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捕时他三十二岁,仍旧单身,无父无母无工作,经济来源是打家劫舍或者混牢饭。这样一个毫无背景又前科累累的恶棍理所应当地迎来了他的最终审判,死刑。
于中飞的反应比大多数死刑犯平静,戴着手铐的手抖了抖,一会儿就恢复了松弛状态,“算了,你们活在阳光下的人,不会懂得黑暗中的快乐。”说完他笑了一下,整个人透着一种淡淡的厌世感,死不悔改。
于中飞是每年无数重刑犯里丝毫不起眼的一个,死后没人替他收尸上坟,骨灰盒统一存放在重犯殡仪馆里。这一点又和大多数死刑犯不同,行刑前,他拒绝将自己的遗体器官捐赠出去。
部长敲了敲桌子,一锤定音,“学校安全,那边待着也挺好,就这么定了,有情况我通知你。”
江明宴上班不到一小时,就在郑洋哀怨的目光里下班了,郑洋趁机摸鱼,去送他,“你怎么把阮绵给说出来了,不怕老葛调查她?”
江明宴戴上帽子,扣着帽檐压低过眼睛,“我如果不说,他倒真有可能去查。”还不如主动提出来,有选择地说实话,叫大家都放心。
部长一眼看穿郑洋那点小九九,“你是真不懂假不懂?他要能回警局还用的着窝在那地方来回跑?”
江明宴和部长交换了一个眼神。医院三期手术做完,按照原本计划他此时的确是准备回归岗位了,谁料冒出来个新型毒品。
新型毒品的出现无异于疯子在闹市区飙车,仅三克就够让全港城陷入恐慌,若是事态升级让上头怪罪,更不好交代,破毒的金奖章还热乎着呢,这下处境十分尴尬。
郑洋噗嗤一声又笑了,什么孽缘这得是,“那可不,还没见咱江探长这么照顾过谁呢。”都给照顾到床上去了。
部长花白的眉毛一皱,啧了声,“怎么听着你今儿说话阴阳怪气的。”
郑洋手一摊,“阴阳失调了呗,缉毒组脏多累也就算了,全一帮大老爷们,哎哟,天天血雨腥风的我都喘不过气儿了。说真的,部长大人,我那年假什么时候能给批啊?”
每次说到父亲相关的话题,阮绵眼中总有或多或少的厌恶。
她是不齿自己有一个杀人犯生父,还是一种自我厌弃,她将成为于中飞那样的人,有一天走上她父亲的老路?
阮绵不喜欢警局,拒绝进监狱,她觉得一旦坐牢就等于她真的成了那个恶魔,她会被枪毙,全世界都会知道,她妈妈生出来一个怪物。
经检查鉴定,当时于中飞的确已处于精神失常状态,语言记忆系统混乱,讲出的话零碎而不成逻辑,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一天后,他被装进押送车,蒙眼戴铐押往刑场。
一声枪响过后,肉体和罪恶同时瓦解成碎片,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所有秘密都消弭在这声丧鸣音里。
对于当时的法医而言,于中飞案不过是众多杀人案中罪行深重而又平平无奇的一件,但江明宴一直记得,他记得从警以来经手的每一桩案件,包括于中飞讲述杀人经过时的神态,他头低下去一点,抬眼用一半的黑瞳孔聚焦,看人似笑非笑的,眼睛放光,声音小而激动,表情看起来十足的兴奋。
“噢,还是个学生呢,她家里人同意你们在一起?”
江明宴听出几分这番话里的试探,便只简洁道,“她是孤儿,母亲去世后就自己生活。我们碰巧成了邻居,就这么认识的。”
部长一听是个孤儿,脸上顿时浮现起恻隐之色,“那可真不容易,小姑娘一个人生活怪不安全的。”
“我身上罪孽深重,不想别人沾染,还是让我灰飞烟灭吧,就当从没来过。”
始终认罪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的于中飞在执行死刑的前一天终于崩溃,扔了笔,把器官捐赠协议书撕得粉碎,颤抖的手捂上脸颊,一个大男人缩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我有罪,我对不起我老婆孩子,我的女儿,她才五岁,那么小,那么小......”
那时江明宴差点以为自己记错了笔录,一旁的陪刑法医见惯了生死,对此淡然而冷漠,“六年前他就进来了,哪来的五岁孩子?许多孤独一生的单身汉死前总爱臆想自己家庭圆满妻子和睦,他大概是在回忆他的童年,毕竟你知道,人一生的善与恶都来自童年的投射。”
当然,就算葛部长真去调查阮绵也查不出什么来,离异单亲家庭,从小父母离婚,随了妈妈姓阮,从南方小镇考入港城最高学府的年轻女孩,身世抹得清清白白,还是个以清纯可爱形象示人的网红,任谁也无法将她与杀人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江明宴也是在接触一段时间后才想起来,多年前他协同参与审讯的一桩杀人案,杀人犯于中飞的眉眼神态与阮绵有三分相似。
江明宴天生对图像及人脸视觉及其敏感,即使过去近十年依然记得很清楚,于中飞个子不高,长相偏阴柔,戴着眼镜,有些偏女气的长相,说话甚至带点书生的斯文弱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狂,因为一点小争执将人残害致死,麻袋裹了抛到后山,还毫无心理压力地接着回去喝酒。
很难讲这是不是个幌子,用来试探江明宴是否真的出了事,若是真的正合他们的意,假的就借机引蛇出洞,毕竟走私加毒品的案子,没人能比江明宴更稳。
越是不确定越要沉得住气。部长不愿意冒这个险,他的意思是让江明宴当个军师,在幕后不出面,最大程度保护他的安全。
“现在哪个搞毒的不对你恨之入骨,群狼围伺,你身居要职,要是不慎中了圈套,我们赌不起这个万一。”
部长眼睛瞪了起来,“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情你还想休假?出息,让你老子来跟我请假,我肯定批!”
郑洋不敢说话,眼神儿使劲往江明宴身上瞟。这家伙都休好几月了,怎么着,打算开张吃三年?
他开会还玩手机呢!
千头万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江明宴一边脱着大衣往回走。阮绵还在他办公室关着,下午该带她去医院了。
那天被困在珉金拍卖行的楼道里时,江明宴从画框玻璃里看见阮绵的脸,他第一次在这样一张清纯至极的脸上看见血,她的和他的,糊在一起斑驳成一道道猩红的脸谱,眼底燃烧着嗜血的光,端着枪勾起嘴角。
他几乎立刻想起了于中飞,记忆里两张脸跨越十年重叠在一起,命运般的荒诞感。
杀人会遗传吗?不好说,于中飞死时阮绵才八岁,在这之前他们一定见过,时常有接触,江明宴几乎可以想象出于中飞杀人时小软绵歪着脑袋在一旁看的场景,杀完人再带女儿去买棒棒糖,把她送回家,一切看似无事发生。那完全是他做得出来的十。
“她一直住校,上了大学才搬出来独居,这个小区治安不错,不过我也教过她一些防身术。”
江明宴侧面解释了阮绵那天开枪的合法,她背景一如所料的干净,从小到大生活轨迹清清白白,确实让人挑不出错。
部长点头,“看出来那天她也吓得不轻,你平时记得要多照顾照顾人家,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谈过恋爱,好不容易遇上个喜欢的,这是缘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