奔。
前方不远正有个用于田间施肥的粪坑,吴征挥手一摆将他直贯入坑中,粪水溅起臭不可闻。
一干随从怒声大骂,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圣命不圣命,分作两拨一拨救自家公子,一拨要拿下吴征问罪。
戴志杰一脸抽搐高叫道:“大师兄您别乱来啊。”
杨宜知已跟了上来:“二师兄这是废话了,大师兄要打架还不快上。”
戴志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大师兄那臭脾气可是劝得住的?眼见吴征势如疯虎形势不对,灵机一动赶忙又叫道:“崑崙大弟子吴征奉圣命入京面圣,谁敢拦阻?”
即便如此,远望去人数已然可观,不禁让人期待城牆之内的都城是怎生一种繁华。
吴征与韩铁雁并行在前,穿过阡陌田亩,两匹高头大马一对璧人纷纷引人注目。
“韩铁雁?哈哈哈,不在韩城与你的面首卿卿我我,还有脸回京都来?”
有没有变化多端的小吃,有没有俏丽热情的女子,有没有数之不尽的如画美景。
“美食,美人,美景。”
从来都是这座天府之国响噹噹的标籤。
韩铁雁听得呆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杜康……又是什么?”
“我今后要送你的酒,就叫杜康!”
吴征站起拍拍屁股道:“后日京城裡有个劳什子的文武会友,听说一干世家子弟全在。到时候我陪你去,谁敢有半句不敬看我不抽死他。韩小姐,晚安。”
“你知不知道早年在崑崙山上,我的愿望是什么?”
面对韩铁雁询问的眼神,吴征笑道:“我原本想着一个崑崙大弟子,豪门身份,他日下山定然要带着一帮狗腿子横行京城,看见漂亮的小娘子便调戏一番,足为人生之乐,哈哈。”
“咯咯,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奚叔叔每回来我家都要唉声歎气,说你分明是个好材料,偏生没点上进心。看来倒没说错!不知吴公子又怎地生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豪情壮志来?”
七年前带着雀跃悸动悄悄离开之后,曾以为再度回归时又是花团锦簇,迎接一位凯旋而归的英武女将。
然而现实让她难堪如斯,带着一身伤痕站在高台上俯视一干登徒浪子,放下了尊严与贞洁,放弃了对未来的希望,放弃了有一名能够征服自己身心的如意郎君的期许。
那侵犯垂涎的眼神令她噁心得胃裡都在翻涌,无奈地点出五人选作入幕之宾,她不敢去听背后放肆的讥笑嘲讽,不敢去想像世人如何说她。
“大英雄?”
韩铁雁喃喃自语,一时竟想得愣了神。
两人不再说话,只一口又一口地喝酒,不多时一瓶酒便所剩不多。
韩铁雁不屑的哼声倒像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自嘲多些。
自打七年前出事以来,除了父亲与两位哥哥初时做安慰提起此事,之后便成了韩城的禁忌。
有三名下人私下歪嘴被发现而被活活打死之后,更是连议论之声都再不曾有过。
韩铁雁微眯一口嘲弄道:“到了吴公子这裡便是劣等之极。莫非吴公子不仅精通扫地做饭,还会酿酒不成?“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奇言早已传遍世间,吴征哈哈大笑:“我是样样精通样样疏鬆。酿酒嘛我是不会,不过从些古书上看到些法儿,改天找个酿酒大师傅酿几瓶出来,保管比这个好喝十倍,到时候送韩小姐几瓶。”
“好啊,倒要看看崑崙大弟子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只会胡吹大气。本小姐可是京城裡……出了名地会品酒。”
说起京城,韩铁雁不由顿了一顿。
“扑哧。你这个人!”
