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突然疼得厉害,晏怜绪摇了摇头,轻轻地托着太阳穴。
绿荫垂幕帘波叠,枝头彩云雕雾,芳菲绣成团。烟重云娇,春色正烂漫。
晏怜绪沿着琴声一路寻找。终於,他伫立柳外画桥之上,看见对岸一树樱花如红雪压枝柯,曲雪珑正站在樱花树下焚香抚琴。
心念及此,晏怜绪不禁神使鬼差地走到窗边,在这里刚好看见种植青桐的地方。
绿径碧栏,暖烟晴日,只见那一片泥土格外湿润,曲雪珑应该是刚刚灌溉过了。
小树苗比之前长高了一点,但看起来依然很脆弱。曲雪珑还搭了一个木架支撑树苗,免得它日後长得歪歪斜斜。
小庭花露湿,暖风着柳,晏怜绪的身影瘦弱得好像快要被风走了。?
晏怜绪依然没有转头看着曲雪珑,只是刻薄地嘲笑道:「你知道要多少年的青桐木方可以制出另一把樱笋吗?」
曲雪珑看着晏怜绪的肩膀,缓缓地道:「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我的右耳……好像还听到一点声音。」晏怜绪的声音有点生硬。
「那个大夫没有用上最狠的药,夕雾也不时在旁边悄悄调和药性,使耳蛊不至於完全耗尽你的听力。」
对於夕雾对耳蛊知情一事,晏怜绪并没有太惊讶,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跟着曲雪珑来到庭院的一角。
曲雪珑柔声问道:「这把琴—你可喜欢?」
晏怜绪沉默了大半天,突然冷冷地道:「曲雪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说着,晏怜绪一手使劲扯开自己的腰带,露出冷得泛起鸡皮疙瘩的胸口和清瘦的肋骨,胸前的刀疤凹凸不平,极为可怖。
樱繁春日斜,红珠满树,曲雪珑盈盈地站起来,但见他黛尖低,桃萼破,微笑轻颦,问道:「今天那麽快就醒来了?」
晏怜绪没有作声,只是低头看着红木云头琴几上的瑶琴。
他总觉得曲雪珑右手的琴声好像比寻常的要大了一点,而且有点不流畅。
他从未忘记晏怜绪。
簇簇红云唤花醒,象牙镂空雕梅雀香炉吐出清烟疏绮,檀香渐暾暾,未忺梳琼髻云偏,花颜澹春姿 雪,远山碧眉浅蘸秋水,灰眸垂烟微雨,一双冰荑轻抚琴弦,荼白底雪轮绘羽振袖香暖衬地,一岸之隔的曲雪珑宛若春娇入画屏。
枝末的一朵粉樱落在曲雪珑的肩膀上,却不曾得到他的回眸。
晏怜绪却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年深冬,二人在床笫之间的喁喁情话。
「所以,如果哪天我不见了,请曲爷一定要找到我。」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找到你。」
多年以来,晏怜绪无数次听过曲雪珑的琴声,由初识时的波澜不惊,到荣都的滂沱大雨的尖锐刺耳,再到现在的温柔平缓。
一幕幕相逢相识,相知相爱,随着柔婉的琴声宛如蝴蝶落英起舞,曾经深红,曾经轻白。
原来,不止晏怜绪记得,连曲雪珑也记得。
看得入神之际,晏怜绪突然听到一阵幽幽的琴声。
晏怜绪的耳力大大不如往日,从这种距离也听不出是谁的琴声,但不知为何,光是这醉中逐月的琴声已经使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安抚了这些日子以来对未来的茫然无绪。
就像……他在那场漫长的昏睡里,听过这琴声很多很多遍。
虽然晏怜绪的伤势已经大半痊愈,但他常常觉得极为困倦,四肢酸软无力,晚上总是睡得不够,每逢中午也要睡上一两个时辰,直到黄昏时才醒来。
那一刀的确又深又狠,可是刺伤的是胸口而不是四肢,晏怜绪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好像骨头全被打散了再重整一遍般不舒服。
今天晏怜绪只午睡了一阵子便醒来,他看见内室里空无一人,知道曲雪珑多半是出门浇花了。
不同於四周的奼紫嫣红,这大片泥土却是光秃秃的,只有一株小小的树苗从泥土里愣头愣脑地冒出来。
晏怜绪背对曲雪珑,弯身看着那株孱弱的树苗。他不自然地挽起鬓发,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是……什麽树苗?」
「青桐。」
只消看这瑶琴一眼,晏怜绪便明白了。
瑶琴的琴身两边的琴轸大小不一,右边的一排琴轸比左边一排的琴轸要大一圈,所以当琴弦扣上两边琴轸时,右边的琴轸会扣得比较紧。
假如晏怜绪拨弄解霜,右手弹出来的琴音会比左手的大一点,恰好填补了晏怜绪的右耳残废。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雪珑才放下双手,抬头看着晏怜绪。
风送蕊仙来,梦栏金翠屏开,二人遥遥相望,彷佛隔着三途忘川,偶然看见前世因缘。
良久良久,晏怜绪才穿过朱栏画桥,走到曲雪珑面前。
曲雪珑从来也是言出必行。他说过他回来为玉鸾赎身,他来了;他说过他会找到晏怜绪,他找到了。
晏怜绪抬手轻抚右耳。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