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啰嗦。”
解萦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君不封特意赶来唤她起床,叫她收拾行李,两人明日就启程前往留芳谷。
留芳谷隐匿在终南山中,离长安不远。从蜀中分舵到长安,若是徒步,少说也要三四个月。
“解孟昶要是有你待解萦的一分好,那丫头也不会是现在的驴性子了。”林声竹呷了一口酒,迟疑道,“但你这么惯着她,那丫头的脾气会不会被越惯越坏?”
“你看她对别人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肯定在家里也是那样,连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哪里疼。脾气坏就被坏呗,横竖现在难过了还能发泄出来,总比硬憋着强。再者说,她就是脾气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要真是坏的没人敢娶,那咱也就不嫁了,省得去婆家受气呢。她要是需要,以后我亲自护送着她去勾栏院玩兔子。”
“打住打住。哪有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送去勾栏院玩兔子的,你也真敢说。不封,你也是,自己这终身大事都没着落呢,先把当爹的心都操上了。”
林声竹看君不封神色坚定,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只好轻轻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就去吧。我看你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君不封算了算自己准备带解萦去的地方,也点点头:“差不多。”
“你这厮,把我丢在这里搞人事,你和个丫头片子游山玩水。我看我那点钱,你也别留着给她存嫁妆了,快都带上当路上的盘缠吧。”
君不封是苦出身,在加入丐帮之前,他流离失所了好些年,讨过饭,卖过艺,表演过杂耍。快要饿死街头时偶然得路过的高僧相救,在对方的帮助下入了丐帮,一路走到现在。但即便在江湖上混得再久,曾经用来活命的家伙事,他是一天也没有忘。
他开始以为像解萦这样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会看不起自己这种下九流,可小姑娘看他耍棍舞刀翻跟头,就像初识那天她看他在江边捉鱼,眼里都是纯然的崇拜。孩童的价值观尚未被世俗浸染,世人眼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她看来倒是举世无双。哪怕自己只是个杂耍艺人,小姑娘估计也会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讨生活。
解萦也确实很佩服君不封,他毕竟是个声名鹊起的大侠客,却丝毫不摆大侠的架子。寻常侠士看来掉价万分的行当,大哥做起来倒是如鱼得水。一套棍法,几个跟斗,便引得围观众人一阵喝彩。
“不多废话了,我看这里地界儿就不错,咱们兄妹也该练摊儿了。”
解萦还是一脸懵懂,君不封蹭蹭她的小鼻子:“傻姑娘,还真以为你就在一旁干看着啊?你也得来帮忙。”
君不封把老马栓至一旁,从一直未解开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锣。
“呃……”解萦没敢说话,只是瞄了瞄街边要饭的乞丐。
君不封当即会意,无言扶额许久,他还是为这乌龙的荒唐笑出了声:“小丫头,难道在你心里,大哥就只是一个行乞的叫花子吗?”
“不是的!”男人的话里似乎隐隐有责备之意,她噙着泪,连忙解释,“大哥是我的英雄,是我最崇敬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行乞的叫花子’,我也没有瞧不起行乞,瞧不起叫花子,我就是被叫花子救的,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都听大哥的。”
总被关在柴房里不给东西吃的孩子,怎么可能长得高呢。
要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好,不一定,但怎么都比那个混蛋父亲给予她的世界要强,他迫不及待地要带着她出行,希望那些崭新的刺激能让她彻底遗忘过往的晦暗。
心里彻底想明白了,君不封把解萦驮回卧房,转头去后厨讨了壶酒,带着一两样下酒菜,去找林声竹。
他将竹棍背在身后,带着解萦往城里走,还随手摸了些野果给小丫头吃。马背上专心啃果子的小姑娘很是娇憨,看得君不封心内柔肠百结,想早些完成讨钱的家伙事,领着小姑娘走街串巷。
行至城门,他轻轻拍了拍解萦的小手,笑问道:“大哥刚才那通竹棍,耍得还算潇洒吧?”
