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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第2页)

男孩眼里一下有了光,像是突然来了什么勇气,他朝着解萦语无伦次地介绍起自己:“小,小萦妹妹你好,我,我叫仇枫……”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仇恨的仇,枫树的枫。”

解萦点点头,又拿了一牙甜瓜给君不封吃,兄妹俩摆出一模一样聆听态势,仇枫的害臊去而复返,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林声竹站了出来,替仇枫说了下文。

“我是在近期才知道原来江湖鼎鼎有名的‘解孟尝’是我们屠魔会的骨干,而他身故的直接缘由是粉碎了奈何庄的阴谋,救下了被他们残害的孩子。这些孩子各个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你们也知道,舵里有不少探子,总舵主担心孩子们的情报被出卖,解毒一事,都是他一人上下奔走,请来各方名医。耗时近两年,这些孩子才彻底痊愈。”

解萦终于松开了君不封的脖子,疑惑地看他:“什么渊源?”

林声竹招招手,把男孩唤到他们身边,男孩害羞地低着头,不敢看解萦。

解萦被林声竹的架势也弄得有些紧张,从旁拿了一小块甜瓜,慢慢地吃。

“你!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这么惯下去,你迟早有天会把她惯坏!”

君不封接过解萦手里的葡萄,很耐心地喂给她吃,解萦吃得眉开眼笑,亲亲热热地揽住君不封的臂膀,瓮声瓮气地说:“最喜欢大哥了。”她冲林声竹做了个鬼脸,又得意洋洋地倚回君不封怀里。

兄妹俩这厢连枝同气,林声竹涨得脸色通红,君不封甚至故作不以为然地挠了挠耳朵:“声竹,你要有教养人的心思,就好好教你的小徒弟去。我们家丫头好着呢,远看近看也轮不到你这个牛鼻子来插嘴。”

解萦后面是不哭了,却又和君不封生了气,她是看出来了,大哥就是不想让茹心为难,才会答应林声竹的话,比起自己,大哥还是更在意茹心!

她怀着滔天的怒火,和茹心挤进了一间房。

茹心最擅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解萦是在生闷气,从留芳谷赶来秦州的路上,她已经了解了这小丫头的脾性。

大人们胡吹猛侃聊累了,开始分配房间。五人住宿,店内目前还剩两间客房,解萦自然要和君不封住一起,林声竹三人就被她默认打包到一块。她以为房间应该是这么分,可实际却是大哥他们三个男人一屋,她和茹心一屋。

一听她要和君不封分开,笑了一晚上的解萦顿时瘪了嘴,无言地啜泣起来。

饶是君不封已经很习惯解萦突如其来的哭泣,真看他的好妹子默然垂泪,他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把女孩抱在怀里替她拭泪。

自打君不封被派去群龙教卧底,林声竹同解萦一样,也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好兄弟。君不封在敌营九死一生,坐镇洛阳的他也不时担忧兄弟的安慰。许久未见,本应好好拥抱客套,可君不封却还是往常那副讨人嫌的臭德行。林声竹翻了个白眼,把屋外守着的小弟子叫进来,让他给乞丐兄妹看茶。

屋里的主桌上正好放着新切好的瓜果,估计都是小弟子准备的,君不封倒是不客气,抱着解萦坐在桌前,他给茹心丢了个水灵灵的鸭梨,便和解萦就着果盘吃起瓜果,还不时给解萦喂茶水,全然没有理睬林声竹的意思。

林声竹也知道君不封是在存心逗他,只是叫花子身边多了个娇滴滴的小帮手,烦起人来也是加倍的招人烦。林声竹冷声一声,见招拆招,他坐到乞丐兄妹身边,不怀好意地问解萦:“小解萦,叔叔也有一年多没见你了,按说你也在留芳谷待了一年,怎么还是这么怕生,要让你家大哥抱。咱也是有手有脚的,吃个水果还要让他喂吗?还有,你都进屋里这么久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愿意和我打一声?”

