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城里一趟成语倒是学了不少。
“然后呢?”
“然后我气不过呀,就跟他们领头的打起来了……”
“啊!千万不能让我爹知道,丢人死了……”
你还知道丢人啊?
“所以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了?”
我拍开他的手,皱眉道,“脏。”
“我靠!几日不见你洁癖越来越严重了……”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作死作到牢里来的?”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心里却莫名烦躁不安。
我站在曲颐殊的院子门口,还没有跨过那门槛,看见她在仟儿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又退了出来,终究只是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继续往前走,回了东厢的客房。
仟儿莽莽撞撞地跑进来,一见到我就扑上来哀嚎,“公子公子!救救颐殊小姐啊!就快要被人打死了……”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省心的?
他打断我,“你知道的。”
我想也是。
他曾经那么明确的表示过那么强烈的讨厌朝廷官场,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尔虞我诈,没有真心,一群戴着笑脸面具的骗子,自相残杀你死我活的刽子手的战场。直到现在,我也是无比同意这话的。
我不太想去领他,丢人。然而我已经站在了牢房大门外,看着里面蓬头垢面,邋遢兮兮,朝我笑得一脸谄媚,娇羞地扭捏着衣角说“人家等的好辛苦哦”的人,想说我不认识,而且萌生了让他在牢里老死终生为民除害的念头。
我面无表情地回头跟牢头说,“走吧,下一间,这不是我要找的人。”
蒋昭马上换上正常脸,扑到牢门上,从两根牢柱间挤出一张可怜巴巴乌七八糟的脸,“别啊,兄弟,你就忍心看我在牢里受苦?”
“杀鸡?”他抬起头来,“听说玦城烤鸡是一绝……”
“我总不可能时时帮衬,事事照顾你。大人一个命令,我就得跑东跑西地给人看病,哪有时间老去监狱赎你?要是宁渚在还好,他还可以帮我接应你,可惜他现在也回东城了。”
他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知道你口中的宁渚在我脑海里是个什么印象吗?就是那种从小考试都拿第一名,被别人一路夸奖神童长大的学霸,天赋异禀,脑袋瓜子灵活,仕途顺风顺水,老想着教训别人,嘲讽我们这些学渣……”
不知道经营了几代暗信门的蒋家,培养出那么多出色的传讯师,暗信使,听闻自己的子孙梦想是开火锅店,和卖煎饼,会作何感想。
蒋昭又说,“你为何会被要求给一个小丫头看病啊,我是说,那样一个大人物,请最好的医生,给一个婢女——曲颐殊,南城第一丑女曲颐殊!——看病,怎么想都不对劲吧?大人有病吧?”
这也正是我想问,想弄清楚,但从来没有开口问过的事情。
我扶额。“老板,结账!这个人我不认识……”
一个时辰后,我跟蒋昭坐在客栈上房的地上,拿着绣花针和浆糊,帮他粘那些小玩意儿被弄坏的鼻子眼睛嘴巴,还有衣服裙子。
两个大男人,窝在这个黑不咙咚的小房间里干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有点骨气好歹也得造假币吧!
踩碎外壳的时候把包裹在里面的小人偶也伤到了,半个脑袋歪歪扭扭地耷拉着,小孩子看到了不得吓死,小心大人来投诉你。
我学着他的样子轻轻一拧,果然就扭开了,里面的娃娃竟换了一种样式,喜服似的裙摆,做工倒是不错。
“这个你从哪儿得来的?”
蒋昭已经吃饱喝足,还开了一间上房洗净,换了一身新衣裳。当然用的都是我的银子。他一脚踏在椅子上,把包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振臂高呼,“这就是,打开我新世界财路的第一桶金!”
我拿起其中一个小家什,放在手中掂量,“……葫芦?”
“这可不是普通的葫芦,他是暗藏玄机的,你只要这么扭一扭……扭……一扭……”
覃隐
尹辗那天问我,“曲颐殊的病,如何了,好些了吗?”
我答道,“不大好。虽发热已退,身体看起来也无恙,但之前的未曾察觉的小伤小病却是积少成多,郁结于体。人体没有症状也感觉不到的病痛,不代表不存在,一旦爆发出来,势必危重万分。”
我扶额。这就是了,非法买卖,占用街道都不至于关进牢里这么久,最多拘禁几天。但是殴打官员,袭击邢头是大罪。这货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还在喋喋不休地吐槽城主大人,“死秃顶,臭老头,买你的大菠萝,扔你俩大西瓜……哥们儿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的,仰仗的只有你了。你不是在玦城混得不错,快把我弄出去,跟着我干,保你发大财……”
我面无表情地回头跟牢头说,“麻烦再关他个一年半载,我真的不认识他,谢谢。”
此刻的我,坐在一家饭馆里,看着蒋昭带来的货物,目瞪口呆。
“其实也没啥,我刚进了一批货,在路边摆摊来着,一群官府的衙役过来给我把摊掀了!还砸了我的货!我说那群小贩突然跑啥,都怪我没经验呐……”
“就这样?”
