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了呀。”
“你不是才说了第一,第二呢?”
“是吗……”他歪头想了一阵,“没有第二了。就这样。洗月还在萃华楼等我呢我先走了,有缘再会!”
我仿佛抓住了一线希望,问道,“没被挑走的,都是容貌不佳的女子,是吗?”
“也不一定。皇帝只是女人太多了应接不暇,外加运气不够,若不是倾国倾城或者家里有点关系背景的话,很难被注意到。”
“这样的话不也如同被打入冷宫了吗……”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大惊失色。
“你听好,第一,”他掷下一子,收拢合圆,我才注意到棋盘上摆了一个圈,“是玦城的布局。呈圆形,东西南北各开一门,分别对着正东西南北城,越往外走城的名字就越复杂,但都带有一个东西南北字以示方位,只有最靠近边境的我们这种小城,才只有纯粹的东西南北。这条护城河并不只有南城才有,而是自中心而出,四通八达,支流弥散,各城就以河堤为界,形成一市。宫内常有人工河渠,地形复杂,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顿了顿,他又往大圆内摆了一个小圆。“最重要的是,玦城的构造。似同心圆。最外的圆环内住了朝廷的大官重臣,越往里走官越高权越重,越得皇帝信赖跟器重,最靠近皇宫的就是皇上心腹了。除了帝后住的最里面的中心圆的寝宫外,他的后方就是后宫三千佳丽住的地方,皇子公子住在稍外的一个环内,再往外便是皇宫脚下的王爷丞相府邸,其次才是大臣们的府邸。”
“翡玉公子,我是不是该说声恭喜?”他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淡淡地道,“我虽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名声大噪声名鹊起——为什么以前我们在一起那么长久以来都没有听说过呢?但是作为那么长时间相识的旧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这玦城,不是该去的地方。”
我伸向白色棋盒的手,闻之一顿,堪堪收回了。
看来不是想下棋啊。还是说不止临别一叙那么简单。
仿佛水面上漂浮的羽毛,在我眼前被突然从水底伸出来的黑色巨手抓入水底。
从死人身上捞财,这与盗墓何异,“做这种事,不怕死者难安,良心有愧?”
“大家都是为生计所迫,谁也没有资格论断谁道不道德。要说天理难容,那些谋财害命的劫匪绑徒不更应该去死吗?那些玩弄女人,把人当畜牲对待,死了之后随意丢弃的皇帝臣子不更应该遭天谴吗?可是你看看,歹徒依然横行霸道,猖獗嚣张,皇臣依旧寻欢作乐,草菅人命。这个天下真的公平吗?真的有王法可言吗?”
我说不出话。
现在的太平盛世,真的是如此平静安宁吗?是否只是一个假象,这底下潜伏着多少波涛暗涌的危机,只有当权者知道。
而如今的在朝为官者,又制造了这成山成堆的尸身,以现世的安稳祥和为掩护,做着多少惊世骇俗骇人听闻的事,又有多少人在这里被胡乱埋下,身首异处。
干了三个时辰,我坐在运尸的板车后,“这麻袋里都是什么人?犯了错的奴婢吗?还是处死的犯人?”
捆麻绳的老伯停下手中的活,打量着我,“公子还是请回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死心,“你并未知道我的意志如何,又怎么断定该不该来,虽然我确实并不为钱而来,但我也不是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为何不能一试?”
以前父亲腿脚不便,家里的粗活基本都是我在干,这一点我对自己有信心。
我一时困惑,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但他说的这番话又让我感动不已。我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胸怀大抱负之人,等我做完该做的事,回来找你喝酒吃肉可好?”
“那我就放心了,”他伸出手来,我们握拳为盟,“我等你,一言为定。”
想到这里,到了玦城边上,我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围着城脚下转了一圈。决定先到最外的地方去找找。
覃隐
是日我整装待发准备上路。蒋家派了马车来接我,说是蒋昭想与我道别。他们家的马车将我送出南城,便会有赵大人的车马来接。
我刚出城门外,见一凉亭,亭下坐一人,面前有一棋盘,手执一黑子,正是蒋昭。
我一阵抓狂,刚才还跟我一本正经,语重心长,气氛搞得那么凝重,表情那么肃穆,就是给我普及了一下玦城生存指南?
洗月比我重要,有色心没良心的家伙!
