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谢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回来报复他。
什么时候是醒来?什么时候是梦境?偶尔,我已经分不清。
我常常在空洞的意识中想起小时候,我在家中宽阔的后院奔跑,然后摔倒在柔软的草坪上。
谢离被评论为最大输家,只持有5%的股权。折腾半天,一无所获。
听说谢恩自杀了,谢廷一蹶不振。年纪大了的人,大概确实禁不起刺激。八十多岁了还自杀什么,等死就好了。
不过我想。谢离也确实够狠。逼死亲爷爷,搞垮亲爹,对我做出这事相比之下也不奇怪。他今年只有二十八岁,也算是年轻有为。
而我匆匆赶回家时,意外出了车祸。
妈妈靠溶栓恢复过来了。但是我没有那么幸运。我的意识被困在已经无法动作的躯壳中,听见爸妈的悲痛欲绝,听见过往生意伙伴探视时的唏嘘。我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失去了双臂与一条腿,却依然活着,所谓的“植物人”。
最为可悲的是,意识清醒。
谢离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毫无防备就挨了打的小孩子。
他呆呆坐在那里,又要凑过来抱我,努力拿脸蛋凑过来蹭我的膝盖和小腿,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讨好姿势。
我把他甩开。他又黏上来,看着我勉强地扯出一个惨淡如纸的讨好笑容,声音单薄艰涩,“容容,别生气……我乖的,你别生气……”
他慌乱地伸手抓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手冰,脸蛋也是凉的。
你错在哪里了?你根本不知道就认错!我在心里有些失常地喊。
他是谢离吗?不,当年的谢离绝不会这么做。那么我在报复谁,谁来补偿当年的我?难道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要让我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怎么可能。可是我要去向谁讨一个已经不在世界中的债?那个谢离已经死掉了,那个我却还活到了今天。
很像。之前还没太觉得,这样一看简直已经有那个样子了。
“容容……” 男生有点不安地抱紧我,想往我怀里扎。我闭了闭眼,一把将他推出去,“你先滚开。别让我看见你。”
之前那些事已经过去太久。这一世我见到谢离时距离我刚刚醒来已经过了八年,当年的一切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我不再有机会走出来。
我病死在三十二岁那一年,第五次抢救的手术台上。
而再睁开眼,我十二岁,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从夏日的午睡中醒来。
他问我,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人会不会像一只飞鸟?
不会,我说,会像雨水,溅碎在地面上。
现在谢离就像雨水一样,溅碎在他二十九岁的生命中。
原来他对于自己,也如此残酷。
从四十五层楼的高度跳下来,需要几秒钟。那些时候他在想什么?就这样跳下来,会不会很痛?
我的心有一瞬的抽搐,但转瞬平淡。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有我这样痛。
想到这些时,我会感到恐惧。但是连恐惧也是短暂的,因为我常常陷入漫长的昏迷。
也许这样的昏迷逐渐延长,最终永远不再醒来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亡。
谢离死了。
这里只有我一个病人。由于雄厚的财力,我住在单人病房。三年过去,我的身体状况连虚无的探视也无法支撑了。
我已经三次进行抢救。尽管都支撑了过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再有几次成功。第三次我还能够活着已经是奇迹,这具身体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我永远没办法再等到重新回到世上的那一天。而死亡竟然也如此漫长。
在长大。从少年向青年,从男孩向男人过渡。
他在一点点变得更像是我过去所熟悉的样子。我熟悉的,年轻有为的、锋芒未敛的谢离。小小的少年终将长大,变成往日让我深爱又曾痛恨的模样。
