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现在皇帝昏迷不醒,屋子里又没个能主事的太监,只能她顶上了。
她深呼吸,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行了,别跪着了。你去找白太医,让陛下起来收拾你们的烂摊子。”
“奴才劝不动纪大人...”
德海苦着脸解释,在华宁看来就是狡辩。
“你也是掌印,司礼监掌印不起来你难道不会威胁?这会儿跪这么利落,刚才怎么没有这眼力见?”
“那门外的总督是陛下让他跪的吗?”
德海一顿,底气明显不如刚才足,解释说:“纪大人好像以为陛下是不想见他,才推脱说身体不适,纪大人就说他是来请罪的,会跪到陛下醒为止。”
咚!
但她想这么多也没用,她都辞职不管了。
一路沉默跟着德海进了御书房,看见白太医在旁边坐着,拿着个小壶,瓶口开着,正用手往皇帝那边扇风,华宁皱眉问:“白三,你怎么拿着个鼻烟壶?”
弟弟呼吸道比较敏感,不能接触烟草,皇宫里禁烟好久了。
纪安福不是光为了请罪才跪的。
谁查案,谁就能获得利益,明面上查清贪污案能获得功劳,也会升官,这份功劳和履历纪安福就能拿来拉拢人。而暗地里则可以做点手脚,折损政敌的势力。
明天的早朝王嘉肯定也会提出查案的请求。
“大人慢走。”
真是完完整整地行了礼才离开,华宁有些无奈,在偏殿静静喝着剩下的半碗绿豆汤,等皇帝宣见她。
皇帝和纪安福的交锋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绿豆汤见底后还吃了不少点心,德海才顶着半张发肿的脸来请她了。
但是看他意识清醒,也没有很难受的表情,中暑的症状应该缓解了一点才是。
两人安静地喝着解暑的绿豆汤,默契地选择了不说话。
华宁是因为纪安福能坐到这个位置,肯定能从话里揣摩出很多东西,她担心自己像上一次去司礼监让纪安福误会自己讽刺太监生活质量好,所以她选择少说话。
能得殿下关心和照顾,纪安福都要怀疑他那不知何处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多谢殿下关心奴才。”
“大人客气了。”
他很想听从殿下的抬举马上站起来,但那样会让殿下生疑,他只好忍着和华宁周旋。
华宁看他脸颊发红,眉间隐有痛苦之色,关心道:“华宁瞧着大人像是中暑了,要是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不如大人先移步偏殿,静候陛下召见吧?”
殿下在关心他...纪安福动摇了,想推辞的话也吞了下去,乖乖点头,和华宁到偏殿休息。
进了御书房她就察觉到皇帝贴身伺候的邱铜不见了,里间的太监们也群龙无首散散漫漫的样子,她看了心中就有些生气,此时皇帝躺床上还没醒,就问德海怎么回事。
“殿下,今早内阁王嘉大人举报邱铜和七个衙门贪污,随后锦衣卫在邱家宗祠里挖出一箱白银,陛下看到证据确凿,数额巨大就气上头了,加上最近没休息好,就昏迷了过去。”
“殿下别担心,已经喂了药,陛下很快就能醒。”
内心匆忙打了腹稿,看到华宁的那一瞬间又全忘了,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华宁福身行礼,感觉自己脊椎都要被这尊礼压断了。
“总督大人,华宁刚进去看了,陛下还没醒,您快些起来,陛下看见了要心疼的。”
太温柔了,眼睛里一点不屑和蔑视都没有,干干净净像水一样。纪安福一下就软了心,感觉空虚的身体被填满了。
可惜他没有这个资格,长乐宫的总管太监菏泽是白家的家奴,自愿净身入宫,从出身这一点来看,他就比不上。
当上司礼监掌印,能偶尔看到殿下,他也很满足了。
里面的人很快就结束了发怒,她说:“我去给总督赔罪。”
看着殿下被德海请进去,他冷静下来,脸皮却像是这会儿才察觉烈阳的暴晒开始发烫。
“你们怎么敢!”
隐约能听见华宁公主动了怒,在教训德海那群太监。
他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殿下了。
一阵风卷过他的身体,他看见了穿骑装的殿下,她因为着急,手里还拿着马鞭。
殿下真是英姿飒爽!
太监看人眼色久了,卑躬屈膝久了,又常常被人蔑视,心理就容易扭曲,私下里总有各种怪癖。
而纪文则是喜欢看人跪着,别人跪得越是难受、越是卑微他越高兴。
顶着烈日跪在铁板上,顶着风雪跪在水里都是家常便饭,今天的苦肉计对纪安福来说并不是很难熬。
午后的阳光最为晒人,躺在路边的石头都能烫得煎熟鸡蛋。
华宁一路赶到皇宫,跑到御书房的时候都感觉嗓子渗出了血。
御书房外不仅有侍卫,还有一人着二品绯色官袍跪在御书房外,还有个小太监给他打着伞遮阳。
“我去给总督赔罪。”
————
纪文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在先帝那儿受了气就拿他们这些干儿子来折磨出气。
“他就是捏准了你性子软弱无力,同为掌印,要是你也跪下了说陛下是真不宜见人,他还有机会在外面做功夫给人看吗?”
