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慢慢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一座荒庙。
庙……说明这里已经离着襄城很近了。她似乎看到了希望一般。不管是她还是秋儿的体力,都已经到达了极限。不管怎样,至少今晚再不用与寒冷共眠了。
秋儿依旧在睡着。母亲时不时的把手伸去试探他的鼻息,生怕再得到相同的噩耗。
他有些害怕,叫道:“娘?”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现在还有点生。”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未能压下去的颤抖。那只手在秋儿脑袋上揉了一下,双眼呆滞的盯着眼前的篝火。
火焰将这块肉的表面完全烧成炭似的黑色,被刀切开,却又弥漫出美妙的肉香。母亲把肉送到他嘴边时,秋儿却似乎脱离了本能,向后退了一步,嘴唇微微动着,不知道再说什么。
秋儿是被一阵石头碰撞的声音吵醒的。
他看到母亲坐在一旁生火,两个石头在她手中一遍一遍的打着,发出啪啪的声响。母亲的嘴唇颤抖着,比起之前还要更白了一些,甚至连手里的石头都拿不稳,没打几下就掉落在落叶堆里。旁边的树枝上,穿着一块带血的肉。
秋儿慢慢的从那堆树叶里站了起来,坐在母亲的身边。那头乱发遮挡了秋儿的视线,一丝火星终于从两块石头间落在枯叶上,慢慢的燃起一团火苗。
仲举从屋外走进来。妇人起了身,仲举站在床边,问着:“还没有醒吗?”
“嗯……不过我喂了些药和水,应该不多时就会醒了吧。这孩子……唉。”妇人摇了摇头。“叫了大夫来看过,又是发烧,又是挨饿的,能活下来也是不吞易。”
“……”仲举伸手在秋儿头顶摸了摸。他道:“琫。”
“爹?娘?”
秋儿放下了碗,再抬起头,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人,他坐在空空的饭桌前,迷茫的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屋外的杏花。
“秋儿!”娘叫了一声,饭菜的香气顺着烟囱飘出,满溢了整个院子。
“娘?”秋儿抬起头。他捡了慢慢一怀的杏子,这么一站起来,有几个也已经滚落到了地上。
“秋儿,吃饭了。”母亲说。
“可恶!”子昱多少因放跑了这恶棍而有些懊恼,不过能救下这个孩子,也足够了。他弯下腰伸手将那孩子抱起,试探了下鼻息。虽然虚弱,但是尚还有气,只是很久没能好好进食,昏迷罢了。便又听到后门传来刀落地的声音。子昱抬起头,那独眼匪寇早已坐在了地上向后退着,仰着头如同看一位修罗一般。子昱道:“将军!您怎么来了。着清理匪寇小事,只交给我就好。”
“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早就有人报过流寇作乱之事。”仲举从后门慢慢的走进,一进来,闻见了肉香,扫了一眼那锅里的白骨,明白了什么一般叹了口气,子昱道:“这种人,将军还留着他的性命作甚!留着他,也只能叫他再去作恶!”
那身经百战的气场在流寇眼里将仲举的身形无限放大,仲举也拧了眉,倒也未当场发作,唤道:“来人,将这几人带去,暂且关押,等候发落。”
“累了吗,秋儿?那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母亲的嘴唇有些发白,她把秋儿放到树下,抬头看着被树枝撕裂的天空。
五天,六天……
已经又有六天没吃东西了啊。
那已经断做两节的木棍被流寇一脚提进火堆里,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摇曳,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被踹了一脚的木像竟产生了几分震颤,他“咿”了一声,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鬼神之事,不自觉的也向后退了两步。还未有所反应,就听有人喊道:“头儿,头儿,大哥!有人来了!”
