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对啊,怎么了?”武藤扭过头,冲他挤了挤眼睛,满脸都是痞痞的坏笑:“正好我也得加强身体的训练,这样才恢复得更快嘛。”
“啊?!!”这样的解释,换来的是王良明更强烈的惊叹:“锻炼……那你也不能……拿我来锻炼啊。”
武藤看着他一脸的别扭和尴尬,觉得还蛮开心,乐呵着继续讲:“你哥让你做啥,你听着照做就行。”
这时,武藤已经在河边洗干净了手上的泥,收好了短刀,回到了这边。王良明正准备跟他一块儿回去,却见飞行员抱着胳膊堵在了自己面前。
那挺拔的身躯,就好似旁边那些高耸的山壁一般,无形间又给他施加了些许压力。
“干什么?”王良明心虚得很,盯着飞行员一脸玩味的神色,生怕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飞行员点了点头,赞许地说:“意见不错嘛,看来你很有当农民的潜质。”
“切,谁要当农民了!”王良明以为武藤又在嘲讽自己,连忙回怼了一句。同时心想,要不是他太能折腾,自己怎么可能会陪他来这儿整这档子荒唐事。
武藤拿着发了芽的土豆,起了身,从河边开始向一侧的山丘走去。一步又一步,男人仔细数着,又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像是在估量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哦。原来是这样啊。”王良明心生一计,故作恍然大悟般地反问道:“那我以后还是别要你这个哥了,还是把你当武先生好了。”
武藤很无语,暗自责怪自己想逗他,却先把自己绕进坑里了。他努着嘴看了看外面,晴朗的夜空中,飘来了些厚厚的云,有点像要下雨,但好像也不会真下下来。
飞行员咧嘴乐了,又一个主意浮现在了他脑海里。于是,他便连忙凑到王良明耳边,神秘兮兮地小声讲道:“良明,你有新的雨伞吗?”
王良明头疼地看着眼前吊儿郎当的飞行员,试图能猜出他又要整哪出戏。
“现在好喽,”武藤得意扬扬地冲他挑了挑眉毛,又活动了下自己的两条胳膊,捏了捏拳头,挥舞几下后,耸耸肩,说:“以后你可不敢再欺负我喽。”
“我?!欺负你?!”王良明的下巴差点直接掉到地上,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十分窝火:“你还好意思说呐?”
自己这……不也是为抗日救亡事业做贡献么?把一个王牌……不对,或者说是兵王……更不是!把一个鬼子兵留在自己家里了,也算是让前线的战士少点压力……了吧?
哎。
晚餐结束过后,武藤依旧照例,帮着王婉宁批改白天所做的美术作业。短短三个月,王婉宁对静物的素描勾勒水平,竟真的跃上了一个大台阶。相较之前她自己在家乱寻摸着的那些涂鸦,的确是进步了不少。这也让王良明愈加好奇,琢磨着,这日本人倒还真是挺有两下子。
谢天谢地。王良明松了口气。
……
原来自己是这么渴望他留下啊,王良明默默想着。不过到底为什么呢?难不成,是自己真的有点依赖上他了?
“没事儿,”母亲爽快地说:“你这表面上看似好了,实际上可能还没完全恢复。得再多养养,多观察几天。”
瞅着一家人在桌上其乐融融地吃着饭,王良明脑子里不断地回忆着三个月间发生的许多事情,很感慨。他没料到,这么短的时间,自己,自己的家人,还有舒莱曼先生,还有周围的街坊邻居,竟都能够这么快地接纳了这名日本军人。
或者说,脱下了军装的男人,和自己这边的同胞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但飞行员并没有放弃,仍旧执拗地挖寻着。不过真别说,又过了一小会儿,武藤还真的把那个沾满泥浆的马铃薯从土里面刨了出来,举在半空中,笑嘻嘻地说道:
“你看,不是找到了嘛。什么事情都不要轻易放弃,希望总是会有的。”
见眼前拿着那个发芽土豆的飞行员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不知怎地,王良明突然间有些恍惚。
王良明不得不感叹时间过得飞快,也算是眨眼之间的功夫,六月初因为意外和自己相遇的武藤,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了。因为身体底子实在太好,在八月的中旬,王大娘就替他拆除了裹着胳膊的夹板。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可好,”王大娘笑道:“才过个六七十天,就彻底恢复了,到了是年轻人啊。”
“这个,都要多亏了小兄弟的照料了。”武藤仔细端详着自己已经彻底恢复好了的左臂,一面还不忘对王良明表示着感谢。因为长时间没见阳光的缘故,男人的左臂肤色略显苍白,和他古铜色的身躯相比,显得十分不协调。
是什么?