林声竹毕竟和乞丐兄妹的接触时间长,他俩这讨人嫌的样子,他是已经很熟悉了,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新领了一个小徒弟,他突然开始福至心灵地领会君不封照顾解萦时的体悟,但抚养女孩和男孩毕竟不同,林声竹恍惚了一下,不知自己以后和茹心会不会育有这样可心的女儿。

他下意识看了茹心一眼,却见女人眼里有隐隐波光。饭桌上并不是追问茹心的好时机,他给爱人夹了几口菜,茹心重新回过神,冲他微微一笑,这笑里带着点引而不发的悲哀,林声竹怅然若失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林声竹心绪低落了一顿饭,完全没注意到小徒弟同样闷闷不乐。

仇枫一直想和新认识的小萦妹妹多说几句话,可小萦妹妹仅在秦安县与他短暂有过交流,之后这一路,小萤妹妹对他视若无睹,整个人仿佛长在了君世叔身上,心里眼里都是他。仇枫知道君世叔是小萦妹妹的兄长,也只能干干看着眼馋,又期望什么时候君世叔累了烦了,可以让他上去帮忙,他就算和她说不到一起,背她一阵也是行的。

解萦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但在留芳谷修习的这一年里,她逐渐体悟到何谓医者仁心。四长老在授课时让他们两两结为一组给对方下毒,同时根据自身的症状祛除身上的毒素。解萦和朱蒙一组,往日也没什么仇怨,给对方下的毒都比较轻微,可即便是轻微的毒,毒发时也足够苦不堪言。仇枫就算中毒“不深”,花了两年才彻底解毒,过程又能轻松到哪里去?

解萦能够想象到那种痛苦,也就对这个小少年存了一分可怜。

在秦安县用过饭食后,一行人也不耽搁,他们快马加鞭前往此趟旅途的目的地,秦州。

按说她和君不封分离许久,又闹了一路别扭,之后的时间她都应该待在君不封身边,但仇枫的遭逢,让解萦也有点兔死狐悲的哀叹。

即便有大哥从旁事事照拂,解萦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与解家有关的一切渐行渐远,如今的她仅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这一年,她收到了很多同门的友善,但泛滥的友善背后,谁也没有切真地走近过谁。即便大家进谷前的遭际不同,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相似的空洞。解萦从来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最后她也放弃了报复罗介晔,仅是在君不封面前装了装样子,借大哥的手帮她小小教训了对方。

反刍完雪夜里罗介晔那一番突兀的发言,也就明白他和她可能有相似的经历,只是解萦命好,她碰见的是大哥,而罗介晔遭遇的抛弃,更像是他们这些孤儿面对的平常。同是天涯沦落人,她的境遇难道就比罗介晔好到哪儿去?

两个武林里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动起手,一时难分高下,但两人也只是打了一阵,就自觉收了手。

茹心是来给林声竹助威了,可君不封的头号捧场王却不在。少了解萦的旁观,这比试总觉得少了些意思,起码君不封是瞬间兴趣全无,也没了争强好胜之心。

这时再看屋里,两个小朋友不知在交流什么,仇枫一直在哭,眼里同样有泪的解萦却在为他轻轻拭泪,还柔声问他要不要吃水果。

“二师父的得意门生被派去屠魔会替爹爹救的孩子解毒,他也一直传信和谷里分享解毒进展,四师父教我们毒理,按照师兄信上所说,配了毒性最轻的一副毒,拿谷里的兔子做了试验……小兔子死得很凄惨,吓得好多师兄师姐都做了数日噩梦,之前喻伯伯也说过,这种毒‘毒发时身体青紫,口吐白沫,动若蠕虫,形态极为可怖。’”

解萦这句话一出,仇枫那边就吧嗒吧嗒掉了眼泪,他呜咽道:“被解叔叔救下时,我中毒尚浅,还有的救……很多人在获救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君不封也叹了口气,拍了拍仇枫的肩膀,他转头问林声竹:“这小兄弟是怎么成了你徒弟的?”

