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是有,不过我们大多不太喜欢飞夜航呢。”武藤笑了笑,继续讲起来:“在地上你看见的当然是星空,不过在天上可没机会抬头看。在夜里,我们视野前方就是一片黑压压的云和黑压压的地面,相当于是什么都没有吧。所以,”
飞行员从包里拿出了那盒牛奶糖,取出一颗,塞到王良明手心里,讲道:“还是白天的时候,也要是晴天,蓝天,白云,看着才舒服。”
王良明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奶糖甜腻的滋味从他舌尖的味蕾直冲到脑海里,不知怎的,让他很是困乏,头有些重重的。可能是因为时间太晚的缘故,慢慢的,他的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了。
而且,自从这个人到来以后,还多了个时不时可以和自己唠嗑拌嘴的、年龄相仿的伴儿。
?……
自己,究竟是,怎么看他的?
武藤看了看他安静下来后一脸认真的模样,便不再继续揶揄他,挨着他重新躺下了身。
夏日里,乡间的夜空总是很透彻,让在地面上的人都有机会能欣赏到那颇具神秘色彩与朦胧美感的宇宙星河。而这样的景色,恰巧又十分摄人心魄,让每个人无论是在想什么,有怎样的烦恼与忧愁,只要目光触及到它,内心便能够在一刹那间归于平静。
很多科学家都说,生命是从宇宙里看不见的深处来到地球上的。那么,眺望星空,是不是也是一种在回归生命本真的行为呢?王良明思索着,不知不觉间竟感到有些落寞。
不安的预感愈加强烈,让王良明惊叫一声,转身就往外冲,慌乱中把板凳都撞翻了。冲进大屋的门,他看见正对着自己的餐桌边,母亲和妹妹正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
王良明总算松了口气,想准备把包放下,再装作啥都没发生过一般,安静地把饭吃完,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然而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从厨房里走过来,让他的鞋底下仿佛登时生了对钉子,被牢牢地钉在地上,再也走不开,再也挪动不了了。
“良明,你就让我住到上面去嘛。”
……
?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让王良明险些跌坐到地上。他怔怔地望着被舒莱曼甩上了的门,内心里早已尴尬别扭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许久过后,他才缓过神,愣愣地起了身,失魂落魄地从诊所里蹭了出去。
完了,完了,真是完了。自己已经彻彻底底被和那个日本人紧紧地捆绑起来了。
就这么晃荡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良明才走回了自己家院子。提着一布兜子药水和绷带,王良明本想直接先去地窖,把东西搁那里,省着被家人看见。可刚打开地窖的门,他就惊诧地发现,飞行员竟然不见了。
一个又一个头疼的问题不停困扰着他。
他意识到,自从自己发了善心,亦或说是脑子抽风救了日本兵以后,麻烦的事情就接二连三地接踵而至,经常杀自己个措手不及。
王良明又记起来了换绷带的那茬,便趁德国医生不忙的间隙,私下和他讲了讲。可没想到,舒莱曼只是给了他一些新的绷带和药水,简单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就没再说什么了。
“鬼?”武藤一愣,下一秒便闹懂了他说的这个字眼是什么涵义,大笑了几声,说:“哈哈,你们这里的人,不都好像爱管我们叫什么‘鬼子’么?既然都是‘鬼’,大家都是同类,那就根本没什么事了嘛。”
“什么啊……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王良明感到很头大,无奈地进一步解释道:“我说的鬼,是说那些……灵魂啊,或者用你们日本那里的话来讲,好像是神明……还是类似的什么吧。”
“哦,神明啊。”武藤先是佯装出一副很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随即又变了脸,换上了平时一贯吊儿郎当的神色。男人说:“那既然…我们是神明,大家都是神明,更没什么好怕的咯。”
“啊?是吗?我都没感觉啊。可能就是…有点累了吧。”王良明嘴上恍恍惚惚地应付着她,心里却简直恨不得能够把飞行员从地窖拎出来,先揍一万次,再给丢回山沟里去。都是他!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每天都折腾这么晚,至于把自己搞成现在这个浑浑噩噩狼狈的鬼样子么?!
