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至轻叹,乌黑柔顺的发丝垂下来几缕,摸了摸他的脑袋:“教我生气的不是你没有把人带回来,而是你做了这样危险的事情,但凡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他的手往下滑,捧着方叩的脸,安慰道:“不必担忧,这件事,我和你父……我和首辅大人自然会处理的,相信老师……相信老师,好么?
“嗯!”他这么一说,方叩就真的什么也不担心了。
师生二人谈了一些生日宴上的安排,又亲密了一会儿,这时水也烧好了,何斯至便去沐浴。
“凤鸣卫?”
先前他们跟凤鸣卫打过交道的,那是装备精良的一队内军,由天家执掌,在宫中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百官莫敢与之对视。
何斯至知道,李忠全手眼通天,各地的官员常与他投刺会饮,所以李忠全在各地私设关卡,巧立名目,强征私税,他们在升南时,就听说了李忠全的义子熊某向各商铺和车马行征收“常例钱”、“头税”,若有不从,便要被他的手下痛殴乃至砍去手足,各种混乱可见一斑。直到何斯至对此下狠手整治,升南的风气才恢复清明。这些事情,没有各级官员的庇佑,是行不通的。
他就把自己怎么潜入李府,怎么闯进地牢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只可惜没有见到小龄姑娘,三人空手而归。
当即把何斯至惊得说不出话来,蹙眉道:“你怎么敢私自去那样危险的地方?站起来,让我看看可曾受伤?”
方叩身上只有一些擦伤,就挠了挠后脑勺,小声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地牢被我用水淹了,恐怕已经引起了李忠全的怀疑。”
“大人之间的事,是很复杂的。”
“有多复杂?谁逼你这样做的?”方叩看到的就是他抛妻弃子,最后飞黄腾达的结果。
他还记得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娘房间的抽屉里,便放了一沓厚厚的书信,他娘时常会拿出来,一个人默默地看,看完了,又原封不动地塞进信封里。临终前,她将这沓书信放在香炉里,看着火焰逐渐变淡,袅袅的烟气里,一双美丽忧愁的眼睛便永远闭上了。
“思圜……今后,你想做任何事,老师都会帮你,哪怕做不好也不打紧,有老师给你收拾烂摊子,只是不许瞒着老师,好么?”
闻言,方叩鼻尖一酸,慢慢收紧了手臂,好像要把老师死死地禁锢在怀里,半刻也不许分开。除了怀里的这个人,他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谁能对他这样好,还有谁能这样无条件地包涵他、纵容他呢。
“老师,我们聊一聊,好么?”
何斯至背对着他,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侧过脸,握紧了被褥,恼羞成怒地说:“谁准你这样歪曲古人意的?”
人家都是读书读得欲罢不能,他倒好,年纪小小的净想着那些……那些歪门邪道。
方叩却知道老师只是嘴硬心软,便只是吐了吐舌头,做个怪模样。
良久,首辅道:“你像你娘,性子倔强,谁的话也不听。”
方叩不看他,话中带刺道:“倘若那话值得一听,我自然会听的。”
首辅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同你娘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负了她不假,然而……”
方叩穿着亵衣坐在床上,等他出来。
待何斯至进屋时,发梢还滴着水,衣领被微微浸湿了,方叩便拿起早早备好的巾布为他轻轻吸干水分。
他忍不住握起一缕长发,低头在鼻尖嗅闻了一下,喃喃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一方面,大家屈服于李忠全的淫威,不得已为他办事,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借着这面幌子从中牟利,层层盘剥,只是何斯至没有想到,凤鸣卫竟然也和这阉人有所牵连。
“他怎么会和李忠全有私交……”何斯至脸色凝重,若有所思,随即冷笑一声。
方叩看老师也不怪自己了,连忙认错道:“今天是我冒失了,我不该瞒着老师的。”
何斯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沉静道:“方叩。”
坏事了,老师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一定是生了气。他慌了,连忙握着老师的双手,找补道:“幸好今天只是有惊无险,而且,也不是全无收获。”
接下来,他把在李府的见闻告诉了何斯至。当时他和万点红从地牢另一端的通道出来,张千殿后,三人从草地里穿行过去,结果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就是凤鸣卫的统领萧茗。
方叩很平静地与父亲对视,不带丝毫的赌气,一字一顿道:“老师对我很好、很好,我是不会辜负他的。我对老师的心绝不改变。”
方叩推开门,回到房里,走了两步,见老师披着外袍在灯下看书,那画面静谧而温柔,好像他的全世界,他“噗通”一声跪下,坦白陈辞道:“老师,我今天犯了错。”
何斯至把书放下,不解道:“怎么了?”
“聊什么?”
“嗯……就聊今天白天的事情。”
头发擦到半干,方叩放下巾布,对着镜子,搂着老师的腰,他想什么也不做,只停留在这一刻,静静地与老师待在一起,心跳交织,呼吸融合,连十指都是相扣的。
何斯至看着镜子里的他,眉梢眼角都含着三分柔软,启唇道:“有时候,我总觉你太过儿戏,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从不顾及后果,这样的个性容易得罪人,很不好。不过现在想起来,人生本就是一场游戏罢了,为何不玩得开心些呢?”
方叩身上有一种锐利的东西,这种东西正是他所缺少的,同时带给他无尽的新鲜与快乐,让他忍不住着迷。
“然而什么?”方叩扭头望着他。
“她也在跟我赌气,其中有许多的误会,直到现在也难以说清楚,这已经变成了一段孽缘。”
方叩道:“人都死了,随你怎么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