前一世,二十二岁的我研究生毕业一年,刚刚进入公司,焦头烂额地处理数不尽的事务。公司在我二十四岁那年上市,我依然是ceo,副手也是陈烨,不过募资规模要大于这一次。也是二十四岁快二十五那一年,我才认识了二十一岁的谢离。重来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爸妈说谢离又来了。他们说他不知怎么知道了我还有意识的事。
当然,谢离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我。
妈妈让我坚持下去。她告诉我谢离的状态很糟糕。她说我可以坚持住,看着谢离遭到报应。
而现在我知道了,没有。
但是现在我有了恨。恨比爱更深刻。
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失去意识。但是爸妈坚持认为我的意识仍然存在。他们想尽办法,最终请了一支英国团队对我进行大脑扫描检测。
我也会回忆起谢离。回忆起他因为失眠亮着灯彻夜不睡,回忆起他按着胃皱眉的样子。回忆起他将脸枕在我手心,黑发散落,呼吸轻缓。他蹙起的眉头散开,像是很安心。我抽出手去的时候,发觉他沉沉睡着了。
他的电脑静静停留在不断变幻的锁屏画面,谢离歪着头依偎在我身边,眼下淡淡的青。我伸手摸他的头发,抚他的脸,他迷迷糊糊地念我的名字,伸出手将我的手按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回忆里,他好像很少有快乐的时候。
一家子公司对我是一个打击,但是当时真正让我无法原谅的是他的背叛。包括妈妈无法接受的,也是对于她一心看好的人的背叛。而我如今如此苟延残喘,与这件事也有着间接的关系。
爸妈不会让他见到我。妈妈说他瘦得很厉害,摇摇欲坠。她鼓励我撑下去,坚持撑过谢离。
谢离的企业枝繁叶茂,收购失败,他也不过是损失些钱,竟然憔悴成这个样子。如果我可以控制自己睁开眼,我会愿意亲眼看见他的惨状的。可惜我连睁眼都已经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谢离又来了。当然,又是闭门不见。
我很痛苦。这具身体在日复一日衰败。爸妈日渐地苍老,说话的声音逐渐都虚弱。我是他们的独生女儿。我知道妈妈在为她的心梗自责。
不,妈妈,这不是你的错。
谢离缓了缓,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类似的宽松衣服,这次变成白色t恤深色短裤,愈发显得腿白。
他自己就跑过来偎在我身边,有点软绵绵的。
说实话,夏天这样露胳膊露腿,真是给我折腾谢离提供了极大的兴趣和方便。
这个微不足道的场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无限地放大,重复。小小的我扑倒在草坪上,绿色明亮的草地扑面而来,我的手按在湿润的泥土上,身影被阳光在土地上浓缩成清晰的轮廓。我听见自己响亮的笑声和阿姨们的惊叫。好几双手伸过来扶起我。
如此自由,如此明亮。
我得了肺栓塞,又被抢救过来。爸妈还在坚持。他们时常告诉我谢离来过,但是当然无法见到我。
这个年纪创立起规模巨大的公司,凭从我那里掏出来的巨额资本,也凭互联网飞速增长的市场。他二十二岁创办公司,二十八岁已经成为互联网巨头。电商真是不错的赛道。
我已经三十一岁。时间像是在我脑海里停滞了。人需要经历才能够成长,而我现在反而像是回到了二十六岁,二十五岁,二十三岁。
最好不要是二十四岁,因为我在那一年遇到了谢离。
我可以听见爸妈的声音。他们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谢离主导了对于谢家家族企业的恶意收购,竟然是一出狗咬狗的大戏。他一直和家里关系恶劣,我想,大概又是老一套的家族权力斗争。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器官不断衰竭。最好的医疗水平也并非上帝,毕竟无法挽回一个已经破碎不堪的生命。我已经足够努力地想要醒来,然而在我的意识能够醒来以前,我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听说谢离原本已经凭借互联网这块大肥肉把公司在美国上市,却偏要和谢家内斗,爸妈也出资干涉了。最终谢家的企业被国企控股,谢家目前在董事会已经没有名额。
我用了力,把他踹在地上,“你滚开,别过来。”
说着我就起身准备出门缓一缓,却被谢离抱住小腿。他不说话了,只是抱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
“你有病吗?” 我听见自己冷漠地说,“让你滚不滚,上赶着犯贱?”