……
一如往常那样,王良明简单用过了膳,就打发妹妹赶紧去忙她自己的事。接着,他又随手拿了点吃的东西到地窖里去。但武藤貌似也是非常困,依然趴在床上没有醒来。王良明索性就把准备好的食物全扔在桌子上,自己带上门就走了。
武藤却不知道是真不懂他比划的什么意思,还是故意装的,居然还有闲心趴在那儿冲他挤眉弄眼。
这让王良明急得满头黑线,本想起身冲出去制止他,却懊恼地意识到,母亲现在还没走,自己这么搞,所有的一切就该彻底露馅了。
也就在这时候,‘嘎吱’一声,他看到母亲推开家门,去纺织厂上班了。王良明的心瞬间凉了个透,机械地回过头,倒发现地窖的门却不知道啥时候也关上了。
“呼。”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王良明完全瘫软在了床上,心里庆幸着总算躲过了‘一劫’。不过他又一想,母亲刚才进来,只是为了给自己掖一下被子?
大概,母亲每天早上都会悄悄做这件事吧?自己这些天,几乎每天都睡那么久懒觉,平日里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
“怎么样?我就说没事吧?”
武藤健二这个时候从王良明身后伸着大脑袋探进了门,吓得王良明赶紧一把将他推出屋子,让他回到地窖里面去。武藤磨磨蹭蹭着走到了院子里,十分不情愿地打开地窖门,又回过头,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在恳求一般,对王良明讲:“良明,我说,要不你就让我住进你家里去吧。真没事的。”
“不行!”王良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这一提议,赶紧关好了地窖的门,又几步跑了回去。推开了家门后,他猛然发现,母亲已经起床,在厨房喝水了!
“小老弟,你醒了。”武藤光着上半身,肩上披着那条大毛巾,笑着说道。
王良明这时候才发现,已经到了早上。晨曦洋溢在整个山谷间,给万物涂抹上了一层亮丽的金黄色。他不由吃了一惊,自己竟然在这荒郊野外陪武藤待了一整晚。而家里面,母亲和妹妹不会已经……
想到这里,王良明匆忙站起身,也顾不得依旧晕晕乎乎的脑袋,拽起日本兵就要往回赶。武藤此时倒也知道不能再折腾,从包里随意找了几件新的衣服,让王良明帮自己穿上。接着,和他一起把地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完事后,男人便跟在王良明后面,慢慢腾腾地往回挪。
“一点?!还可……”
‘以’字,被王良明生生咽回了嗓子眼里。此时的他,已经快完全搞不懂这个日本人的脑回路了。深更半夜跑出来洗澡,姑且就算是因为怕人看到,情有可原。这凌晨跑去找人家是做什么?莫非这就是传说中那些日本军人的习惯?深更半夜闯入百姓家搞‘扫荡’?
武藤笑了笑,又重新躺下身,枕着背包,假装责怪起王良明:“不都是你平常不让我出到外面去,才弄成现在这个局面的啊。不过,走夜路其实也没什么嘛。”
王良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究竟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他只觉得,四周吹来的凉凉的风让自己很舒适,同时还有一种很奇怪的体会夹杂其间。但是就如之前那般,王良明实在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只是觉得,很平静、很踏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茫然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上有什么在动。费力地睁开眼后,飞行员的阔脸正好映入他的眼帘。
……
“良明啊,你也喜欢看星空吗?”飞行员平静的话语,打断了王良明的沉思。
“也称不上喜不喜欢吧,反正我屋里的床是被摆在窗户边上。天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能看着,也就这样了。”王良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又去问他:“你也经常飞夜里的航线吧?”
他在想,要如果每天都能过上宁静、平凡却温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拥有此时这般悠然的心境,该有多好啊。
王良明现在有点迷茫。他当然是不希望有战争的,而且也很期待侵略者能够早早离开自己的国家。但是他更清楚的是,也正是因为战争,他才会离开北平那拥挤的街道和低矮的四合院,来到这个风景还算美丽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战争,他才会邂逅这个让自己感到头疼,却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经历的日军飞行员。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王良明也搞不懂。战争当然是意味着苦难、灾难。可是他知道,也许因为老天眷顾,自己到现在为止,虽然日日烦心、操心的事很多,但除了那次本质上还算不得什么的空袭,其实并没有遭受多少真正意义上的“伤痛”。甚至更夸张地说,就物质方面来讲,相比起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自己的生活有时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蛮滋润自在的。
王良明觉得,自己和他的想法简直不在同一条基准线上,谈论的东西都驴唇不对马嘴。他有些懊恼地转向了一旁,同时十分好奇又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对神明怎么这么不尊重?我可跟你说,它们还是挺邪乎的呢。”
“哦,这样啊,”武藤恍然大悟般地回答道。男人起了身,盘腿坐好,招呼他:“良明啊,你看,现在一个神明就在你跟前呢,还不快祈福一下?”
