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梦想。”武藤干脆利落地答道,并没有丝毫含糊。至于王良明听后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亦基本在男人的预料之中。他笑了笑,进一步解释道:“那时的想法嘛,挺单纯的。跟现在肯定是…大相径庭,嗯,用你们这边的话来讲。”
“所以……”王良明仍旧没完全从方才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并且,男人找的这么个理由,在他眼里,已牵强到不能更牵强。他问:“你的梦想……就是……打仗?”
“啊,看来,你是不大了解,我们那边对于这场战争的说法了。”
“哪里哪里。要这样的话,那我还不早就被憋死了。”
武藤苦笑两声,拿手指在王良明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后,指着飞机的驾驶舱,跟他讲:“如果要按你说的,在云层之上翱翔,必须是全封闭式的货运飞机。而且,机舱里必须要有充足的氧气供给才行。至于说我这种普通的战斗机,一般连云层的高度都达不到,也就是能飞得比这边的山,再高一些。”
“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道。在上面,风特别大。越往高了走,对体能的要求也就越高。不过嘛,”男人挑了挑眉毛,继续说道:“现在军部对战机进行改良,制造出了零式战机,还有好几种新型号战机。据说,已经投入生产制造。这些战机,都不会再像我的这种,必须漏个脑袋在外面,风吹日晒雨淋全都得自己忍着了。”
男人抬起手,向上一指,话语间流露出无限神往与渴求:“那片蓝天。”
“这天,也不蓝啊。”王良明回答道,同时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天空中尽管还有些许阳光,不过太阳四周,都已经被厚实的灰白色云雾挤满,只剩下了一个小孔,让亮白色光线得以穿过障眼云烟,稀稀疏疏投射下来。
“大多数时候还是蓝色的嘛。”武藤拍了拍他的胳膊,耐心地和他说:
而等他休息了很久,再度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男人强健的胸膛。王良明感觉,武藤长满胡茬的下巴在自己脑袋上不停地磨蹭,搞得他很痒。他刚想张嘴要男人停下,别老这么弄,飞行员却突然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别动。”
“哼,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也不关我的事。”王良明赌气说完后,便也不再吱声,将身子转向了另一边,背对着飞行员。
他当然懂,男人过去怎么样,的确和自己关系不大。可是,他却又无比沮丧地发觉,自己似乎很在意这些,以至于心绪都跟着莫名有些乱,被无法付诸言语的情绪霸占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啊?王良明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乱想中的他,也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武藤,正炯炯有神地望向自己,嘴角亦上扬得很高。
“我也是很幸运,能够有机会,得以全身而退。”武藤笑了笑,说道。男人吞吐着一圈圈白色烟雾,微微闭上眼睛,用很憧憬的口吻跟他讲:“好好规划规划,啊。咱们以后呢,得把日子过得……嗯,热热闹闹的。”
“现在这种日子,能过得去就不错了,还热闹。”王良明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也就这会儿功夫,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面一闪而过,便问武藤:“你是就打算在这儿生活,以后也在这地方…成家立业了呗?”
“肯定是先在这儿过了。”男人开心地答道:“等战争彻底结束了,我先带你去青森看看我的祖母。到时候要是可以的话,我们也可以就都搬到这地方来。至于成家立业嘛,”
尤其是在前几年,军阀割据的时期,还有蒋委员长统领的南京政府在败退重庆之前。每一次搞事,所有的起事者,几乎都清一色打着‘救亡图存’‘大一统’等等五花八门又大义凛然的旗号。
只不过,‘救亡’了有将近十来年,国家不仅依旧是那个糟心的烂样子,还敞开大门,迎来了日本侵略军。
政治这种东西,真的就是……
本来王良明还想顺带提一嘴那飞机的‘日本军’标识太过显眼。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就被武藤直接插了话:“谁说不开了?不仅要飞,而且我还要带着你一起飞一次。让你见识下,什么是天空的武士。”
“天空的,武士?”王良明重复了一遍男人的说辞,脑子里有点发懵。
对于‘武士’这个讲法,按照他自己原先固有的印象,应该是一个很古老的身份。他一直把这个当做一种精神的代指,就好比国人爱管读书人叫‘腐儒’,只是一种名号,一个统称。而被叫‘腐儒’的读书人,研究的到底是儒学,还是科技,亦或是西方理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着,男人便用粗壮的手指头撑开了王良明的五指,让自己长满了老茧的手掌和他的掌心贴在一起。这把王良明搞得一头雾水,只能愣愣地干呆着,任由比自己大出一圈手掌往自己手上不断磨蹭。
“而且吧,我的……”
武藤来了兴致,本还打算更近一步逗逗他。不过,他转念一想,还是决定暂且不提。于是,男人嘿嘿笑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对他说:“如果要去讨论,我们的内阁有什么地方值得肯定的,恐怕也就是这个八纮一宇,东亚一家的理念了。”
