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检票口,我跟在他后面坐上山手线。电车上人很多,我当时几乎被挤到了角落。”
午后一点的山手线,简直是条高效的流水线工厂,每个人西装革履的像是按统一规格型号制造的商品,迅速推入输送机,前往下一个装配车间。这样的流水线,遍布整个东京。
“他去了哪?”
的观察估摸是约等于尾随的犯罪行为,我暂时不想失去这位帮我承担一半房租的室友,打消了检举念头。
“全日本顶着爆炸头的尼泊尔人不会太多,辨认起来并不难。”他说,“况且,我记忆力一向很好。”
我惊讶的发现,如此鲜明的特征竟没一点印象,直到王楠提起我脑海中才浮现出尼泊尔人具体的形象。
“只做中国人生意就是了。”
我深以为然,在这里越正宗意味着越不受本地人欢迎。那些被日本人挂在嘴边耳熟能详的中国料理,大多完成了彻底本土化改造,和美国人口中的左宗棠鸡大抵是同一物种。
我问王楠味道如何,他给出了莫名所以的答案。
视线回到窗外。
厚木市区别于东京圈的高楼林立,低矮陈旧的老式店铺凝缩在三十年前的琥珀之中,历史里的辉煌落伍成远逊时代的古老标本。想象它当年的繁华,以至于没能注意到这个曾经年轻的城市,不知何时早已暮气昭昭。巴士里我对这看过成千上万遍的光景习以为常,生不出其他感叹。
在子合站投币下车,距离目的地尚且遥远,印象里附近有家占地面积甚为可观的西友商场,我打算去那里消磨掉富余的时间。沿巴士站行走几十米,一栋乳白建筑平地而起,未红方块和黑灰罗马字醒目的印在大楼外,天桥从马路延伸到商场二楼入口。午后阳光正好,恼人的热度逐步上升,触碰烤得烫手的不锈钢扶手,快步走上天桥的楼梯。
“嗯,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手机揣进口袋。
车站对面是家兼任二手轮胎买卖的修车店,店家立于马路内侧的红色广告牌历经雨水灌洗,落色成白幕。背后钢骨的锈迹刺透幕布留下数道自上而下的分割线,形成规整的六个长方形。卷帘门边摞起一人高的轮胎,透明塑料罩随意遮盖,褶皱里不知来源的少量液体流动。店员蹲在几米开外的香烟贩卖机边,悠闲地享用香烟,不消片刻一支燃尽。
两端悄无声息,我和她的呼吸声被均匀地转换成信号,在高空中的相互缠绕交汇。
“五点你来我家吧。”她补充了一句,“记得买瓶威士忌。”
“哪种?”
信号灯亮起,穿过斑马线在马路对面的站台旁停驻,时刻表上清楚的记载三十分钟后去往下荻野方向的巴士将会抵达。我从不期望巴士能如约而至,大部分的情况下会存在两三分钟的迟到,坏天气或忙碌时段则会无限期的延长。依在马路两旁的栏杆上,默默估算着巴士抵达的时间。
少时,掏出手机,手指停在神崎小姐号码上方深蓝色发信按钮,犹豫片刻后按下。耳朵贴近听筒,无机质、规律的提示音响了大约六声左右,神崎小姐的声音乘着电波流淌出来。
“山田先生?”
“不知道。”我有时弄不清楚露里的想法,她向来不将想法诉诸话语,疏离地看待所有正在发生或已经结束的事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和角度撷取其中自己最感兴趣的部分。
露里褐色的眼珠凝视我胸前一小片桌面,拧着眉毛没有说话,不等我思考她表情的含义,俄而起身。
“要回去了?”我说。
“走吧。”在店员催促的目光中,我说。
回程的路上,下起小雨,王楠的捕虫计划不了了之。我们在衣服湿透前赶回宿舍,进屋前我注意到街角贩卖机里常喝的限定碳酸汽水,消失在购买栏。大约是销量不佳,我想。屋内通往上层的楼梯尽头照常乌沉沉一片,当晚尼泊尔人与日本人迟迟未归。
那天起,直到我搬离中井,限定碳酸汽水、尼泊尔人和日本中年人全都没再我生活里出现。
“离开便利店,他们很快坐上了辆黑色轿车。”王楠遗憾的说。
“没了?”我摸不着头脑,半晌说不出话来,戛然而止的故事让我如坠五里云雾。
“没了。”
“好像是关于那位尼泊尔人?”我忖思片刻,回忆起话题原本的模样。
“对对对,咱们说回他好了。”他掰开筷子,来回折腾碗中面条,一动不动地瞧着下眼皮,表情凝固在思索情绪里,宛若思想者某种现实投射。
王楠说,前天去池袋改手机套餐时遇到了尼泊尔人。
“像是夜幕里所有的黑暗压在他的脊背,脸色苍白的驮着某种份量的绝望,如此跟在尼泊尔人后头。”王楠把中年人的状态描述的颇有文学色彩,我似乎可以理解那种画面。
“他们一前一后的朝便利店走来,我敢说自己这辈子心脏没跳那么快过。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挑选商品,尼泊尔人的声音很大,我清楚地听到他这样说,‘对于您的遭遇我深感抱歉。恕我直言,我职业生涯里遇到的人大多数都像你这样,悲惨的经历可以撰写成几百万字的鸿篇巨作,可惜我这里既不是新潮也不是群像,故事讲的天花乱坠也不负责颁奖。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两个星期,足足两个星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耐