王良明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嬉皮笑脸的飞行员,实在不想再理他,便扭过头去,有些出神地望着夜空里的点点繁星。
!
王良明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张大了嘴巴,双手抱紧了头。一阵剧烈的寒意顷刻间从后背发散开来,席卷了他全身。他心想,不会吧?莫非说,真的……?
!
“怎么回事?”王良明瞬间就紧张了。他放下印有红色十字标志的医药袋,把煤油灯点亮后,眼前看到武藤的那个大背包依旧搁在床上,旁边还有昨天换下来的那些脏衣服。
只是,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莫非是去外面解手了?王良明正思索着,耳畔却突然回响起武藤昨天老重复的一句话:
“要不……您还是去……看一眼吧。”攥着两三件陌生的医疗用品,王良明有点不知所措。
“我晚上要出诊。”舒莱曼回绝了他的这个请求,很淡漠,很直接。同时他收拾好自己的医疗箱,拿了车钥匙就要往门外走。
“这点事你应该应付得了,并且,”说到这儿,舒莱曼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良明一眼,继续讲:“我想,若是由你亲自来给他换药,他应该会更高兴。”
舒莱曼那里下午的事情并不多。除去他会在就诊的间隙,时不时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王良明两眼,搞得他心里头有点发毛以外,倒也没有更多的异样了。
王良明一直在思索着,昨天飞行员脱下来的那些衣服,是不是得什么时候拿去洗了。肯定是不能把脏衣服就那样搁在原地放着。但是,拿出来洗了以后呢?晾在哪里?
就那么公开堂而皇之地晾在院子里?那肯定是不行的啊。
“唉!真是的!”王良明忿忿地抱怨着,心里感叹,总算是虚惊一场。这个日本人还真是喜欢找刺激惊险的事情来做。
因为整晚都在野外‘露宿’,睡得并不好,所以浓浓的困意很快再次袭来。而等王良明第二次睁开双眼之时,灿烂的骄阳早已将温暖洒进窗框,浸满了整个房间。
“哥,你这两天怎么了?每天都睡得这么久啊?”见到揉着惺忪睡眼走出门来的王良明,王婉宁有点担心地问了句。
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让王良明的心头平添了分因为那次事件而对母亲的一丝丝愧疚。他翻了个身,望向窗外,却登时差点没被吓个半死。只见地窖的门打开了一半,日本兵露着个脑袋在外面,正笑呵呵地望向自己。
“下…去!”
王良明险些没大喊出声。一想到还有家人在房子中,他便只好赶忙压低了声音,拼命地冲男人挥着手,叫他赶紧藏起来。
王良明屏住气,蹑手蹑脚地往屋子里走,生怕碰到什么东西,会发出骇人的声响,惊动到母亲或者妹妹。幸好,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待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匆忙一把胡乱脱了衣服,套上睡觉时候的汗衫就躺倒到了床上。等刚想盖上被子,却又听见母亲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这里而来。
他只好赶快闭上眼睛,让自己看上去已经睡熟了很久了。
通过两眼间眯起的一条缝,王良明隐约瞧见,母亲走到了自己床边。他的神经此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只得尽可能地平抚自己慌张的心绪,努力平稳呼吸,放松身体。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母亲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因努力掩藏心里头‘有鬼’,而略显得紧张的神色。亲娘只是从一旁掀起被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就关上门出去了。
“快点!快点!”王良明焦急地催促着他,脚下几乎是快要跑起来的节奏。
“唉,我说,不用这么着急嘛。”武藤瞧上去应该也是刚睡醒,说话的声音都懒洋洋的,步伐也十分慢。而此时,王良明早已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跑到武藤身边,拽起男人的袖子,加快速度往回走。
好容易才看见了不远处家的院子,王良明抢先三两步奔到门口。他推开门向里面喽了一眼,还好还好,谁都没有起床。
“走夜路……”王良明哼了一声,回应中也略带了些嘲讽的意味:“你不怕夜半三更,路上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什么要怕?”武藤侧过头问他,同时扳着他的肩膀,让他也挨着自己躺下来。把头枕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上后,王良明只觉得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硌得自己后脑勺有点疼。日本兵则在旁边继续唠着嗑:“有我在呢。咱就照常走嘛,有事情对付就是了。”
“你……不怕有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