“可我毕竟是中国人,不是你们日本人自己人啊。”王良明又问道。
“这个很重要吗?”飞行员耸了耸肩,抓起王良明的一只胳膊,紧贴着自己虬结的手臂,说:“你看,如果抛开什么国家,什么立场,把我们的身份证明都给扔了。就光看这两条胳膊,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不都是一种肤色,是东亚人。”
“还是不一样的。”王良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之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对的,都过去了,得好好继续生活才行。所以啊,”武藤望向躺在自己身侧的王良明,颇有些深情地讲:“可能也是因为,母亲和父亲想让我好好生活,才会让我的飞机掉到这里来,又遇见你的吧。”
“所以呢,一切还真的都是,缘分。”男人边说,边又拍了拍他的肩,揽着他的胳膊也收得更紧了些。
这听上去略显暧昧的话语,自然使王良明心里多添了几分别扭与尴尬,搞得他只觉自己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很懊恼,好不容易放松了对手枪的惧怕,这会儿却又被日本兵搞得完全没了头绪。
“不过到后来,也就是,呃,我到满洲国开拓团后,被选拔入军队,开始训练的那会儿,其实还有一个小的愿望,就是……“
话说了一半,武藤顿了一顿,轻声叹了口气,话语间夹带了哀伤,却也有释然的成分:“当时还是很希望……希望有一天,说不定能开着飞机,就能去到一个地方,把我妈妈找回来……”
天空中,聚积在一起的云朵随风轻轻摇曳,层层水汽间,不再那般耀眼的太阳若隐若现。王良明感到心里有点闷,却也不知该如何接男人的话茬。他愣了半晌后,只得默默劝慰他道:“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太难过了。人还是要向前看……”
静默了一会儿后,男人接着说:“天皇陛下那时和我们讲的是……嗯,东亚各国的人民受西方列强的压迫许久,需要被解放出来。而我们皇军出征的使命,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所以,在五年之前,所有军人,尤其是年轻人,对这个其实还蛮热情的。”
“所以……在你们眼里,跑到我们国家来打仗,其实是为我们好?”王良明问道。
武藤笑了笑,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讲:“军部的家伙们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过去那时候,我认识的很多战友们,包括后来好几位长官,差不多都多少持有这样的信念。”
“啊?谁…乐了?”王良明嘴上仍故作无事,强装镇定地回答了男人,可心里头早已被吓了一大跳,一双手不自觉地捂上了脸。
“哈哈,你没有必要跟我这儿遮遮掩掩的。”男人颇为得意地告诉他:“说实话,我可能比你妈和你妹妹都更了解你。你就别想尽办法骗我啦,老老实实跟我坦白吧。”
王良明只觉得,自己先前因尴尬和别扭而微微发热的脸颊,此时涨红得更加厉害。在武藤略顽劣的揶揄之下,他好不容易,才憋出了岔开话题的一句:“其实我刚才是觉得……花那么大精力去存飞机,还要建什么仓库…有必要吗?”
武藤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从裤兜里头又摸出了一根烟,再把打火机递给王良明,让他给自己点上。男人抽了一口后,继续回答:“唔,你们这里把我们来这边叫做侵略,这个我也理解。不过,你好像也知道,我们那边是怎么称呼这场战争的吧?”
“大东亚……什么什么的吧。”王良明答道。他依稀记得,武藤先前跟自己多多少少聊过一点这个,所以还是有些印象的。
“嗯对,大东亚战争。”飞行员点点头。他抽着烟,思绪在过去那些不知该被称作疯狂、还是该被称作激昂的回忆,与眼下安宁平凡的生活间来回游走着。
王良明静静听男人用洋溢着热情的口吻和语调,娓娓道来这些关于飞机的种种知识,仿佛飞行就是武藤全部的生命一般。
不自觉间,他脑海里又回想起,自己与男人初次邂逅的场面,在这里,在这架贸然闯入自己生活的战机上。他发现,若抛去什么日军的身份,以及种种民族和政治的问题,穿着飞行军服的男人,乍一看上去,若说是英武,可能也……并不是特别过分。
哎!自己又在想些什么?!王良明暗暗责怪着自己。不过隐约间,他感到武藤炽热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自己。为了缓解尴尬的情绪,王良明只好匆忙问了一句:“话说,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想要参军,来到中国来的啊?”
“而且你知道吗?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云,并不是天空本来的颜色。云是因为地面上的水汽蒸发到了高空,遇冷凝固,变成了小水滴,聚集在那里才形成的。而在这上面,依旧是蓝色的天空。大气层永远都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样。你以前还不知道吧?”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王良明哼了一声,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虽说,我自然科学和物理学得并不是很好,但就这点常识性的认知,我也还是有的啊。”
说罢,他又紧接着去问飞行员:“如果这么讲,你原来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也都总是‘翱翔’在云层之上,与蓝色的天空亲密接触?”
