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赌咒发誓说不会让任何人强迫我做任何事。可我也同样被逼迫至那般境地。尽管那晚我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若是没能及时得救呢?是服从命运委身于他,如大多数平凡女子那样,还是为了清白之身一尺白绫自我了断。
晋少爷留下的那个伤疤——他可能不是有意的——不会好了,会经常被我抠开,露出鲜艳粉嫩的血肉,时时刻刻提醒我,曾经是多么幼稚可笑。
我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等我因为人们的惊呼好奇地扒开他的手掌时,头身分家的犯人那颗双目圆睁的脑袋就滚落到了我的脚边。
在我从小的认知里,死亡便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只是身处的时代的环境决定了,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不过是官老爷点头的事。对于老百姓更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到习以为常,官府每月大庭广众下处死几个犯人不足为奇。尽管这成为了当时的我的童年噩梦,好一段时间的心里阴影。
等我终于从心魔中走出来,丧心病狂的皇帝命人将其脑袋挂在城门上,供来来往往的人瞻仰,说是要让天下人看看叛徒逆贼的下场。可怜的芸儿经常随父亲出城做生意,每次路过城门口都要昏死过去一回。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副景象,大门被一阵阴风吹开,吹起正堂中央墙壁上的一副挂画。画上是一位美人,清眉目秀,小脸樱唇,可以看得出来也是倾城一时。画前有一烛台,点着两只白蜡,烛光在风中跳动。有一人虔诚地跪在案台前,风吹起他的头发,瞳孔里有火光在闪烁。
我为自己在脑子里编的这个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是随后传来的凄惨的女人的叫声却硬生生将我从美好幻想中拉出来。
听着这声音一阵汗毛直竖,从发丝到脚趾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他很小心,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弯弯曲曲绕了很多路,终于停在了一个地方。韩府后院的废宅子里,那里只有一座废弃的闹鬼的大宅。
以前无聊时听韩府的佣人婆子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说过,传说这宅子,自韩老夫人太老爷那一辈就没人住过,后来韩大人的母亲,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触怒了当时的韩老爷,被勒令搬出住所,住进鬼宅。再后来夫人精神出了问题——估计是被吓疯了,就在鬼宅上吊自杀了,仍有传闻时不时还能听到屋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叫声。
管家站在院子里,毕恭毕敬地对着里面喊着什么。我没听清,门内也没有回应。不多时,门开了。
我还是不说话。
“多少人寻求荣华富贵,明明只要听话一点,就能轻易得到。”我终于在我的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他没有松手,也没有放过我,他不会放过谁,就像我从没试图反抗哀求。
“喜欢受罪受便是,”他接着讲,“韩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尤其喜爱虐杀女人……你最好别让他从你身上找到乐子了。”
他与韩大人寒暄后朝我过来,问我近况如何,难道我还得感谢他吗,感谢他赐给我的奴婢生活,感谢他给我的千疮百孔的自尊。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在别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卡住我的下颌,“你怪我,可以。但别忘了,都是你自找的。”
我死死瞪着他,他转而摩挲起我的下颌,轻笑出声,“要是一开始老老实实入宫去做妃子,哪有那么多罪受呢?”
真想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她大大翻了一个白眼,“哦,你在府里做事情让客人看到了韩大人不觉得丢脸?”
“是啊,所以我绝对不会被安排做什么端盘子上菜端茶递水扇扇子需要露脸的活儿。顶多就是在后院扫扫叶子罢了。”
不过不是扫后院,而是前院。
鬼屋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叫声却时时萦绕在我耳边。
韩大人要在府上设宴,听见这消息却笑起来:我倒要听听,那女子的尖叫声跟宴席的欢声笑语、丝竹管乐比起来,谁要更聒噪一些。
霜儿非常高兴,并不在意我的愁眉不展,兴致不高,“我去求求大夫人,看她能不能带我来赴宴,虽然我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但是我干活最卖力,最能吃苦耐劳。”
站在门房目睹这一切的侍女一声尖叫,“断袖……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
我跟宁诸同样惊恐不已,手中的半截袖子随风舞蹈,竟觉得烫手无比。
颐殊
同化在一模一样的衣服和发型,每天干着同样的工作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机械般的麻木冷漠的一大群侍女中间。
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里。
最终我没能窥探到地窖里有什么,是什么人。而韩大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每日上朝退朝,忙于公务,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尤其是女人。
一个女人,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只是预知到下一步会怎样走,都是很难的事。不管是出身,相貌,嫁人,生子,都被一步步安排好,被其他人——或是自己的亲人,亦或是莫不相干的什么人——推着向前,被无形的巨大牢笼禁锢着,双手双脚戴上的手镣脚铐,是她们一辈子挣脱不开的束缚。
我曾经赌咒发誓说,我一定不会听从什么人的安排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甚至素未谋面之人,我也不相信我爹爹会这样做。然而在我说完这话的十年之后,我突然被爹爹莫名其妙地安排出嫁,那样仓惶而急促,我都一时来不及消化这是事实。而我早已忘了当初那个誓言,变得有些逆来顺受的服从,那是我曾经最讨厌的。
而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持续了好一阵才停止。或许是那女人已经喊到没有力气了,或许是已经休克昏迷过去了,再或者是……死了。
小时候衙门在闹市中央设刑场,经常会有犯了大罪的重犯被囚车拉到广场中央,人们争先恐后地对他扔鸡蛋吐唾沫。正在逛集市的我们正好撞见了,父亲拉着我站到路旁,给拉囚车的官兵让出一条道。
那人被拉到刑场上,刽子手擦着他明晃晃的大刀,斩官扔下一块牌子,有人喊,时辰到行刑!父亲就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又打了一个寒战。
门里有个声音,“东西带来了吗?”
管家恭恭敬敬地,“带了带了,老爷吩咐的东西,小的怎敢怠慢?”
“我给你这么长的时间,让你考虑清楚。真不明白,做妃子有什么不好,许多人可是阿谀奉承着不停巴结我想要入宫为妃。”
我不说话。
“婢女,仆人,我看看还能下贱到什么地步。”他手指用了点力,我吃痛,但没叫出来。他接着道,“莫不是真想老死在这城中,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
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出去抛头露面,也不怕给韩府脸上抹灰。
宴席正式开始之前全府的家丁婢女都调动了起来,所有下人忙里忙外呵成一起。管家婆子站在院子里监工横眉竖眼,叉着腰挥着手绢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这种紧张的氛围下谁还敢偷懒,也就我心不在焉,后果便是三番五次被呵斥,直到宴席伊始都并没有好转。我没想再见到尹辗,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放心吧,她肯定不会带你来的。”
“为什么?”她撅嘴。
“丢脸。”
我不想懂什么尊卑贵贱主仆有别,但我确实学会了谨言慎行。特别是在韩府。这种表面看起来宁静无波实则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地方。
我睡的晚,不巧看见一人,提着灯笼,点着蜡烛,鬼鬼祟祟地行进着。
起初我以为府里进了贼,转念一想我不就是“家贼”吗?贼喊捉贼,这多可笑。如果那人不是管家,我不会决定跟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