每每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桉,韩铁雁只觉妙趣横生,笑颜如花。
“给。”
三名护卫裡,吴征仅对他恭敬有加,施了一礼道:“胡护卫勿忧,我们就在那裡,出不了事情。”
胡启望了望吴征指向的地方,又向韩铁雁投去询问的眼神,得到她点头肯定的答覆后,才躬身一礼退回房内。
韩铁雁满是猎奇的心态,她向来也喜饮酒,却从未试过在房顶上。
一闪即逝的眼神并没有逃过吴征片刻不离的目光,眼前的女子他不仅希望与她共享欢乐,也愿意一同品味忧伤。
再有小半日的路程便将到达京城,这家从西往东入京道上最好的客店迎来了尊贵的客人。
为此,店主人早早清空了客房专门款待贵客,来自崑崙派与韩城的客人为店主人挣足了面子。
吴征一偏头当先领路,韩铁雁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都尉大人。”
隔壁房门打开,胡启瘖哑的语声响起,盯着吴征的眼神充满防备。
但韩铁雁无法拒绝,这个时候她需要有个人陪一陪,即使说些不着边际的閒话也好过独坐房中惶恐不安。
——这个人做事,好像总能拿捏对妥当的时机。
吴征似乎总有办法吃住她,韩铁雁噘唇皱眉大为不满。
虽一贯注意仪表举止,却从未像此时这般紧张。
低头打量只着宽鬆的裡衣,幸而还未解开重重束胸。
深吸了口气,韩铁雁不满道:“何事?我都睡下了。““丁铃噹啷。”
“胡叔叔过奖,晚辈受之有愧。”
吴征尽力保持镇定施礼道。
既然被称了一声贤侄,也就顺口叫上了叔叔。
胡浩直到傍晚方下朝回府,不知在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大事看着甚为疲累。
侍中大人三绺长鬚,方正脸膛,先强打精神向朱泊施礼,又向吴征道:“吴贤侄,年少有为啊。”
吴征前世从电视网络上见过无数的国家元首,本以为侍中虽是二品的大官儿,皇帝的贴身幕僚,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姑姑就爱来笑人。”
胡浩与奚半楼,韩破军等兄弟相称,韩铁雁与林瑞晨自是极为熟络。
二女手挽着手,一者体态丰腴婀娜多姿,一者高挑修长健美性感,吴征恨不得以身代林瑞晨,挽住韩铁雁亲暱同行。
不多时林瑞晨便盛装出迎,豪门贵妇仪态非凡,先拜见了小师叔朱泊禀告已备下好酒好菜,才望向吴征:“当年掌门师兄说让你试试,倒真叫他赌对了。”
“托的是崑崙派深厚底蕴,非弟子一人之功。”
林瑞晨出嫁后两人见面甚少,吴征隐居青云崖侧的七年更是再未相见。
西城俱是达官显贵,昔年车马云集的韩府自从韩破军与韩铁雁迁居韩城闭门不出后,日渐萧条。
穿过韩府,韩铁雁目光一黯。
胡府距离韩府不远,侍中胡浩与二师姑林瑞晨自是吴征一行首要拜会者。
之所以选择从南面入城,一来是顺路,二来南城是最为繁华之所,吴征极有兴趣看看此世的商业中心。
川中天府之国,贸易往来更是频繁,南城裡不仅仅能看见川中的锦绣,漆器,瓷胎,竹製品,药材等大秦特产,更有来自大燕,盛朝的商界巨贾云集于此。
成都三日,游遍天下并非浪得虚名。
至于围观人群中不少人匆匆离去,那是意料之中。
派人来打前站?我看有了这么一出,还有谁不开眼敢来找茬。
“离我远点,好臭。”
吴征笑吟吟地晃着手中火折子,凑近粪坑沼气上点着,火花?裡啪啦四起,一干随从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吴征慌忙七手八脚救人,有几个忠字当头的大义凛然跳下粪坑,拉公子上岸。
“哈哈哈。”
韩铁雁虽不明为何有火花四起,在马上笑得花枝乱颤。
回身面对的大门,彷彿恶魔的血盆巨口,将她的一切全数吞没……七年了,终于又要踏上京师的土地,那裡的锦绣繁华又将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一个本应成为英雄,却堕落如此的残花败柳?“扣扣。”
拍门声响起,将韩铁雁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是谁?”
