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首辅大人的鼻子里忽然冒出一股酸流,急忙用袖子摁了摁自己的眼角,侧过脸去,让花叶遮住老脸,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镇定自若地大声道:“你干什么?”
方叩也极其不自在,这两声爹,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连忙低头掩嘴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咳,回来看看。”
“你看吧。”首辅大人活到这般年岁,难得也有些生硬尴尬的时刻。
方叩沉默了良久,站起来,说:“……我有办法。”
首辅大人正在屋内修剪兰花,就有一个人影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溜进来,站在一旁,看他莳弄。
他有意不说话,知道方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等着这位稀客开口。
“思圜,你是不是疯了?”几个师兄时常对他的这些疯言疯行感到震惊,私自上殿不说,放火烧了宿馆不说,顶撞掌苑学士不说,私闯皇宫不说,现在居然还想着把死囚犯弄出来,真是异想天开。
“我不管,老师呆在那个鬼地方,瘦得没有人样了,你们自己不去看就不知道,他是真的快死了……”方叩坐下来,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轻轻抽动着。
“等等,有一个办法,不过还从来没有人试过。”
“借两队人给我,我手里缺人!”
方叩就把他方才在集市上看到老仆的事情说了一遍,鄢子钰急忙从椅子上弹起来:“你的意思是,那个老仆在外面走动?”
荀苑道:“该不会是你看错了吧?”
“我和老师……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万事开头难,叫了这一句爹,接下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了,方叩坐下来,深呼吸几次,一一道明了原委。
首辅大人颔首听完了来龙去脉,这才知道这小子安的什么心思,冷哼一声,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你觉得我欠了你是不是?”
方叩:“我可没那么说。”
可是老师并没有伸出手,而是轻轻推开他,忽然改了主意,心乱如麻地说:“不,你不要管我了,我不会怪你,你快走吧。”
方叩板着脸,不高兴道:“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说起胡话了?”
何斯至这个时候被他三两句话说得心如止水,也觉得自己幼稚了,他们是命里的冤家,同舟共渡,死了也要在一个椁,怎能轻言放弃?于是伸出手,跟他拉了个勾。
方叩就背着手,在屋里到处转悠了一会儿,等到有下人来送午饭,才打破了这份极致的困窘。
“再送一份过来。”首辅大人吩咐那奴婢道。
“是。”
方叩想了想,犹豫再三,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父亲。”
首辅大人起先还没听清楚,等他抬起头,又看见方叩上前两步,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似的,凑过来,低声说:“爹……”
二十年,等来的这一句爹,他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里的竹剪子啪嗒掉了下去。
紧接着荀苑道:“重刑犯画押认罪,待斩之时,可由二品以上大臣担保,出狱与家人暂作团聚,若犯人潜逃,则将保人削官,满门抄斩,可是,哪来的二品大臣肯用身家性命担保老师?这只是一条彰显天恩的空律而已,从来没有人用过。”
鄢子钰皱眉:“就算是曹御史肯担保,他也只有四品哪!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就更不必说了!”
按奉德之制,纵然有何斯至这样三十岁便位极人臣的特例,对于科举选拔出的进士而言,从五品升正五品是个小坎,若要升到四品以上,则是道大坎,非才学魄力齐全者不能当,二品以上的大员不过蟒阁六老而已,可是谁又敢做这个担保呢?毕竟何斯至犯的可是千刀万剐的重罪!
“不可能!”方叩否认,“你们手里有多少人,不够的再去杂卫局借人,在南市布下天罗地网,我一定要把这个老东西抓到手!”
靡芳道:“放心,我们会吩咐下去的。”
“还有,我要把老师弄出来,他那个样子,再待下去,会死的!”
首辅大人便用手指着外面,提高了声调,颤道:“我是欠了你和你娘,可我不欠他!我无缘无故,为何要保他的命?你要给我一个理由!”
方叩放下筷子,反问说:“什么理由?我给你一个理由。”
首辅大人一怔,就听见他小儿子嘴皮子一开一合,冒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
出了天牢大门,方叩正要回去,在集市上买药时,却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总觉得熟悉,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有些像那个何府的老仆,急忙跟上去,可惜他腿脚不便,还没有走近,那个苍老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里不见了。
“出来出来!”方叩推开门,看到三个师兄正在履行公务。
“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