“超厉害!”解萦亢奋的连果子也顾不得吃了,双臂支得老高。
在君不封面前,她很要强。
君不封把最后一块豆皮夹给她,笑道:“傻姑娘,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少说也混迹江湖多年,路上没有盘缠是常事,别慌,大哥有法子。”
第二章 羁旅(三)
君不封被她气得哭笑不得,连连点她的小脑袋瓜:“你哥哥我就是抓这些倒卖人口的烂人的,怎么你反而上赶着让我去做这种营生。”
解萦朝他做了个鬼脸,在他耳边私语,君不封一听,更是哭笑不得了。
“以前还没发现,你这鬼丫头,坏主意是真多。”
君不封武功虽好,并不是样样精通,起码这“绳艺”是十分不过关,夜里狼狈地栽了几次,还被幸灾乐祸的解萦无情嘲讽,他在客栈老老实实给自己编了张吊床,那吊床平素就挂在马背上。
君不封知道自己这趟出行,是堂而皇之地犯懒,盘缠也只敢拿往日的积蓄,不敢贪图屠魔会一点便宜,只是他这人平时两袖清风惯了,积蓄本就稀少,这次出行,更是巴不得带着解萦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拉着她来享受一番。
十天后,两人抵达江城。
也许现在她还做着被父亲从马车上扔下来的噩梦。
既然马车这条路行不通,君不封删繁就简,割舍了一部分行李,选择骑马出行。
两人出发那天,天气晴好,挑了个好时辰,兄妹俩上了路。
良久,他轻声说:“丫头,那套话,以后用的时候要分场合。声竹那边可以照骂不误,大哥给你撑腰。但在别人面前就不能这么随意了,等你以后学了些武艺傍身,底气足了,谁敢再给你脸色看,你就往死里骂他。”
解萦缠住他坚实的臂膀,撒娇道:“有大哥在身边,才没人敢给我脸色看。”
“傻姑娘,我也不可能总在你身边啊。”
解萦没有太多行李,除了此前添置的衣物和玩具,就是君不封买来的刻刀。
君不封常年在外,又清楚路途漫长,比起解萦的轻装简行,他显然是“负重而行”了。先前君不封有想过直接带解萦坐马车出行,这样也能放得下准备好的行李。可提到马车,女孩的笑容明显僵在脸上。
她的上一次马车出游,有的只是潦草、离散与不堪。
“是大哥。”他纠正。
林声竹踹他:“有什么不同。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多大年纪。这要是成婚早,你的年纪,可不就能当她爹了。”
君不封被林声竹一句话噎得彻底没了脾气,悻悻地喝了几口酒,吃完下酒菜,他带上碗筷准备回后厨。临走前,林声竹嘱咐道:“你这趟也别太悠闲,不然总舵主那边我交代不过去,最好明年过年前能见到你。还有,路上要是真遇到困难了,别好面子,该找其他分舵帮忙还是找其……”
“那不行,两码事。盘缠我自己这里有,实在不行就路上挣,你那些钱我是得存着,往后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当散财童子了。”
林声竹嫌弃地摇摇头:“要不以前总说你呢,就好逞英雄,明明自己赚了没多点,转头做好人好事,全贴别人身上了。现在好了吧,需要钱了,一分钱就难倒英雄汉。为了给个小丫头存点嫁妆,有些人啊,脸都不要了。”
君不封神色不变地干了一杯酒:“浪子回头,为时不晚。丫头离成家也有个好几年呢,我那会儿怎么也能给她熬一笔钱出来。她那个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呢,身家是比不上对方,但也不会委屈了丫头……起码别人有的,我们丫头都要有。”
林声竹见他去而复返,冲着他翻了个大白眼。他不跟对方多废话,把自己这边准备尽快启程的打算说了,林声竹也是一愣,结巴道:“你,你不准备帮我处理这些腌臜事了?”
君不封摊摊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最烦和那些达官贵人打交道了。”
要说近日的风头全被友人抢了,君不封心里不是没有波动,但他是天生的宽心,又不贪慕权势。林声竹新官上任,第一要务便是与贵人们周旋,看他被繁缛的事务压得焦头烂额,君不封很是幸灾乐祸。莫说是自己这里有要事缠身,就是落得一身清闲,按他腻烦那繁文缛节的性子,也只会在一旁袖手旁观。
解萦瞪大了眼睛,行李里怎么会有一面锣?