平凡的生活?温暖的人?
或者说是,属于平凡生活的温暖的人?
……
夕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火红的余晖映在武藤健二粗犷但不失亲切的面庞上,让王良明恍惚中有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他在想,若不因为男人这层侵华日本军人的身份,可能自己真会觉得,这幅场景,就好似以前看到的那些文艺作品中,得胜归来的勇士,带着心爱的……
?!!!
哪知,武藤竟听懂了这话,真的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你要是想说是背媳妇,也没什么。”
……
王良明十分无语,撇了撇嘴,不打算再跟他兜着圈子扯皮了。望着男人连贯的矫健步伐几乎就没有停顿过,额头上也都没怎么出汗,王良明不免感到意外,又问他:“你……不累吗?”
“走咯!”武藤很轻松地站了起来,大踏步地走向回家的路。
双脚顷刻间离了地的王良明被吓了一跳,只得连忙用左手扒住男人另一侧的肩,同时双腿不自觉地夹紧了他强健的腰身,防止自己掉下来。
“你也太霸道了吧?”王良明轻轻揉着自己被扯疼的右臂,颇为不满地抱怨着。
武藤稍稍放慢了一点脚步,望着离自己并不远的王良明走在前面,心头涌上了诸多念想。但是他觉得,自己对种种想法,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便也没立刻回答王良明的话,只是暗暗记下了这些想法。
没过多久,伴随着心旷神怡的潺潺流水声,远方的那条小溪映入了眼帘。
只不过,周围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不是啊……就算你是我哥,咱也得…商量着来吧…”
王良明当然不愿意被个日本兵背着回家。都不说男人那条受伤的胳膊还没好的问题,光是邻居,以及家人要是见着这一出,他们奇怪的眼神,就足以能让他羞愧得躲入地缝中去。
王良明还想继续找个合适借口推脱拒绝掉这个提议。但飞行员不给他犹豫的时间,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腕。下一秒,王良明整条胳膊就都搭到了武藤宽阔的肩膀上了。
武藤对他笑了笑后,转过身,竟背对着他蹲了下来。这更是让王良明觉得莫名其妙。
“上来。”日本兵简短地命令道,居然还吹了个口哨,貌似心情很不错。
“啊?!”王良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了眼男人宽阔的背脊,问:“你…你……要背我?”
“好了,就这里吧。你也帮我记一下。”武藤指了指一片离河比较远,但土的颜色看上去还算新鲜肥沃的地方,蹲下身去,把土豆重新埋好了。
睨见飞行员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王良明脑子里空空的。他的确是不太相信,如此这般种植,会能让作物真的从地里面长出来。不过,这个人对待事物这么认真和执着的态度,让王良明隐约间又不知为何有了种想法,好像很希望他真的能够成功。
人的存在,简直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王良明感叹着,不免觉得,自己都快琢磨不透自己的内心了。
因为他知道,‘希望’,犹如一样奢饰品。自己,已经很久不敢奢求了。更何来谈“放弃”之说?
他寻思,或许这么些年下来,自己就从没来没有真正对生活,对未来有什么好的憧憬吧。但刚才武藤一番也许很随意、或者是在嘲笑自己的话,却又为自己,激发了一种渴求希望和追求未来的愿望。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良明实在搞不懂,只得暂时岔开这个话题:“你把这个埋在离河远一点的地方吧,这样也许就不会被水冲走了。”
“要雨伞做什么啊?”
“怎么了?我说的难道不对嘛?”飞行员挠了挠短短的寸头,竟还有点委屈地抱怨起来“你说说吧,这段时间,每次碰到什么,或者说每天吧,你都不敢对别人怎么着,受了气就知道往你哥身上撒。你哥也是肉长的啊,好不好?”