心到头了,今晚我拿不到钱,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他说话流畅自然,根本是个日本人的模样。”王楠说。
他自然是指消失许久的尼泊尔人。
“确定?”我抽出餐巾纸擦净嘴角残留的油脂,推开食用完毕的海碗。
“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全日本顶着爆炸头的尼泊尔人不会太多。”王楠用勺子把米饭和拉面汤底混合,边搅边说,“看到他时,他已经换成和黑人兄弟一个款式的行头。墨镜、西服、皮鞋,分毫不差。不过令我在意的是跟在他身后的人。一位戴眼镜、梳中分的中年男人。你当时在场,保准一眼能认出他。”
“真够有毅力的。”
世上的等待无论以何种方式出现永远可以和浪费时间划上等号,同晚间电视剧中途轮播广告一样,乏味无趣。很少有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只为了满足好奇心。
“坦白讲,天黑后的那几个小时,我确实有打道回府的想法。”王楠接过店员手中的米饭,他说。
“黑猩猩?”
“黑墨镜,黑皮鞋,黑皮肤。简直是只套着西服的黑猩猩。”
“明智之举。”我脑海中构想出一个画面,高大魁梧的黑人,银黑色窄框墨镜扣紧颧骨,厚实的嘴唇直直绷住。双手交握扣在衣摆下方,胸口隆起的肌肉撑起惊人的弧度,铁铸雕像般面无表情地扎根地面。宛如黑帮电影里的画面,我暗叹道。我问,“然后你在门口蹲了一天?”
“总不至于去新宿都为了找女人。”王楠看看我,露出揶揄的笑吞。
“好吧。”我窘迫的摆摆手。
王楠继续说,那天他出站后跟着尼泊尔人一路往歌舞伎町方向走去,大约经过了三四个街区,穿过贴满牛郎大横幅广告的大楼和繁华的闹市商场。在彻底离开商业区前,尼泊尔人消失在一栋棕黄色的矮楼入口处。
“所谓‘正常’是普世规则下形成的固有认知,我自出生到现在从未拥有过那东西,或者说我是个未完全教化的现代野人。”王楠擦了擦手指,“难以把握,打从心底里做不到。”
“不坏。”就这一点,他有艺术家的天赋,也可能是罪犯的天赋。
“不坏但也不好?”他说。
“新宿。”
这也不算奇怪,新宿常年聚集大量外国人,我仅有几次的记忆里,那里确实充斥着各色人种,在深夜的霓虹街道来来往往。
“白天风俗店也营业?”我下意识猜测尼泊尔人的意图。
“一直跟踪到晚上?”
“不要说的这么难听,我喜欢管这个叫人类观察。”他纠正道。
“好吧,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为了让故事进行下去,难免需要一些虚伪的认同。这是人际交往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我想。
“不知道?”我一点点把面条送入胃里,注意力却在王楠的回答上。
“观察尼泊尔人浪费太多时间,错过了饭点。”他咽下嘴里食物,拿水顺了顺。
“你怎么知道是他。”王楠做事从不讲逻辑,他说
这个时间段同路的行人俱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我超过大约五六个人,行至商场入口。感应门在身后关闭,外界的温度、阳光、空气通通隔绝一空,好似一间巨大的人造冰箱。
入口和收银台相邻不远,收银员双手放于小腹,神色紧张的东张西望,胸口挂着写有实习的胸牌。绕过收银台,整排货架构成的迂回走廊从左往右数
车辆在视野尽头的路口等待信号灯有序放行,一对男女消失在街角的咖啡店前,便利店外扶栏上背着电吉他的摇滚青年豪饮麒麟啤酒,老人迟缓地行走在斑马线上,保安站在校门口一声不吭地注视来往的行人。我从旁监视一切,这光景在脑中忠实还原,如一台精密的高清摄影机。画面里,我边等待一辆去往厚木市北部的巴士,边焦灼地确认时间。
时钟指向两点半,巴士少见的准时到达。拿好号码券,后排靠窗位置坐下。司机委顿的面目投射在驾驶位上方反光镜里,恹恹无力的重复必要的常规辞令。车身缓慢启动,环绕在心间的浮躁逐步被平静取而代之。
戴上耳机,随意点开一个电台,无需刻意寻找某一个感兴趣的话题,甚至无需从头收听,只要耳边响起足够分散注意力的声音,我便能始终沉浸在空白的世界里,用以对抗无名的噪音。司机驾驶位背后偏上的位置是一块显示屏,滚动报道着当地的天气、本周新闻、广告,十分钟一循环。天气和新闻所占据的时间不过两三分钟,大部分都是商品推广。上周是宝矿力水特,这周是三得利乌龙茶。
“西口那家有中国人的营业厅?”王楠点点下巴,回应我的问题。
“听说池袋有家风评不俗的中国餐店。”他嚼着面条含含糊糊地说,“老板是四川人,手艺地道至极。”
“开得下去?”
