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舒莱曼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叫王良明过来看。
王良明凑近一瞧,发现那照片上是一个摆满了盆盆花草的阳台。栏杆后面有一扇门,打开后便可进到屋子里。门的上方,有一只个头挺大的鸟正站在被细铁丝吊起来的小杆子上,略微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瞅着对面楼层的镜头,模样十分讨巧。
“这就是我的家,”舒莱曼感慨地说道,同时又用手指不停地抚摸着黑白色的照片,继续对他们讲:“若要是能拍出彩色的效果,就更好了。这些花,还有各种植物,全都是我太太一盆一盆亲自挑选栽培,然后组合着摆起来的。以前,在希特勒还没有上台的时候,市政厅经常会搞花卉大赛。我们家还拿过好几项奖呢。”
谈到了自己的故乡,舒莱曼难掩内心的憧憬和向往之情。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花盆,抬起头,目光亦眺望向了祖国与家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他感慨道:“每年这个时候,应该是德国最炎热的季节了。不过相比北部的严寒和南部的酷暑,法兰克福的一年四季,气温都很宜人。”
王良明点点头,索性先不再提及武藤打算搞的那些东西,估摸着等德国医生的话匣子全倒空了,再问他那些也不迟。
武藤则非常无奈地瞅了王良明一眼,只好给自己点了支烟,站到了他的身后,将胳膊架在他肩上,跟着听舒莱曼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那个…唔…”
王良明结结巴巴地啰嗦了几句,因为紧张,头脑里变得一片空白,险些把自己本打算问的事情都给忘了。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讲出了句完整的话:“那个……您…是住在法兰克福吗?”
一说完,他心里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同时心想,用这种所谓‘曲线救国’的方式,声东击西,是不是会显得更加自然和得体。他以为,由外而内地切入主题,或许也更能让人倍感亲切。
“当然啊,”王良明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回答了男人:“这都是别人的隐私,私生活。人家不说,当然不能主动问啊。”
“不是,…我知道是私人的事情。”日本兵已经要彻底无语了,用放在王良明肩上的手狠狠地捏了捏他的脖子,讲:“我是说,你在这里都干了两年了。两年诶,你都没跟他好好聊过……”
“我们原来,每天都有很多病人要来就诊。就算没有病人,舒莱曼先生也都总是在整理文件,或者看书。哪里有闲工夫聊天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武藤被他说得反倒有点疑惑了。男人笑着耸了耸肩,继续和他说:“德国佬是跟咱们关系不错的人,也是信得过的人啊。”
“喂!又来啦,嗯?”王良明反唇相讥道:“‘德国佬’,你怎么不敢当着他面儿叫这个称呼,嗯?之前那么信誓旦旦的承诺呢?”
“这个不重要,小兄弟,”飞行员乐呵着跟他打起了马虎眼。这让王良明不免嘘了他几声。他觉得,男人也是就敢跟自己耍耍滑头,显摆威风。
舒莱曼看了眼手表,见大约摸到了中午时分,肚子也有点饿,便收起了相册,准备跟着他们俩一起去茶楼。却不料,三个人刚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又有一个镇民跑了进来,带着她生病的小孩。
德国医生无奈地重新披回白大褂,叹了口气,讲:“你们俩去吧,我先给她们看完病。记得给我带回来点有蔬菜的饭就行。”
“要不,您过会儿再给她们看吧?”王良明瞅见那小孩面色还成,并不像什么很严重的病,便跟舒莱曼小声提议道。德国医生摆了摆手,恢复了他之前那副古板严肃、认真对待工作的模样,说道:“病人的事情第一,还是先给她们看。你们俩先去,没事的。”
很直白,可似乎有点不怎么礼貌吧?
王良明正不停纠结着这一问题,一旁的武藤却拍了拍他的肩,不再给他时间,冲他使了个眼神,示意让他先过去。王良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后,磨磨蹭蹭地又坐回了舒莱曼身旁的一个小凳子上,犹豫着开了口:
“舒莱曼先生,那个……”
“好的,谢谢教授。”飞行员答谢了他。
舒莱曼点点头,眼神里透露出些许赞许的意味。他对王良明讲道:“你这个大哥啊,是个有智慧的人,你可以跟着他好好学学这些。”
······
“啊,是啊…”王良明有点心虚,赶忙勉强应付了一句,说:“他想在家里种点…”
其实本来,王良明是想和舒莱曼讲武藤希望种点花,给家里增添一点雅趣,虽说这的确又是个不怎么能站得住脚的借口。
不料,飞行员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德国医生:“我们希望能够自己种一些粮食。很快物资补给就要断了,如果可以,希望教授能够帮忙指点下。”说完,男人抬起了搁在王良明肩上的胳膊,郑重地冲舒莱曼弯了弯腰。
王良明十分奇怪,但也不好去问个究竟。
他见德国医生又把相册翻到了一页。里面的照片,是那三个孩子在一起玩儿皮球时候的场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灿烂的笑,很无忧无虑,天真自在。舒莱曼正想继续和他们讲家里那些往事,一旁的飞行员却把可能要无休止进行下去的‘座谈会’给打断了。
“教授,”日本兵开门见山,指着地上那几盆花,干脆利落地问德国医生:“你种盆栽的那个土,还有工具,是从哪里弄来的?”