“你!……”王良明极为恼怒。但为了不让母亲和妹妹听见,尽管互相之间更熟悉了,他仍实在是不敢高声喊出来,只能窝囊着‘忍气吞声’,嘟囔着说:“你还好意思说我……”
武藤乐呵地看着他被自己搞得无话可说,便也不再逗他,主动凑了过去,整个身子倚在他肩膀上磨蹭着,又摆出一幅要讨好他的模样,揶揄着他:“所以嘛,你怎么对我的,我也怎么对你。咱俩扯平了啊,哈哈。”
不过他很奇怪的是,男人跟别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哪怕是舒莱曼那里,故意要给自己做个‘不卑不亢’的示范时,总体表现得都还挺像个传说中很久以前‘日本人’的模样,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好似个绅士。根本不可能去公开喊什么‘德国佬’之类私底下只敢和自己这儿谈的称呼。
但一碰上跟自己独处,什么风度、礼貌,所有的表象全都被完完整整地褪了去,只剩下活脱脱一个老兵痞子。夜里睡觉不老实,白天满嘴跑火车,再故意挑逗自己,让自己难堪。自己想要抱怨,却又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被他吃得死死的。
王良明正坐在椅子上想着,就瞧见武藤推开了门,闪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然后再把门带上了。
……
什么啊?!
王良明在心底责骂着自己。羞愧中,他又寻找到了一个更加崇高、却也更加荒谬的借口来:
思绪飘到这里,王良明还是很担忧,生怕母亲会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家。然而,出乎意料,整顿晚餐下来,不外乎就是母亲和武藤唠嗑着家长里短,讲起他和妹妹小时候的许多经历,以及妹妹向男人请教一些关于美术的问题。
自己则反而跟空气一样被晾在了一边,没什么话可说。通篇下来,亦没人提到让武藤走。
恐怕母亲也是真心希望‘多个人手帮着家里’吧。
看见他这幅样子,王良明不自觉地有点想乐,可心里却也沉甸甸的。他有些后怕,男人的伤已经好了。接下来,该以怎样的理由······让他留下来呢?
不过,他很快便发现,事情的进展似乎一直在顺着自己所渴求的来。
虽说武藤拆了绷带,腾出了两只手,但是母亲也并不会去叫他帮家里做那些重活。晚饭的时候,母亲还主动帮他洗菜和提水,搞得日本兵都有点不好意思,不停地跟母亲点头弯腰地答着谢,不断跟她讲不用了。
还是本就应该属于温暖的人的平凡生活?
有些问题,似乎并不是那么好回答。只不过,当王良明把脸悄悄枕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时,雄性的气息夹杂着尼古丁的味道飘入鼻孔中,渗透着他每一根神经,让他真的不知为何,就是感到,无比的安心与淡然。
………
自己又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王良明暗暗责怪了下自己。
不过,尽管长年的动荡,让自己不敢对生活抱有多少幻想。可王良明仍觉得,在自己内心深处,依旧有种若隐若现的渴求,让他在这么一瞬间,竟有了一种似乎找到了什么的错觉。
而他也并不知道,此刻武藤的内心里,也涌动着和自己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情绪,仿佛找回了某样丢失了许久的珍藏品。
“哈哈。累什么啊?”飞行员咧嘴乐了,厚实的手掌伸向后面,托着他的屁股往上抬了点,让王良明羞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男人说:“你的身子也太轻了,得回去多吃点东西才行。”
“我也想多吃啊,”王良明嘟囔着抱怨道:“关键也得有能吃的好东西才行,你每天给我做?”
“可以啊。”
“这怎么了?”飞行员笑着回应他,语气中调侃的意味也愈是明显:“哥哥背弟弟,不是很寻常的事嘛,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王良明哭笑不得,跟他讲:“在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哥哥背弟弟啊。都是只有背媳妇……”
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王良明一想到这儿,脸直接就红到了耳根。
“唉!”眼瞅着河道旁的土地因为下雨,溪水漫灌了上来而被浸泡得十分泥泞,王良明就知道,昨天埋的那些东西肯定全遭了殃,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日本兵倒是蛮不在乎地弯下腰,用那把随身短刀在地上挑来挑去,搅和着泥泞的地面。
“别找了,肯定都被水冲走了。”王良明无奈地劝解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