他倒不曾想,这日本男人竟然会对‘武士’这么情有独钟,而且还会给自己也冠了个‘武士’的名号。
“飞行员嘛,就是天空的武士咯。”武藤蛮自信地耸了耸肩。
男人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架飞机看了会儿,继续笑着讲道:“其实也是挺有意思的。我们日本人的传统观念里,很敬畏自然、敬畏生灵。不过,当进入军事学校训练的时候,所有的教官教给我们的只有两个字,征服。航空兵的使命,就是要征服,”
一阵阵微风轻轻拂过面颊,让王良明感到,自己很着迷于这样惬意的午后。那种一望无际的朗朗晴空,太阳定会毒辣得让人难以忍耐。而换成阴沉沉的漫天乌云,又总给人一种烦闷的压抑感。倒是这种,不算晴,也不算阴的多云天,阳光是有的,又被那层层云雾打磨得柔和了许多,确实再好不过。
王良明心想,在两个‘极端’之间,这样一个‘折中’,给自己带来的体验,真可谓是赏心悦目。
不过这种惬意与悠闲,却经常伴随着浓浓倦意。没过多久,王良明就感觉自己好像又有些困,之后,意识便陷入了一片混沌。
讲到这里,男人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良明一眼,又闭上眼重新躺好,说:“不急,以后慢慢来。”
“像你这样的,以前,一定有不少女孩子追求过你吧?”王良明顺口问了句。不过刚问完,他就感觉心里有点异样,也搞不懂这是为何。
听见他这话,男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略显出了几分难为情。过了一会儿后,武藤尴尬地讪笑了两声,讲:“那时候整个社会…所有人不都是这样的嘛。而且你也都讲了,过去的事情,没必要老是纠结来纠结去的。”
他正沉思着,一旁的武藤却又感叹起来:“不过,现在仔细一想,那时候我主动加入陆航编队,来到这边,可能还真是一个十分正确的选择呢。”
“哦?为什么这么讲?”王良明问他。
“因为据说,国内的征兵令已经越来越紧了。”男人怅然地回答道:“自从去年,军部直接向美国开战以后,有一多半的中国战场兵力,全被抽调到了太平洋和本土离岛,进行防卫与进攻。那么,这边的兵源就要有新的补充。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全部都要应征入伍,开赴前线。”
“可是,你们有过,去践行这样的理念吗?”王良明有点嘲讽地反问道。
“这是另一回事了嘛,”武藤拍着他的肩,叹了口气:“我现在和你谈的,是理念本身,而不是掺杂了其它因素之后的模样,以及它被放到现实中,是以怎样的一种状态呈现的。”
王良明点了点头,对男人的结论倒是十分认同。他在想,不说日本,单单就看中国,自从自己出生以来,到抗战全面开始之前,各类大大小小的战争就没停息过。
“哦?什么不一样?”武藤问他。
“你……胳膊比我粗,比我黑。”半晌过后,王良明来了这么一句。可刚讲完,他就有些后悔了,生怕这番话又会挑逗起男人某些莫名顽劣的品质。
而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听完这话,武藤直接咧嘴乐了:“哈哈,倒是这么回事。不仅是比你胳膊粗,手也比你能干。”
可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王良明暗暗寻思着,同时撇了撇嘴,看了眼一旁满脸堆着笑的男人,在他袒露着的胸膛上轻轻杵了下,问道:
“说起来,你到了我们这个地方,就你一个日本人,孤零零地在这儿。你一点都不害怕、不紧张吗?连个家乡人都没有。”
“谁说我孤零零一个人了啊?不是还有你吗?哈哈。”武藤回答了他:“有你在我这儿,我就都安心了。”
该死!这话讲得……
人家回忆起伤心事…自己居然在劝人家尽量把事……给忘了??
王良明懊恼地狠狠抓扯起自己的头发,一时间,也不知怎么样才能打个圆场,挽回自己的错误。不过男人却笑了,将垫在王良明后脑勺下的胳膊就势一收,便把他的脑袋揽了过来,让他的侧脸紧贴着自己的胸口。
“那你呢?” 听到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漏掉了自己,王良明便继续问:“你也是为了要来……解放中国人民?”
“哈哈,我嘛,其实没那么…崇高啦。”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坚毅的脸庞上,透出了几分罕见的青涩,一反常态。
望着那多云的晴空,武藤继续敞开着心扉:“我是感觉……自己与生俱来就该做个飞行员吧。我加入陆军航空编队,一开始,仅仅是因为喜欢蓝天,想到更广阔的世界去看看。所以当时就主动参军了,为了圆自己一个梦。”
“为什么没有必要呢?”武藤问道:“你一开始讲得没错啊。战机再停外面的话,就要被雨水淋坏了。怎么现在,又不想弄了呢?”
“你还想开这架飞机啊?”王良明不可思议地望向武藤,又扭头看了看那架战机。尽管硬质的金属机身,乍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损伤;不过,毕竟它是从天上直接俯冲下来的,战机的前轮,已在草地上砸出了一个坑,陷进去了一半。
“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开啊?况且开着能去哪儿?你也没有油了。其它地方也没有机场,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