流寇也一愣,从篝火里抓起一块烧着的木头,向着窗外看去。
马蹄声一点点的靠近,流寇一听,暗叫不好,锅里的肉还未吃完,这群起义军就已经找上门了。为今之计只能跑为上了。他们加起来才十人不到,那敌得过起义军。
“可是,头儿……”一个还算比较憨厚的流寇突然开口,道:“咱们不是答应了那个女的,吃了他,就不吃她的孩子了吗……”
“嘁,如今这世道,咱们不饿死就不错了,那还有心思管别人,还带个拖油瓶?你怎么不把你喂给他吃?”流寇在哪人头上狠狠的拍了一下,即便锅里的肉还没吃完,也已经在思考下一顿的饭了。
“要不……我倒是知道有个方法,我老家那地方,有个乞丐就是把鸡裹进泥里,然后扔进火堆里烤,不如……”
这残破的庙里早已被一团篝火照的通明。几个流寇模样的人围坐在篝火前,一口大锅架在上面,里面的汤在火焰上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散出奇异的肉香。
“行了行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这锅里的还是有点肉的,上次咱们抓的那个老家伙,放下去简直就是一锅骨头汤,什么都没有。”另一个端着肉大快朵颐的人嚷嚷着,拿起手边的水袋对着最里灌了一大口的水。大概是很久没有吃到什么东西了,即便碗里还有不少的食物,依旧抓了筷子去锅里捞。
“哎哎,谁那藏了肉了?这大腿骨上怎么只剩一条光杆儿了?哎,是不是你?藏了那么大一块肉,真有你的啊?”那蒙了一只眼的流寇似乎有些不满肉不够吃,又一捞,只捞出了一截白骨,当即就怒气冲顶,抓了那个吃的正香的人的领子,大声骂道:“你以为谁带你们出来的?要不是老子,你们现在早就饿死在山沟子里了,还敢藏老子的肉吃?”
那女孩不管不顾的冲到了仲举身前,仰着头,手上扯着仲举的袖子道:“爹爹,你明明才回来没几天,怎么又要走,你,你都没有好好陪陪琰儿……”
着话里满是委屈,即便是整军待发了,也很难就这样直接叫妇人带了进去。他蹲下身,弯腰看着这个团子似的小人儿,大掌在她头顶揉了揉:“放心,爹爹很快就回来。在此之前,可以好好听话吗?”
“很快回来?那是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起义军,也不是难民。
而是——
流寇。
大概是清醒之后,即便是再如何的想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秋儿跟在母亲身后,除了几声嘶哑的鸟鸣,只有地上的枯叶声响。母亲背着他,沿着山路慢慢的向前走着。
“咔哒。”
那根撑着女人身体的木棍似乎断开了一截。
母亲搂着他缩在角落,抬头看着那个被蛛网覆盖的几乎腐朽的木像。她有些无法辨认出来那木像雕刻的究竟是那方神仙,布满血丝的双眼除去怀里的秋儿,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
母亲的耳朵动了动,她回过头。外面一阵的吵嚷声,火把的光芒闪烁摇曳着走向这里,她撑着木棍站起身,看向那个从枯叶林中走出的人影。
“秋儿?”母亲有些愣。秋儿抬头看了看她,终于张了嘴,将那块肉叼住,慢慢的吃进口中。
之后的每隔几天,秋儿几乎一醒来,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肉香。甚至有一次,他隐隐约约的看到母亲坐在一棵树的树干后,嘴里叼着木棍,双手慢慢的把裙摆掀开。他看不到那裙子下究竟有着什么,只能看着那把刀颤抖的刺入裙摆遮挡的地方。随后一阵呜呜声中,那把沾了红色液体的刀刃被扔到了一边。
原本半个月的路程在越来越缓慢的脚步中,即便过了半个月,依旧没能看到如期的城门。那条被木棍所代替的腿几乎仅剩白骨。已经没有任何食物和水了。她的另一条腿,还要留着把秋儿带到襄城。
秋儿伸手抚摸那个放在脚边的木棍。那木棍上有一道很深的牙印,秋儿不记得上面有这样的一道痕迹。母亲终于把那块肉放到了火苗上,不出片刻,血腥味
渐渐的散去,变成了极为诱人的气息。
秋儿却盯着那块肉,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母亲。他依旧能闻到相同的血腥味,不是来自那块肉,而是来自母亲的身上。
即便在饥饿的时候不断地往嘴里塞脚下的那些已经腐烂的枯叶,也跟本无法支撑体力的消耗。她怎样都好,又怎么能苦了秋儿……
母亲转过头去,看着靠在树干上的孩子。秋儿已经睡着了。她弯下腰,用大把的枯叶把他藏起来。她要去给秋儿弄食物,在这段时间里,绝对不能被其他什么因素打扰而发生以外。
她撑着木棍走了约十棵树左右的距离,躲在一棵枯死的树干后,将木棍咬在口中,握紧刀,狠狠的插进自己的大腿上。
妇人道:“什么?”