纪安福这是在演苦肉计摆脱底下人贪污的印象,说不定他还准备戴罪立功,亲自查这个案子,好把衙门的“异己”趁机除掉,换成自己的人。
必须得让纪安福起来,万一跪出个好歹来,皇帝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华宁也要被这不成器的傻子给气昏迷了,难得情绪失控,用力把茶碗扣到桌子上。
她压着声音说:“你们怎么敢!没有陛下的话就让二品官员跪在太阳底下!”
听她发怒,德海急忙跪在地上,连带着一屋子的太监都跪下来请罪。
“啊,这可不是鼻烟壶,我瞧着这个壶比较好看,才拿它装醒神药的,闻一闻保准醒神!”
皇帝捂着鼻子,说:“味道太冲了,姐姐,让他出去,我都使唤不动他。”
华宁端着茶碗,手指抹着碗沿,心想邱铜连伺候人都做不好,战战兢兢地看着让人难受,没那胆子贪污,他多半是被污蔑了。
而皇帝可能是气他能被随意污蔑,还被人钻了空子,连贪污证据都拿出来了。
至于贪污的七个衙门,可能有纪安福辖内,他才来请罪跪在御书房外。
说到王嘉,华宁有些疑惑,王嘉明明是白阁老的门生,他做事肯定有白阁老监督,若是贪污的人只有纪安福辖内的衙门还好说,怎么把邱铜贪污也扯到明面上来了。
自己人犯了错,最好是私下敲打,而不是拿到明面上让人难堪。
她记得王嘉正直又死脑筋,也可能是得了贪污证据就马不停蹄地递折子了,白阁老没能拦住?
这才是弟弟的风格,能打就打,折磨人都是给个痛快的。
“总督除了请罪是不是还想戴罪立功查案子?”
“殿下明察,纪大人确实是这样说的,陛下说再议,怜惜纪大人跪了一下午,便赏了药材和珍宝。”
而纪安福,则是想着华宁肯定不喜欢和他这个太监打交道,也选择了沉默。
绿豆汤喝了一半,德海就过来传话,说陛下醒了,请总督过去。
纪安福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给华宁行了礼,说:“殿下,奴才告退。”
纪安福接过绿豆汤,华宁看见他脸上表情一副要哭的样子,心里直打抖,纪安福该不会讨厌吃绿豆汤吧?!
不,她几乎记得所有官员的喜好和忌讳,何况纪安福这样重要的人物。
她观察纪安福喝了一口绿豆汤,发现进了偏殿后,他脸红不仅没缓解,还红到耳尖去了。
华宁心里松了口气,心想纪安福还挺好说话,没有太推辞她的好意。
倒是他都难受成这样了,都还是让她先上座,十分周到。她不能坐首位,便坐在首位的右侧。
两人刚坐下,菏泽便端来了两碗绿豆汤。华宁自然地起身接过,呈给纪安福,并说:“听闻总督大人胃不好,华宁便自作主张没让厨房加冰,委屈大人了。”
纪安福的手被虚扶着,他想起自己上一次趁殿下穿着宫裙,偷偷摸了一下殿下的长袖。但现在殿下穿着利落干脆的骑装扶着他的手,他丝毫都不敢动。
要是被发现了,殿下一定会感觉很恶心。
“殿下言重了,奴才御下不力,白白让国库养了废人,奴才该跪的。”
纪安福听到这话就身体一震,他怎么敢让殿下给他赔罪!
虽然殿下每次都周到地接待宦官,但他一直都知道世家贵族最讨厌他们这群人都不是的太监,最烦和他们打交道。上一次在司礼监,华宁公主也是找借口走了,没有久留。
他不想让殿下费心思来和他周旋,他不想让殿下心烦。
他好羡慕德海能被殿下训导。
殿下连发怒的时候都完美无缺,不会随意贬低人,连斥责都就事论事,一边教训德海,一边教德海怎么做。
要是他能贴身伺候殿下就好了,所有的事都给殿下处理得服服帖帖,绝不让她生气。
纪安福感觉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好想让殿下用马鞭惩罚他这个在内心以下犯上的狗太监。
他见到华宁后紧张得连指尖都出了汗,只敢动动手指蹭了下自己的官袍。
何况他知道皇帝病了,殿下一定会来探病,他能偷偷地看一眼殿下,那这些都不算是折磨,倒像是兑换奖励的努力。
背后匆忙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他的心跳也快起来。
华宁公主这几日都住在宫外,身边只跟了个菏泽,其他都是白家的家仆。
那人白的皮肤苍白得像石膏,要不是认识这人,她都要以为这皇宫里放了一尊雕塑。
他是东厂总督,也是司礼监掌印纪安福,他跪在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篓子让他来这请罪了。
跪太阳底下折磨人的事情,不像是弟弟的风格,她心中正奇怪,而刚到御书房还未请见,就被德海请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