“你说他们跑就跑吧,还不叫我,太不够意思了!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砸成一摊稀泥了,你说过不过分,简直欺人太甚!为虎作伥!狗仗人势!这要是在我南城,他要敢这样对我,看我不……”
“我这次到皇城来,就是要自己创业!白手起家!诶,你没听错,不得了了,我要自己做生意,闯天下!”他洋洋得意地一抹头发,手上全是油——这货多少天没洗头发了?“我才不想靠我老爹,等他一蹬腿就继承家族产业,我这么有生意头脑的人,不能白白浪费了不是。所以在和我爹大吵一架之后,立下不衣锦还乡绝不回家的誓言,独自一个人带着半生积蓄就来皇城打拼了。”
是你又去吃喝嫖赌被你爹抓住了,大吵大闹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吧?
“你家生意做的那么大——按你说的,遍布五湖四海,怎么不让他们来救你呢?”
“忍心。”我说。
蒋昭又伸出手来拉我,“看在你初到南城我帮了你一把的份上,给哥们儿赎个身呗。”
……我怎么记得是我请你吃了一顿?
或许再如是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坚不可摧。
仟儿来跟我汇报情况,我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个“静”字,“嗯。可是睡下了?”
我找来一张纸,提笔写下一些字,交到仟儿手中,“你照着这样说便是了。”
仟儿走后,我站在窗户前,月光如水,静谧悠然,照在书桌旁,漫在宣纸上,砚台浸泡在光里。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唯有这一点,他与宁渚保持出奇的一致。
忙了一整天下来,东西没卖掉几个,一身疲惫。晚上才回到尤庄,却意识到有些不同寻常,院子里吵吵闹闹的,路过曲颐殊住的地方,往里面瞥了一眼,里面举着火把铁钳的一干人,犹如地狱赶来收人的恶鬼,顿时了然于胸,准是又闯祸了。
真是麻烦啊。
“他不是……算了。”我扶额,“不相识就不相识吧,我还怕你们俩闹起来吵得不可开交。你这样总在路边摆摊也不是办法,风餐露宿的,还要被衙役追。”
“无事,我跑得快。”
“过几日便是朝廷殿选。我原本还以为,你是来参加考试选拔的,看来是我想多了。比起做生意下海经商一步步积累财富,承担的风险太大,入朝为官端着铁饭碗相对实际……”
“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细节?比如那位大人性癖比较怪,审美比较奇特,口味比较重?”
我要是告诉你是哪位大人你就不敢这么说了。
“现在只是要求我为她看病,并看不出什么来。”我沉吟片刻,“倒是你,突然跑到这儿来,到底想好怎么活下去没有,玦城可不比南城,处处是杀机。”
“……按我当初的宏图大计,我的梦想是烤煎饼果子,开一家煎饼铺子,专卖那种韭菜味的,鸡蛋配大葱,开他个全国连锁,熟人来吃通通不要钱,一买再送,多买多送……”
“嗯。”我正坐在桌旁,粘的很专心,这东西不得不小心,集中万分的注意力。
“然后刚一下船,我就饿了,一阵飘香,我就跟过去,一看,桥底下正在煮东西呢,摆了一口大锅,什么都往里面煮,他们管这叫火锅。店面很寒酸,就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头顶就是桥墩。我就寻思着,开火锅店好了!没错,以此成为了我的毕生梦想……”
“这玩意儿最近可火啦,街头巷尾,妇孺小孩的最爱呀!”又自吹自擂起来,“我就是瞅准了商机,及时去进了一大批货,起早贪黑地做生意,做梦都在数钱,仿佛都嗅到了铜钱的铜臭味……没想到让那些可恶的官吏给我砸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就这些了……”
“你是说,你用全部的家当和积蓄,买了这个,最后就只有这些了?”
“对!”
最后他把小葫芦在桌子角一砸,脚下一踩,才把外壳粉碎开来。
“看,”他捡起那个小布娃娃,“惊喜吧!”
惊喜……惊喜你个头!
尹辗没说什么,点点头。
他要离开,我站起来恭送,走到门口他回头道,“你那位南城来的朋友,我已经跟狱卒说过了,你直接去领便是。”
他说的那位南城来的朋友,我很清楚是谁。除了蒋昭会蠢到把自己搞进狱里,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