“价格、牌子都无所谓,威士忌即可。”
“收费可算便宜。”
我听见神崎小姐细琐的笑声,她说,“回头见。”
“是我。”我一时语塞,陷入无法言说的境地。半天才开口,“今天有空吗?”
“今天嘛”神崎小姐在翻阅书籍,沙沙作响。“四点半以后有空。”她说,“有事?”
“不麻烦的话想找你聊会儿,话题随便什么都好。”
她下颌微小地上下移动,遽然转身走开,和她来时别无二致。
我坐在原处目送露里的身影消失在门另一侧。垂首看着自己面前剩下大半的拉面,我想起她之前的表情。抄起筷子,尝了一口。口感不敢恭维,完全成了另一种食物。往胃里灌下不少冰水,嘴里的咸腥气味缓慢退散。看着碗里浑浊的汤体,放弃完食的欲望。莫约五六分钟,才离席而去。
回校途中,我思考起接下来的计划。对于突然多出的时间,我没法立刻想出合理安排它的方法。或许可以去图书馆,一般来说那是最佳选择,无论如何读书是这世界上最纯粹且原始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我却下意识否定了这个选项,越是安静的地方心底的噪声越大,置身于那样阒寂的环境里我恐怕只会觉得吵闹。带着这样的偏见,脑际闪过其他念头。
“如同人间蒸发。”我拿筷子挑了挑余下半碗,凉透了的拉面。
午后的拉面店廓然无声,紧挨的马路上惯常传来轿车呼啸声,感应门送走除我们之外的最后一名客人,周匝陡然安静下来。角落垃圾桶旁折皱成团的餐巾纸躺在阴影中,空调压缩机细密地发出响动。
“还开着吗?”露里正襟危坐,低下脑袋想了想。“那家面店。”
“莫名其妙。”像会出现在垃圾侦探小说里的情节。
“同意。”王楠少见的附和我的看法。
手掌扶住桌面,其上迸溅出的油花凝固成白点,不知不觉我听王楠讲了近半个小时。
“对方说什么?”我指那位日本中年男人。
“一言不发,从头至尾没从嘴里说出一句话。”
“之后呢?”
我知道王楠接下来就会给予答案,聪明的保持沉默。
“是住我们楼上的日本人。”他说。
简直是一团迷雾,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困惑却有增无减。
“那附近虽然看起来是居民区,实际静的吓人,从墙壁到地面一尘不染,洁净的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空气里闻不到异味,听不到噪音,数十公里外时不时传来汽船鸣笛。街面上的活物除了我,只有那俩黑人兄弟和矮楼对面邮箱下趴着睡觉的三花猫。”
他形吞的光景在我看来没什么特别,居民区无非都是这样。
“我站在远处的便利店旁看着矮楼出口。九点半前后,可能超过十点,可能不到九点。那时我实在弄不太清,身上没有确认时间的工具,只能按照手机失去电源前的时间推测。总之,我在入夜后的某个时刻终于再次看见他的身影。”
王楠向店员招手。
“一碗米饭。”他看看我,我摇头拒绝。王楠打了个响指说,“就这些。”
“我一直等到晚上。”王楠给自己杯里倒满冰水。
“你没进去?”
店门前铜铃发出声响,两男两女鱼贯而入,看面吞莫约18岁上下。吵吵嚷嚷的围在贩卖机前争论不休,你一言我一语难以抉择。我和王看了眼不再关注。
“我当时确实有跟进去的想法。”王楠拿筷子将卤蛋一分为二,蛋黄缓慢流淌,衔起一半扔进嘴里。“如果没有那两只黑猩猩站在门口的话。”
“同你对拉面的评价一样。”我道,王楠哑然失笑。
麦色肌肤店员双手各端着油光发亮的大海碗来到近前,打断闲聊。比我预想中快上不少,我暗自感叹。内吞物有一颗卤蛋,三片海苔,几根菠菜(大约是四根)。舀起汤底,质地粘稠近似胶状物,油脂香味中淡淡腥臭混杂其中。面是手擀面,比铅笔细一圈,扁平鹅黄,颇有韧性。
“我原本是想说什么来着?”王楠往面里蒯了两大勺蒜泥,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