那是多么值得怀念的时光啊。
王良明沉浸在对过往无尽的回忆中,听见舒莱曼又半开玩笑地讲道:“等你们将来娶妻结婚的时候,你们就能……”
他话说了一半,却突然顿住了。德国医生抬起了头,看了眼听自己讲故事快要入了迷的王良明,又瞥了眼趴在他肩膀上、满脸淡然的武藤,心里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或者说是,有了种莫名的感觉。于是,他便干咳了两声,故作镇定地继续翻看手里的相册。
“那是,开飞机的人,眼睛不好还干什么嘛。”武藤说着,还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用胳膊肘轻轻杵了王良明一下。
德国医生把相册再翻了一页。只见另一张照片上,一位穿着端庄得体的女人,带着软丝帽,立在窗前。她抬起了带手套的手,而那只鸟就站在上面,和她温柔地对视着。距离很近,鸟的模样和它身上的斑纹亦显得更加清晰可辨了:这是一只虎皮鹦鹉。
“她是您的太太吗?”王良明问了句。
“哦。”
王良明应了一声,可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停地打着小鼓点。
他知道,按照和武藤事先的约定,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向所有对耕作技术多少了解一些的人,请教请教种地的方法。
“真的很不错。”王良明点头赞许道,目光却盯着那只站在小杆子上的鸟,有些出神。他挺好奇,想向舒莱曼打听下那是什么鸟儿,可却又不太好意思贸然打断他的叙事。
飞行员倒是注意到了他的表现。毕竟,男人很早就摸清了王良明的脾气,当然知道他是想问又不敢去问。瞅着他一副吃不去怂不来的样儿,武藤笑着耸了耸肩,直接就伸过手,指着照片上那只鸟,替他问了舒莱曼:“这个是什么鸟啊?”
“啊,你观察还真挺仔细的,这都能看见。”舒莱曼讲道。
“我们一家总共五个人,我和我太太,两个儿子。他们一个在海德堡上学,一个在杜塞尔多夫念中学。我们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回想起自己的家庭,舒莱曼的脸上写满了溢于言表的幸福神采。而这些事情,王良明先前全部都没有听说过,也没主动询问过,所以自然很新奇。但日本兵早在前些日子里,就跟舒莱曼交流过了这些,可却又不好就此打断他,只得跟着王良明重新听他讲述一遍。
“我们的家地处于市中心,是一栋比较旧,但里面还挺宽敞的楼房。我们的家里,可比这个诊所要大很多。”舒莱曼讲到这儿,便脱下了自己的手套,转身回了诊所里。片刻过后,他抱了一本相册出来。接着,医生拖了把椅子在两个人身边坐下,翻开了相册。
“嗯,对啊。”舒莱曼点点头,自觉有些奇怪,又看了眼王良明。但没多久,他古板严肃的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丝难得的浅浅微笑:“是,原来没跟你讲过这些事,你也没主动提起过。就前天日本人问了我住哪里,我还以为他已经跟你讲过了呢。”
这日本人还真是把所有人的情况都摸得好透啊。王良明不由暗暗慨叹,同时顺舒莱曼的话茬继续问道:“那个地方……一定是个美丽可爱的地方吧?”
“当然啦。”
······
‘土从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句话到了他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王良明思来想去,终归是以为,这样讲,太直白、太不妥当。搞不好,还会让德国医生觉得自己是另有所图。
古板规矩的舒莱曼则抬起了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说:“怎么了?什么事?”