在茹心面前让大哥下不来台,那确实是有包藏祸心的成分在,她巴不得让茹心厌烦大哥到根本不愿意和他同路而行,可在林声竹面前,她又最是维护大哥。

君不封嘱咐小男孩在原地练剑,他们三人要进去给林声竹一个惊喜,男孩应了他主意,又忍不住看君不封的背影——男人怀里的小姑娘这时正在瞄他,明亮的眼眸闪烁着,有种不动声色的慧黠。

男孩揉揉脑袋,也害羞地笑起来。

林声竹替仇枫铺垫了前因,仇枫也终于有了胆量,可以说后面的话。

“如果不是有解叔叔搭救,我活不到这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萦妹妹,以后你有事,尽可以找我帮忙,我,我会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

“毒发的时候,一定很痛吧?”解萦突兀打断了他,男孩一愣,只见女孩将手上的瓜果汁液蹭到了林声竹的道袍上,她忽略了险险发飙的林声竹,只是柔柔地握住男孩的手,眼里蒙了一层雾。

林声竹直接拉过男孩,让他站在解萦身前:“小枫,你可知道这个小妹妹是什么身份?”

男孩脸红到了耳后根,缓慢地摇着头,声音很小:“师傅,我不知道。”

“她的父亲便是‘解孟尝’,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之女。”

林声竹一句“臭叫花子”就要骂出去了,茹心笑着出来打了圆场:“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俩斗了半天嘴,结果把我们的小徒弟晾到了一边,阿竹,我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你先斩后奏,也没告诉我咱们的这个小徒弟是什么来历。”

解萦很怀疑茹心是故意在君不封面前提什么“阿竹”“咱们”,她明显感到君不封身体一僵,而林声竹也因为茹心的亲热,俊脸一红,很难得地害臊了。

失态了片刻,林声竹清了清嗓子,又看回解萦:“小解萦,你这次可不能再冲我耍小性了,我新收的这个小徒弟,可是和你有点渊源的。”

君不封是解萦的大哥,林声竹不请自来,做了解萦的“叔叔”,高低给自己升了个辈分,占君不封伦理的便宜。解萦本来还想在林声竹面前装一装样子,哪想对方上来就触了她的两个逆鳞。全留芳谷上上下下谁不夸她举止妥当,落落大方。本来屠魔会里君不封屈居林声竹之下已经够让解萦窝火了,他还敢在自己面前暗暗压大哥一头?解萦气得当场就要骂他,但想了想,出于维护大哥的面子,她忍着怒火没理他,单是怄气地搂着君不封,气鼓鼓地吃葡萄。

因为破了蜀中的大案,林声竹在江湖声名远播,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应着,江湖人士无一不对他礼让三分,他又是个循规蹈矩的道士,非常注意交往时的礼节。林声竹本来是想借机破个局,没想到这臭丫头的脾气大,架子更大,直接恼哼哼地不理他,他有多少年没被人这么折过面子了?林声竹转头批评君不封,说他上梁不正,带坏小孩。

若换做一年前,解萦听这话,早就抽了鞋底砸林声竹了。但君不封是她永恒的靠山,不用小丫头出马,他就和林声竹抬上了杠。对林声竹含沙射影地嘲讽,君不封微微一笑,温柔地顺了顺解萦的头发:“我家妹子人小体虚,顶金贵的丫头,被我抱一路怎么了?我还怕她被有些迂腐的牛鼻子老道顶到,万一受了伤怎么办?再者说,旅途劳顿,她那么小,哪有那么多心力去搭理不相干的人,横竖你不是外人,点个头就行了,咋的,还得像江湖上那些天天围着你的酒囊饭袋,你走到哪儿他们舔到哪儿吗。”

唤了唤在床上装死的女孩,她给她挽了个剑花,笑眯眯地问她想不想学。

霓裳阁武艺精妙,仅是普通地用双剑耍了几招,就看得解萦目不转睛。

但想到对面的这个人是比起她来,大哥更喜欢的茹心,解萦

茹心不着急去哄解萦,倒是调侃地看负责分房的林声竹,林声竹悻悻地蹭着鼻子,到底放下了架子,苦口婆心地去劝解萦不要哭。毕竟就算他和茹心两情相悦,举止日趋亲密,两人还是严格恪守着男女大防,若是解萦和君不封住一屋,他就得和茹心一间房,和茹心住一起也就罢了,新收的小弟子也参与进来,与师娘同住一屋,这成何体统。