纨裤出行总是前呼后拥,带来的护卫家丁也不少,本有三人前来拦阻,一听戴志杰的喊话果然不敢乱动。
吴征冷笑着分开人群走至那纨裤面前道:“满嘴喷粪,莫不是粪坑裡出来的?”
那纨裤见吴征虎视眈眈,崑崙大弟子的武功之高已传至京城,早慌了手脚:“你……污言秽语。本公子是执金吾左中侯……”
不知是哪家纨裤出城偶遇,出言伤人。
吴征跳下马匹,向戴志杰道:“这人是谁?算了,我管他是谁。”
一脸狞笑着朝那浪荡子走去。
离着十里地便能看见这座壮阔的都城,高高的城牆外依然星星点点散落着居所与农田。
那是些无力在城内购置屋舍,只能在城外寻觅荒地自搭草屋,或是给豪族种地维持生计的贫苦人家。
成都沃野千里,可平民草芥们是没资格拥有自家田地的。
回到屋裡,韩铁雁倒头便睡,这一夜不见常年伴随的梦魇,不见重重缭绕的心事,只有一个嬉皮笑脸又讨厌又惹人爱的身影相随,竟睡得万般轻鬆分外香甜。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吴征一直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成都是那般模样。
韩铁雁掩口娇笑美不胜收,让吴征看得痴了。
“因为你。有的人身体清白,心裡却髒得如粪坑一样,有的人身体污了,心灵却如仙子般高贵。此前我从不敢想像有人会为了平民留下来阻挡追兵,在这个世上,你是我第一个诚心钦佩的人。韩小姐,你真的很了不起,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在我心目中,你都是最美的女子,是一位当世无双的大英雄!“吴征先竖个大拇指,举起酒瓶道:”
小子吴征,敬大秦国的英雄,戍边都尉韩铁雁!“韩铁雁怔怔地与吴征碰杯,目中泛泪,小口小口地抿着酒,心中甜甜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山不厌高,水不厌深。韩尉吐哺,天下倾心。”
“爹爹和哥哥从不敢与我提那件事,可从没与我说过这些,至于旁人……呵呵,他们笑我还来不及。”
韩铁雁自嘲道,吴征说这些话甚为唐突,她却觉得并不冒犯无礼。
或许是相差不多的年岁,还有纯淨的眼神让她放开了心怀。
这本也是她心中的最大忌讳,或许旁人提起她会勃然色变,可吴征提起时,不论神情还是话语,关切之心在脸上跃然,韩铁雁倒无丝毫不适。
“你这种人?有没人说过韩小姐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嗯,大英雄是不需要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路上吴征难得正色,目光中全是敬佩。
“在为明日的京城之行担心?”
吴征盯着她双目明察秋毫,直言不讳。
“哼,我这种人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吴征打开盖子递过酒瓶,两人碰了一下仰头饮下一大口,韩铁雁讚道:“这酒不错!”*“哪裡不错了?”
吴征大摇其头:“浓而无味,香而不馥,差劲得很。”
“据我所知,这是店裡窖藏足有十五年的竹叶青,等閒可买不着。”
跟着轻飘飘跃起的吴征落在房顶,由衷讚道:“你的轻功真是不错,怎么练出来的?”
“啊?怎么问这个。”
吴征不住摇头万般不好意思:“若是别人问起,那自是说本公子天赋卓绝,练什么都比别人好些快些!韩小姐想知道在下只好据实以告。其实是怕死,不得不刻苦修习轻功,逃命起来也多些把握。”
入夜已深,韩铁雁独坐房中愣愣出神。
成都,人间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却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曾在那裡被前呼后拥,曾在那裡领取军功,像一隻骄傲高洁的凤凰,令人望尘莫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