“可是现在也挺忙的啊,但每天我们不也聊得挺多的吗?”武藤笑了笑,见王良明脸色十分难看,不服气地张了张嘴,似是又想说什么,便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抢先说道:“好啦,你也别找借口了。你就是不如你哥能跟人相处。听德国佬的,以后什么事都跟哥学着点。”
“……什么叫我找借口……”王良明不满地回怼了一句,底气却很不足,因为日本兵说的话的确句句在理。
武藤继续讲道:“重要的是,你绕了来绕去讲了老半天,也没得到咱们想要的。你哥我一句话,就把事情全搞定了,对不对?咱们要看办事的效率和成果嘛。”
“谁说我就···没有成果了?”王良明不服气地努起了嘴,说:“咱们这…不是也知道了许多舒莱曼先生过去的事情吗?这也是…更深入地了解了他啊。”
他哪知,武藤听到这里,竟露出了满脸不可思议。他见男人瞪着自己看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了句:“你之前都没问过他这些事?他也没跟你讲过?”
于是,本应三个人一起用餐的中午,理所当然地再度成为武藤抓紧时间揶揄取乐王良明的欢快时光。想到这个情况,王良明感到无比头疼。果不其然,从走上了路开始,日本兵的嘴就没停下来过。
“我说,良明啊”,武藤揽着他的肩,笑嘻嘻地对他讲:“你今天在那儿绕来绕去,啰嗦那么久,做什么呢?怎么不直接问他我要你做的事情啊?”
“这是最基本的礼节,和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好不?”王良明回答他,脑海里不自觉地又回想起舒莱曼叫武藤是自己大哥的场面,脸上再度泛起一阵绯红。“要是那么突兀地上来就问他···种东西的事情,人家会觉得奇怪的。”
王良明十分无语。望着日本兵嬉皮笑脸地冲自己挑着眉毛,他简直连掐死自己的心都要有了。他感叹,这下可好,飞行员不仅给自己家人都洗了脑,还跟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灌输了‘大哥’的概念。尤为过分的是,跟李慧茹那里都蹦出‘亲哥’这个说法了。
自己也真是作茧自缚,当初干嘛要赌气到山谷里去,捡了这么个大麻烦。
……
王良明满脸黑线地瞪着他。本来这个事情,他就觉得不怎么靠谱,只是最近几天,才莫名的多了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而武藤现在,居然要把这个天马行空般的计划公开告诉其他人。他是真怕最后做不成,闹出来个天大的笑话。
想着想着,王良明尴尬得无以复加。不过,令他更难以理解的是,德国医生竟居然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讲道:“这倒还真是个好主意。但是呢,种食品可跟弄点花草不一样,你不能使用盆栽用的土。而且,”
舒莱曼举起了放在地下的小铲子,对两人继续解释:“这样的小工具也是不够用的。等下午,你们可以到往县城去的那条路上看看。那里有几个农户,平时都会种些东西,也应该…有一点收成吧。你们可以去跟他们请教请教。”
“哦,这个啊。”舒莱曼放下了手中的相册,看着地上那些零散着堆放的花盆和工具,回答道:“种子就是管镇长要的。至于土和工具,那天我也闲得没事,就去逛了趟集市。正好有人卖,我想着可能会用,就给买了。现在啊,还真派上用场了。”
“集市在哪里啊?”武藤继续问道。舒莱曼指了下王良明,告诉他:“如果要买什么的话,一会儿下午就让他带你去吧。上次他还去那边给他妹妹买颜料,东西还挺不错的。”
听见颜料这档子事,飞行员不由皱了下眉头。德国医生也有点好奇,问道:“不过,你要去那里买什么?你们也想种点植物?”
“您刚才说,我们就能……怎么样?”王良明没太弄明白舒莱曼想要说什么,追问道。
“啊…”舒莱曼犹豫了片刻,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有时候吧,看见你们,我就能想起我那两个儿子,哈哈。”
说完,舒莱曼就匆忙低下了头,胡乱地翻着相册,以至于因为动作太急,好几次都差点将相本掉到地上。那动作看上去,显得极其仓促和慌乱,和德国医生一贯沉稳的作风很不相符。
舒莱曼肯定地点点头,浓浓的幸福感,让他向来严肃的脸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我太太,是全法兰克福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最能懂我的女人。能够和她相伴一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
“是啊,您真的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王良明赞许道。他这倒不是仅仅为了走个客套的礼数,而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看着相册里舒莱曼和他的家人平凡、朴实又十分美好的生活,王良明不由回想起了以前,在北平的日子。尽管当时的时局混乱程度和现在相比不分上下,不过,可能是因为父亲在世,或者城市里面还相对平静的缘故;更重要的,因为基本物资还有充足的供给,所以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和舒莱曼在家乡的生活,倒是有几分相似。
而武藤此时的意思,在王良明看来,当然就是希望自己能去询问舒莱曼,让他告诉自己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么些种花的土。
这并不是一件多复杂的事,但让王良明心里有点犯难。因为他在想,究竟应该以什么方式开口问德国医生,会比较合适。
难不成上来就讲,你这土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