君不封素来疼解萦,这次也站到了林声竹那边,劝她不要使小性。

仇枫也在着急,巴不得自己去跟君不封解萦他俩住一屋,不讨师傅的嫌。

仇枫等了又等,一顿饭吃完也没能等到连体人似的兄妹分开。

三个大人在客栈一楼闲聊,解萦还是亲亲热热地搂着君不封的臂膀,也跟着他们一起说笑,赶着解萦插不进话的功夫,仇枫凑过去,小声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玩耍,解萦头也不回:“不要,我要和大哥在一起。”

仇枫只得耷拉着眉眼回到师傅身边。

去往秦州的路上,解萦一如既往坐在君不封怀里。许是因为物伤其类,仇枫的遭逢让她很久违的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与君不封相处的日日夜夜如同走马灯,在她眼前循环播放了一路。

夜里打尖,解萦已经黏君不封黏到根本不愿从他身上爬下来,下马要他背,吃饭要他喂,她坐在他腿上,声音如黄鹂般动听,干什么都是腻腻地冲他撒娇,君不封都没怎么顾得上吃饭,光顾着应付怀里这个嘁嘁喳喳的小姑娘。他说她今天撒娇多得反常,却也不觉得她烦,只是好脾气地应允着她的无理。

兄妹俩这厢其乐融融,对面的三人神情各有不同。

说来也奇怪,明明只过了一年,解萦对父亲的印象愈发稀薄,甚至因为渐通人事,从前不能理解的一些东西,解萦开始融会贯通,也更明白那番抛弃之后的深层寓意,从而更不愿意提及她的父亲,连“孟尝”二字都成了讳莫如深的雷区。

但即便如此,有些事,解孟昶是没有做错的。

解萦在这一年开始接触毒理,四长老仿制奈何庄的蛊毒仅是日常授课的一例。这段时日,她和同门看了不少令人作呕的毒物,因为早年在渝州竹林的经历,解萦对泛着古怪恶臭的血腥尸首还能勉强忍受,没受过这等冲击的同门,都是一连吐了好些天,才渐渐习惯了四长老的教学。

两个大人因为点鸡零狗碎的小事大打出手,孩子们反倒相亲相爱。林声竹和君不封都悻悻得说不出话。这时已近正午,林声竹准备带上他们四人去附近的酒家吃饭,君不封却止住他,只是倚着门框,看着小大人似的解萦,脸上满是宽慰。

第五章 流年(三)

待林声竹领着一行人去秦安县最负盛名的酒家时,解萦已经迅速和仇枫搭建了粗浅的友情,和他混成了一对旅途玩伴。

“你去群龙教卧底的这大半年,我也没闲着,承蒙总舵主信任,他将护送孩子们回家的要务委托给我……小枫无处可去,根骨又奇佳,你那边养了个小解萦,我没道理不收小枫为徒吧。”

“你这是和茹心婚都没成就上赶着要当爹了?”君不封将林声竹曾讽刺自己的话原数奉还,林声竹气急,抽了剑就要和君不封拼命。

君不封高声喝道:“正好也让我看看你这大半年的长进!”他从旁扯了根扫帚,和林声竹在院里招架起来。

林声竹正在屋里全神贯注地处理分舵公务,根本没注意到君不封他们三人从旁观察他许久,后面还是茹心看不过去,直接走过去捏住他的鼻子,娇嗔道:“你这呆子,我们都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给看点茶。”

别看林声竹是她的小情郎,茹心这力道是一点不减,捏得林声竹只流泪,高呼阿心姐姐饶命。

解萦对林声竹一直有点说不出的讨厌,看他被茹心欺负了,解萦团在君不封怀里,很快活地偷笑,那一点笑声自然逃不过林声竹的耳朵,再看一旁的君不封,也在乐,同样是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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