他临走之前又换回严肃认真脸,很郑重地跟我说道,“若你在玦城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想办法进去见你,蒋家别的没有什么,就是传信的密保工作天下第一。我蒋昭也没啥大本事,不一定救得了你,但偶尔动用一下家里的力量还是可以的。”
“也不是,冷宫的娘娘们至少还得过宠,受过优待享过殊荣。而那些每日盼着皇上经过,多看她们一眼的女子,只是进贡的牺牲品。女人的青春年华只有那么一阵子,岁月易老容颜易逝,人老珠黄了谁还看她们呢?”
我想曲小姐若运气好还没有殒命的话,大概就属于这类人了。不管怎么说对于曲大人都是好消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
“然后呢?”
“民间有句俗语,‘大圈套小圈,大圆包小圆,从里到外越是谎话鬼,从小到大越是马屁精’便是由此而来。反映出的三条定理,越是里面的人官越大,位子越高,谋略心机越深重,话越不可信。”
“玦城虽有四大城门,但还有很多小门暗道,根本不知通往什么方向。据说为古皇所建,方便战乱时逃跑。你若是发现了这样的暗道,不要轻易去尝试,说不定出来就在皇帝的龙床底下,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欣赏一出活春宫。不过现在被发现的都已经被堵死了,不太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有没发现的,毕竟没有谁比皇帝更熟悉他的家了。”
他往最中间的小圆上摆了一颗白子。“皇宫被层层包围,戒备森严,你要想见到他,很难。有些在玦城办事的宫女太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有时候选进宫的女人,会在城外圈驻留一阵子,等挑选一番再送往宫中由皇上过目,但大多数人老死在皇宫都没有见上皇帝一面。”
他的神情没有一点儿变化。“我虽不知你为何要入城——那何等凶险之地你不会不知。或许覃公子与蒋某这种虽出生官代世家看惯了官场作态的无名之辈只想济济一生的人抱负不同吧。但既然你目的达到了,作为好友,有几点我不得不提醒你。”
我挺了挺腰板,坐直了身子。
真是难得,看他一个成天嘻嘻哈哈喝酒赌钱的纨绔公子哥这么严肃认真。我若是不回以诚恳接纳虚心受教的模样,岂不是浪费了他布凉亭置棋盘装样子摆架子的一片苦心?
“公子,你只顾着读书了,想着考取功名报效国家,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个世道是个什么样子,你想报效的国家又是个什么样子。不盼后来人改变世道,只希望将来的为官朝政的人,能不被同化为那副野兽模样。”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无论我处在什么位置变成什么人,也不会化为野兽。”
但这话轻飘飘的,落在水上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晕开化没了。这水并不是一汪清泉般的死水,而是潜伏着暗涌的沼泽瘴地,瞬间将你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在你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身处他的瘴气之中被蚀骨的毒物包绕,再难以自拔逃脱不得。
“女人。皇宫贵族玩废了的女人。”
我扶着麻袋的手竟有些颤抖。
他接着道,“干我们这个的,都要保密,不然会被杀头的。要不是有些死人身上还有没被捡干净的财物,油水多,谁愿意干这晦气活儿。”
“那好,我告诉你,这一麻袋一麻袋的都是尸体,我们要运往荒山上埋了。”他一脸挑衅地看着我,“怎么样,干的了吗,这活,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
自行医以来,也不是没见过死人。看见这么多,一麻袋一麻袋堆成山的,还是第一次。我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这十几座小山。若真是人,可谓壮观。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荒山的半坡上,有人在劳作,拿着草帽不停地上下摇晃作扇子用,但是并没有多大缓解,汗水还是大滴大滴地往下淌。老伯放了锄头坐在石上,把水壶放在地上,擦了擦嘴。
玦城之后一个僻静的角落,开了一个极小的侧门。如果说正东西南北门是开给人走的话,这偏门就是个狗洞。但它还真不是一个狗洞。有一些农夫装扮的人,拉了几辆小推车,正从宫里往外运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抗了出来就直接扔在车上。不断堆积着,乃至小车上越来越多,形成了一座小山,他们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劳作着,偶尔有人拿了麻绳一圈一圈缠,把麻袋固定在车上。
我换了服装,粗织麻布的寻常百姓衣服。以前我都爱穿白色,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所幸换了衣服,走上前去,礼貌地搭话,“老伯,你们这是在做甚?”
我扯扯嘴角走进亭里去,调侃道,“怎么不是好酒好菜大鱼大肉,不像你的风格啊,搞什么幺蛾子?”
他面不改色,波澜不惊,只默默地将棋子摆到棋盘上,“坐。”
我依言坐下了。似要与我对弈一局,也好,我还从来不知道他会下棋。我看他的棋盘也不像摆兵部阵,还是一种新的阵法要我来解。难不成赵大人要你替他考考我,看我有没有资格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