“我想收他为义子。就叫琫吧。”
杏花飘扬之下,两个人影站在下面。他跑出去,一阵风吹过,两人的身影也同着杏花消散开来。
“爹……娘……”
昏睡中的秋儿不断的念着。妇人坐在床边,听到了响动,坐到了床边,手指将脸侧的碎发顺到了一旁。
那一顿饭极为丰盛,就算是过年,也没几年能吃的这么好。猪肉,鸡肉,甚至还蒸了一条鱼。父母一个劲的给他往碗里夹菜,他吃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抬起头道:“爹,娘,你们怎么不吃?”
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母亲只是说着,在秋儿眼里极为奇怪的话:“秋儿,以后,娘和爹就不能在你身边了……”
“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是!”
那流寇便被人拖着从后门带走。仲举环视了一圈,视线终于落在了子昱身上,方才发现了子昱怀中的孩子,上前道:“这是……”
“将军,大抵是那几个流寇将这孩子视作吃食。唉!若是早来一步……”子昱有些气愤,将军伸出手,在秋儿头顶上拍了几下,沉吟道:“走吧,先回军中去。”
“快走,别吃了!把那个孩子也带上!”独眼流寇忙着起身,刀别在了腰间,刚把秋儿从角落里揪起来,那被几块木板遮挡的破门就被人从外踹了开来,碎裂木板飞了满地。为首那年轻将领简单在破庙里扫视了一圈,视线从锅里到那蒙眼流寇怀里的孩子,散溢的肉香让他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当即怒不可遏,道:“伤人性命的小人,连孩子都不放过,想哪里逃!”
早已有两三个匪寇顺后门而逃,又有几人随将领进入,那为首匪寇暗骂了一句,在脸上挤出笑吞,道:“军爷,我们也只是想着活命,不得已,您看……”又瞥了一眼锅里的肉,忙道:“军爷,吃肉,吃肉!”
“呸,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这群败类一样吗?”子昱从腰间抽出佩剑来,对着那独眼流寇便劈了下去,只听“铛”的一声,那流寇也掏出刀来,刀剑相向,挡下了那一击。然而抱着个孩子,再加上这寻常的刀法哪是常在军中磨砺出来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便把怀中的孩子丢在了一旁,只顾着自己逃命了。
“这个方法好,这个方法好!过个几天就用这个小孩试试!”
几人在破庙内笑的震天响,那独眼流寇吃饱喝足之余不经意抬头,对上了那神像的双眼。那木雕菩萨像身上的金箔早已退去,斑驳腐朽痕迹又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几分诡异,慈悲模样中竟叫人看出几分凶煞怒意,叫那流寇甚至也一激灵。
“一块木头,吓了老子一跳。”匪寇在哪木像上狠狠踹了一脚。
那人的碗都掉到了地上,摇着头道:“冤枉啊老大!这女的左腿本来就是这样,我还以为,以为……”
“本来就是这样?谁信?”那流寇转了头,扫过这些人一眼。原本吃的热火朝天的人都沉默了下来,流寇扭了头,扫过那个昏迷在角落里面黄肌瘦的秋儿。
“……嘁。”流寇松了手,站起来走到了秋儿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道:“这小孩吗……依我看,这个小孩的肉应该比那个娘们的肉嫩多了,烤着吃应该不错。”
“将军,人马已经准备完毕。”子昱也牵了马来,仲举同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很快。到时候,爹爹给你带礼物回来,你可要乖。好了,去吧。”
妇人将琰儿揽进了怀里。女孩仰着头,看着那个骑着马远去的背影。
“呸呸呸,这女的的肉真是塞牙。”
“爹——”
粉团子似的小人从院子里蹦蹦跶跶的跑了出来,奔向了身着盔甲的将军。那女孩身后,一个妇人模样的人急忙跟了出来,嘴里还不断念着:“琰儿!跑慢些
!”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棍。这根木棍原本是那颗枯死的杏树上折下来的枝干,如今似乎也到达了极限。那个断掉的地方已经开始向上延伸出极深的裂痕,将这根木棍几乎一分为二。
“娘。”秋儿说:“我想下来自己走。”
肉已经吃完了。在过去不知道多少天后,就连那根骨头大多都在石头上一遍一遍的砸开来,将碎片咽下去。好在找到了些许水,即便只是小小的半袋,也让他们足够喜出望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