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至疼得皱起眉,嘶了一声,却没有把人推开,他见到方叩时,心里何尝没有震动。他和这灾民家中的孩子在这里守了一夜,迟迟没有人来,本已经不抱一丝生还的希冀,见到方叩时,愣在那里,简直不敢相认。
这是他的学生?脸色是死一般的苍白,然而那双眸又是两簇燃烧的野火,穿过漫漫朝雾,直直地烧到自己的脸上来了,平时这孩子是多么爱干净啊,哪怕身上一个泥点子也容不下,此时此刻?却头发散乱,贴在两颊,还在往下滴水,仓皇狼狈得不成人形。
那灾民少年在一旁内疚道:“都怪我走不快,把何公拖累了……”
艄公便慢悠悠地揺了橹,道:“当心那里面的鬼,缠住你这少年人的身子、吸干你那精纯的阳气、把你吃得骨头也不剩……”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方叩望向那浮屠塔,两眼忽然间腾起森森的绿光,像饿狼见了肥美的羊羔,艄公心里突地一下,正要开口,便看见他三两下脱了湿衣服,噗通跳下船,激起浪花,就这样径直泅水过去。
“发什么疯!”艄公喊叫道。
手里提着的小瓦灯,与塔中的永明灯遥遥对望,犹如孤星伴月,突然,光芒中,闪过一个人影。
方叩腾地站起来:“那里面有人。”
“慢着,”艄公道:“你怎知那不是孤魂野鬼,来索你的命?”
“你别说了!”方叩手脚冰凉,哆哆嗦嗦地又把蓑衣披上,让自己能够稍稍暖和一些,他喊了一夜,心力交瘁,几乎快要熬不下去。
到了五更天,水面逐渐起了一层乳白的雾气,那雾气缓缓升腾,令人茫茫然难以视物。
缭绕的迷雾就像一枚倒扣的瓷盘,笼罩在四周,被风一刮,聚拢又分散,忽然间,方叩远远地看见一点橘红的微光,在湛湛的水面荡漾。
“你,不要……”何斯至还想推辞,可对上他的眼睛,就没法拒绝了,他发觉先前的自己是多么狠心,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虔诚,浑无一丝杂质,饶是最好的匠人,也烧不出这样的琉璃。
“你不是答应我一件事么?我要你。”方叩厚颜无耻地说:“我要你。”
他还要用力在老师怀里蹭两下,借势撒两句娇,讨个好,就感觉到怀中的人呼吸一深,下面的把柄就被什么东西慢慢握住了。
“你要顾虑什么?让我也来听听。”
何斯至难得有些局促,他撒谎了:“我不喜欢男人。”
方叩凑过来,贴着他的耳根,像吃不到蜂蜜的狗熊,心急火燎地说:“老师,你不喜欢男人,那我就是女人,你不喜欢女人,那我就是你的小狗,好么?”
他们回去时,知县也是一夜未眠,官衙内灯火通明,得知何大人回来了,大松了一口气,若不是被人搀扶,险些仰倒在地上。
烧了热水,师生二人回房洗了澡,何斯至随意用了两口汤饭,又命人为他送了膏药去。
将要熄灯时,方叩却闯进来,两个人草草打了个照面,便磨磨蹭蹭地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
何斯至吩咐道:“等你到了官府,便去找造册的人,和你双亲团聚。”
这时,那艄公神色却忽然凝重下来,直直地盯着何斯至,站起来道:“你就是何彬何斯至大人?”
方叩说:“除了老师,世上还有哪个何公?”
昨晚情急之下,方叩给艄公磕了不少头,又被生雨淋了一夜,他现在才后知后觉,知道痛了,流着泪说:“我摔了一跤,把头摔破了,你快、你怎么还不快给我吹一吹……”
何斯至看他吃了这些苦头,心里又酸又疼,仔细看了,当真轻轻给他吹了吹,闭上眼,哄道:“好了,不痛了。”
方叩这时候也顾不得外人在场,抱老师抱得越发紧了,何斯至这头怀着无限的舐犊之情,前嫌尽弃,伸出手指,低头为他整理鬓发。
层层波浪漾着树枝的倒影,枝桠扭曲,如同鬼魅,洪水里漂浮着一具肿胀的尸首,艄公起身,去舱内取出耙子,探出去勾住衣物,一寸寸拖过来。
浓郁的腐臭飘散过来,方叩只看了一眼,便马上道:“这不是老师。”
“你的老师,恐怕漂到下游几百里外的地方去了!”
“哎哟,快上船吧!还搂搂抱抱什么!”那艄公站在船上,口气凉丝丝的。
三人上了船,方叩的心潮还在翻滚,好像心有余悸似的,跪在他身边,抱住何斯至的腰,一遍遍地承诺道:“老师,我再也、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何斯至也感到万分后怕,捧起他的脸,忍不住问道:“你的额头是怎么弄的?”
老师!方叩看见了老师!他思念疯了的人,似乎听见动静,从那少年的身后走出,四目相对,皆是一惊。
他不假思索地游去那里,中途还呛了两口水,等上了塔,便扑上去,顾不得身上还湿漉漉的,就紧紧地抱住了何斯至。
是他,鼻端闯入熟悉的清淡气息,是他的老师没有错了。方叩的心跳得快要爆裂,呼吸急促,胳膊越收越紧,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报复一般,一张嘴,忍不住在老师肩头狠咬了下去。
“我不怕鬼!我怕的是见不到老师!”
很快,他便知道,里面的人并不是老师了,因为那塔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们,那似乎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只有十四五岁左右,朝水面焦急呼喊道:“救命!两位恩公,我被困在这里一夜,救救我!”
方叩的目光一下子便黯然了,虽然如此,还是对那艄公说:“我们把船开过去吧。”
“那是何物?”
“是浮屠塔里的永明灯。”
方叩举起灯,见到那铁青色的塔已经被拦腰淹没了一半,在水面突兀地立着,如同一尊温厚慈悲的大佛。
方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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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大爆炸!
何斯至被他说得两颊燥热,只能沉默以对。
“我眼里没有你的权势,没有你的风光,只有你的辛苦,老师,让我照顾你,让我爱你……”方叩这么说着,脱了自己的衣服,赤身裸体,在被窝里暖他冰冷的身体,却很规矩,没有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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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斯至哪里有这么厚的脸皮,喝道:“下去!”
“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我要做噩梦的……”
何斯至望着他,叹息道:“思圜,我不像你,你还年轻,可以犯错,我……老了,有许多事要顾虑……”
“大人的新政,当真是一桩泽被万民的大事……”艄公说着,髭须抖动,忍不住老泪纵横:“自从废止之后,徭役愈重,收税愈苛,犬子……也死在了西北。”
“那是过去的事,”何斯至叹息,情不自禁地收紧袖中手指,垂眸道:“下了这条船,勿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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艄公见了,便坐在船头絮絮地骂:什么老师学生,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听见这句话,方叩便感受到老师轻轻地把他推开了,对上老师的眼睛,何斯至有些不自然地说:“你去坐下。”
那一旁的少年亦是感激涕零,稽首道:“多谢何公先人后己,舍了筏子救我父母,多谢二位恩公,到了夜半还在这里搜查……”
这话对方叩无异于千刀万剐之刑,他不相信,只装作没听见,在小小的船里,用沙哑的嗓音接着呼唤。
水蛇在浊水中游弋,搅散了片片落叶,水面漂浮着死猪,像一座隆起的新坟,肚皮翻白的烂鱼随着水波聚聚散散,他心头的那个人又在何处。
那艄公道:“知道的,以为你在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曾断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