男人已经很熟练地敲了起来,还是行话般的与妹子初来贵宝刹,家财尽失,只得卖艺赚一点盘缠……
引来了围观的人,这锣自然就交到了解萦手里,兄妹俩的默契自不多说,君不封使了个眼色,解萦立刻就明白,这是要让她在合适的时候去讨赏银。
“傻妹子,你想哪儿去了,怎么突然就哭了?”他疼惜地替她拭着泪,把她从马背上接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行乞是咱们这趟旅途的下下下下策,但就算真山穷水尽了,哪怕我重操老本行,也不会带着你和我一起沦落街头的。丫头,这倒不是我瞧不起乞丐,看不起他们也就等于看不起自己,若不是早年一路行乞,没有别人的善意,我活不到今天。但大哥是在街头摸爬滚打起来的,一个乞儿所遭受的白眼,除非身在其中,否则你是很难想象得到的。行乞固然在我的考虑范畴内,但我不会带上你,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跟着我吃苦呢。”
“大哥……”
“那你说,如果我们在闹市卖个艺,怎么也会有一两个人为咱们投点钱吧?”
“卖艺?”解萦吃惊地瞪着他,似乎没想到君不封嘴里会出现这么一个词。
君不封也疑惑地看着她:“你没猜出来?那你之前以为大哥的主意是什么?”
君不封牵着老马,解萦坐在马背上,兄妹俩要去一趟城郊。
路过城门时,解萦久久望着城墙,迟迟回不过神。君不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她是在看沿街行乞的乞丐——他的老同行。
两人去了城郊不远处的一个竹林,君不封就地削了根青竹,试了试柔韧度,便当着解萦的面给她花式耍起了竹棍,看得小丫头眼花缭乱,连连叫好。
解萦被君不封这么一夸,人得意的快要翘起尾巴,但君不封只是宽和地揉揉她,轻声道:“你这个法子,是兵行险着。要照你说的,把你卖了,我再中途一截,我们讹一笔钱走人,遇见平常人家还好说,咱俩是赚了一笔大的。但万一遇见的是个难缠的对手呢?你就没有考虑过,单打独斗,大哥有可能会输?或者我们不提打不打斗,比如我们本来就遇到了人贩子呢,人家眨眼工夫把你蒙晕,装进袋子里片刻就跑出了大哥的视线,偌大个江城,你让大哥去哪里寻你?”
解萦回过味儿来,这回是真要哭了。
君不封没有批评她的意思,但解萦的脸皮是非同一般的薄,她本来以为自己出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可君不封这么一说,一下就显出了她的思虑不周。
早晨要了碗当地特色的牛肉面,再配上刚出锅的豆皮,君不封的盘缠见了底。
解萦这一路被君不封照顾的妥妥当当,除了吃就是玩,但她是天生的敏感心细,其实早就留意到了君不封的越来越瘪的钱袋。
吃了不到半碗牛肉面,她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哀哀切切的样子。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恳求君不封不要把她就地卖掉。
马儿已经老了,只能载着他们慢慢走。
解萦很喜欢这匹枣红色的老马,在它背上坐着,留芳谷似乎永远是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沿途打尖,若是客房有两张床还好,但更多时候只有一张床,君不封把床铺让给解萦,自己打地铺。解萦担心他夜里受凉,牛脾气上来了非要同他在地上一起睡,他只得把小丫头哄上床,自己在屋里支一根绳,佯装在绳上安睡。
“我不管!”解萦的驴脾气上来了,像头小牛似的顶他。小姑娘身体小小,力气还挺大,一番冲撞,撞得他肋骨生疼,但想到小姑娘以前过的日子,他只是忍着鼻酸,随她在自己怀里胡乱作祟。后面她顶累了,人犯了困,就缠着他的手臂打起了盹。君不封小心把她接到怀里,哄她睡觉的同时,心思也飘到了别处。
他的身体是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随时和解萦启程。本来他想等完全康复后再带她走,可今天这一番话,他带她出行的想法是越来越急切了。
君不封名义上是护送解萦去留芳谷学医,实际存的是和小丫头游山玩水的心思。这几日和小丫头闲聊他才了解到,原来这妮子还要再过几个月才满七岁。之前看她的身量,他一直以为,她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