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雪珑刚要转身离开,玉鸾却拉着对方的衣袖。
拉得很紧。
玉鸾直视看着曲雪珑,温柔而坚定地道:「我不会收下你的黄金的。」?
这里是只有他们的地方,只属於他们的时光。
玉鸾知道,此时不说,以後也没有机会了。
在那一刹那,小黑炭突如其来地闯进玉鸾的脑海里。
紫檀玉钮妆奁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根发簪,玉鸾见过曲雪珑佩戴里面的不少发簪,当中的一根造工上乘的镶珍珠双鈎兰花银簪却是玉鸾未曾见过的。
玉鸾挑起那根银簪,插在曲雪珑的发髻里。
青鸾镜中的美人映风招袖,苍玉乌髻,淡眉秋水,一颦一笑皆足以倾国倾城,唯独缺了一分灵动。
玉鸾从未在曲雪珑身上看到欢欣,看到对於生命的渴望。拥有一切,失去一切,对曲雪珑好像只是无物。
他甚而觉得,就算曲家的亲戚今天前来瓜分曲家的所有财产,曲雪珑也不会在意。今天前往京城觐 见圣上,徒劳无功地挽救官银失窃一事,只是曲雪珑的责任所在,并非心之所想。
日出日落,云聚云散,生老病死自有天命,百年不过须臾之间,因此在这渺小的一生中的得失成败,也未能使曲雪珑放在心上吗?
吻得很浅,如同羽毛在心弦上跳跃着。
「我会回来的。」
枝头桂子香浓,点亮了初秋的第一个晴天。
玉鸾站在原地一会儿,还是默默地跟在曲雪珑的身後。
打开雕花门扉,只见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绿檐前岩桂芬芳,如同金栗微淡黄,在竹里轩窗洒落一片疏影。
以前拥有一切的晏怜绪总是少了一点点的坚持。
现在失去一切的玉鸾却愿意倾尽所有,只为了一朵未必结果的花。
要不金玉良缘,要不玉石俱焚。
为自己赎身,带自己脱离炼狱,能否成为曲雪珑活着回到凤临城的动力?
过了一阵子,正当玉鸾快要失去希望时,曲雪珑突然抬手抚摸玉鸾的长发,他的抚摸极为轻柔,彷 佛玉鸾只是一连串透明脆弱的泡沫,稍稍用力便会烟消云散。
玉鸾的身体渐渐放松,他安心地依靠在曲雪珑的怀抱中。
「明年四月初三,是我挂牌子的日子。」玉鸾紧紧地抱着曲雪珑,靠在他的胸前,低声道:「我会 在醉梦院等你的,请你一定要来……接我。」?
自由对玉鸾而言早就毫无价值。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家而已。
曲雪珑早就知道玉鸾会来的,所以夕雾才会叫门房留意玉鸾,他甚至把钱也准备好了。
所以,曲雪珑由始至终不过是一意的怜惜吗?还是曲雪珑以为,玉鸾求的从来只是钱财?
玉鸾笑了笑,因为许久没有喝水,他的笑声有点沙哑。
「你要是想为我赎身,就活着回来,亲自给我赎身。」
这句话说得比玉鸾想像中更要流利,流利得就像早已在唇边徘徊多时。
曲雪珑凝眸看着玉鸾,眸色非雾非云,轻蹙的黛眉宛若一抹烟雨。
其实玉鸾不是特别地想起某段回忆,他只是想起小黑炭的笑容,想起小黑炭最後那个绝望的眼神。?
那一年面对小黑炭被伤害时的怯懦,玉鸾不会重蹈覆辙。
今天自己要拿出最大的勇气,握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曲雪珑站起来,玉鸾双膝匍匐铺地,垂下头来,无微不至地为曲雪珑理好衣摆,然後站起来,为曲雪珑再三整理衣襟。
最後,玉鸾没有什麽可以做了。
雾阁云窗,轻飞香篆,抓不住的薄烟正缓慢而不可遏止地消失着。
玉鸾放下锦盒,站起来向曲雪珑道:「请让我为您更衣吧。」
云影拂霜,馀雨滴梧桐。缠绕粉墙的翠节红旌渐转颓丧,或许是因为开到荼靡,那花香也格外浓烈,彷佛要与北风同归涅盘。
玉鸾侍候曲雪珑脱去孝衣,穿上荼白色交领长袍。他沉默地为曲雪珑梳理长发,青丝逶垂铺地,如乌云蔽日,散发着清幽的槐花香。
曲雪珑静静地站在廊下,仰头看着数行征雁,分破白鸥烟。他的侧脸轮廓深邃分明,一双灰眸映着水光融日。
终於,曲雪珑回身看着玉鸾,指尖宛若春风拂过玉鸾的脸颊,银簪上的珍珠映照着清霜雪光。
玉鸾还没有反应过来,曲雪珑已经在他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玉鸾绝对不会再度放手。
直到北映朝曦,曲雪珑才松开双手,转身朝着房门走去。他的身姿笔直,步伐优雅端庄,完全不像一个将赴刑场之人。
他始终没有回答玉鸾的话。
若曲雪珑失约,等待玉鸾的将会是万人骑的悲惨命运。
但玉鸾愿意赌一把。
如果得不到曲雪珑的眷恋,那要自由又有何用,不如化身红颜骷髅,灰飞烟灭。
拖着这样一副残躯,玉鸾注定不能成家立室,寻常男人该有的儿女满堂对他而言早就是天方夜谭。
他只想夜里醒来,有一个人可以陪伴着他。
玉鸾不要拿着黄金一走了之,他不要让曲雪珑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可以毫无眷恋地离开。
曲雪珑不止处理了父亲的债务,送走了妹妹,还预备了後路让玉鸾自由。
然後,曲雪珑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承担一切罪责,从容赴死。
因为他根本对生存毫无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