icu里的日日夜夜忽然如此清晰,父母的哭泣,无尽的黑暗与幼小时跌倒的那片草地,谢离整夜不灭的灯和他爱欲之后微微眯起的眼睛。
我知道我很不对劲。当年刚刚睁开眼,我就恢复了很久。如今过了这么久,居然还会如此。
谢离察觉出我真的不对劲,连哭都忘记了,嘴唇抖着想要凑上来抱我,被我一把推出去。男生后腰撞在茶几上,咚的一声。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刚刚看他的一瞬间,过往的一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翻腾上来,让我觉得胸口烦闷欲呕。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谢离。把他推开已经是我收着,不然我担心控制不住情绪对他动手。
“容容……” 谢离被我推出去,居然没用力,软了一样摔在地上,咚的一声,脸白得像张纸,“主人,我错了……你别生气……”
在无数次的梦里,那双手拉住我。男人拉开车门,在我上车时淡淡垂下头,声音轻哑,别过脸没有看我。他说:“……对不起。”
是的。他偷走了我的事业,背叛我对他的情谊和信任,背叛我对他的爱,然后怀揣着一切,对着尚未知道真相的我说,对不起。
知道谢离将我所管理的子公司掏空的始末时,我正在和妈妈视频,猝不及防得知全部内情。爸妈那时候恰好在我家,妈妈为谢离的忘恩负义气得突发急性心梗,爸爸将她送到医院抢救。
男生抬着眼睛看着我。他大概察觉我的情绪逐渐恶劣,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点惶然地窝在我怀里。
我捏着他的下巴,手指在他眼睛上轻轻抚了一下,“眯眼。”
谢离呆了呆,听话地眯眼。
可惜这样的死亡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想要亲手报复他。我依然不甘,也依然怨恨。
在谢离死之后的两天,我又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而这一次,我不再有机会在无意识间睁开眼,不再能看到仪器灯光的闪烁,不再能回忆起童年翠绿的草地。
这些我最后所有的,微不足道的一切终于也都失去了。
也许上天给了我漫长的三年,只为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看到他先于我死去。
很巧合的是,当年我的公司刚好有四十五层楼。有一次我拉着他到天台,高楼最高处,春风浩荡。
脚下的城市缩小,像模型。人像尘埃,像虫蚁。
妈妈一直在重复着这一件事。因为她不能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昏沉。
谢离从自己公司的四十五层楼一跃而下,头部着地,当场死亡。对他而言,死亡如此迅疾。
我听说很多人从高楼跳下时都会忍不住用四肢保护身体,或者缩成一团。但是谢离没有,他直直坠落到地面,死志坚决。
爸妈已经不能再来到我的面前。隔着探视系统,我在意识昏沉与清醒的间隙偶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第四次抢救。成功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再有第五次。
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可惜没有机会了。死后会去哪里?是现在一样的空洞与虚无吗?还是连意识也不再拥有?
可惜……我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我的意识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在身体本能地睁眼时,我只能够看见一片幽蓝的病房中仪器的灯光一闪一闪。或者灯光雪亮。阳光已经离我很遥远了。远得我快要记不清。
他们指点我想象某些场景。通过扫描我大脑对应位置的活动状态,他们确认我是有清晰意识的。他们说这样的意识强度,大多数人都在几个月内苏醒。
爸妈喜极而泣。
他们看到了一点我可以回到这个世界的希望。可惜我知道不是的。因为三年来我一直如此。
也是,满心算计的人,何谈快乐。
有时候也有宽大的床上我们纠缠的时候,喘息急促,暧昧,暖热。躯体与躯体,欲望与欲望。
是不是有爱呢?当年我认为,有。
肺部感染引发了心肺衰竭。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从二十九岁到如今,我已经坚持了三年。最后的意识已经断断续续。
我常常在这具被困住的躯壳中回忆过去。回忆起我还行走在阳光下的日子。回忆起我灿烂的童年,骄傲的少年。
我的一生并未有什么大的挫折,唯一的一个就要了我的命。是不是因为生活太平顺,于是过于容易被击倒?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我却永远无法有机会说出口了。
肺栓塞出现了肺部感染的后遗症。人的死亡原来这样漫长。
谢离又来了。我想,他一定在害怕我的死。他知道我的性格,即便死去,如果世上有冤魂,我一定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放过他。
我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梳理着男生柔软的黑发。本来就是半干着,被我慢慢打散开一点点干了。
谢离抬起脸看着我。我仔细看他,忽然觉得比起一年之前谢离又长大了些。眼睛像是更狭长了一点,没有意乱情迷的时候看起来更深了。
有点像小狼崽小时候眼睛是没张开的雾蒙蒙,长大后就现出清亮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