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到蒙士谦床前,和蒙士谦说起了月牙。
与老东西的相处整体上来讲十分愉快。徐家清觉得,蒙士谦这个人除了嘴欠,别的优点还是蛮多的。
十四天里头有三天过来,他看见老东西在床边扎着马步,问他做什么,他说练气功。吃饱了撑着就拉着徐家清满病房地晃悠,这整栋楼值班的小护士都认识他,他最爱给别人看手相。每天大中午不睡觉,去找别的床的老头老太太们下象棋,他老是悔棋,别人都说他是臭棋篓子。另外,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撮合徐家清和楼层的值班护士小袁,有次都直接把小袁从前台喊到病房来,让两人来个病房相亲了。
“谁恶心人了?那吻肚脐的事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再说了,南云峰先生的形象是我想象的,我乐意把他写的帅!比你帅!”
蒙士谦又继续往后翻动书页,到开果园炒期货那里:“你这篇更加满嘴鬼话。你把南云峰写成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了。我说你们这年代的娃娃就是没见过世面,随便听点稀奇故事就把别人神化了。”
继续往后:“还有这段儿,也是一派胡言哟…”
蒙士谦坐起来,怀疑地盯着徐家清:“兔崽子,我可警告你,你离我孙子远一点。我不护短,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是别和他认识了。”
一时间拿不到蒙之彧的联系方式。不过这并不是当务之急。徐家清把这个故事又修了修,做护工第一周周末时候,就把写好的故事打成了册子给蒙士谦看。蒙士谦迫不及待地从头到尾细细通读一遍,最后用红笔在封底批了一句话:
“已阅,狗屁不通。”
月牙笑着点头。他咧嘴笑的样子,像极了蒙士谦记忆深处的十六岁的南云峰。只是他的五官柔和,并不像南云峰那样有棱有角的。
“跟爷爷说实话,徐家人对你好吗?”
月牙低了头,看着自己柴火一样的手指头,眼珠偷偷瞥着身旁的徐家清。
后头又把月牙的身世问了个底朝天。越问到后面蒙士谦就越自信,说我真想不到,我老得快死了,死前头还能找到我的怀语,这是佛祖显灵了!月牙还不懂蒙士谦说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个老爷爷喜欢他,也待他好,心里也不怕蒙士谦了,反拉着他的手,和他聊了起来。
徐家清也不得不感叹,有时候,这人世间的阴差阳错看似是偶然,实际都是必然。如果月牙当初没从月牙岛跟着时淼出来,如果他这个暑假直接选择留校而不是回家,如果月牙来的头天晚上他没有和月牙睡到一块,如果他因为腿疼直接把做护工的事推了,如果他听说了蒙士谦脾气不好就立刻要申请换人…这期间的哪个环节出了一点点变动,此刻的月牙都不可能与蒙士谦面对面见着聊天。
蒙士谦又问:“你今年多大?”
月牙答:“十六。”
蒙士谦问:“孩子,你,你是哪儿的人?”
罗森父母是经商的,认识的道上的人多。徐家清把这些资料打包好了,一份发给了罗森,让他帮忙核查这里头出场人物的真实性,一份发给了哥哥徐家英。
在蒙士谦这里,和他叙述这些老故事时候,病房里已经云雾缭绕的了。徐家清捏着鼻子提醒了蒙士谦n次,公共场所抽烟是素质品味修养都很低的行为,蒙士谦先表示不认同,说徐家清这么大的人了,连棵烟都抽不得,没有男人味!
最后他还是把烟掐了。而且还提醒徐家清,就算有男人味,烟也最好不要沾!我大孙子和你一个岁数,抽烟抽的比我还凶!我和他爸都说不听他。
“知道了知道了。”徐家清拉着月牙坐在床上,“我还知道,月牙腰后头也有腰窝呢,这不也和南先生一样么?”
“真的!那你肯定就是我的孙了!怀语…”蒙士谦扑到月牙身前,把他抱到怀里。他抱得用力,月牙偏着脑袋,惊恐地看着徐家清。
“喂,老东西。你吓着我家月牙了!撒开撒开!”徐家清推着蒙士谦的头,但他的脑袋沉得像泡菜石搬不动。
老东西今天有点不一样呢。徐家清注意到,见了月牙,蒙士谦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说话语调都变得轻柔了,眼睛一直锁在月牙的脸上。
“吃过了,在家就吃完了。我说您也是,买这么多干嘛,把我俩当猪喂了?”
无视徐家清的调侃,蒙士谦像是呆了心神一样,牵起了月牙的右手。
“…手相?”月牙伸了手在面前,“二哥哥,那是什么东西?”
徐家清把手伸上去,压着月牙的小手,他的手比月牙的手大了整整一圈:“是封建迷信的说法,不要相信。”
老头这时候推门而入,左手里拎着一包包子,一包油条和两块肉盒,右手提着一兜子豆沫和豆花,一看徐家清和月牙到了,赶忙把吃的喝的全摆到了床头。
月牙窝蜷了身子,把被子团巴到身前抱着,对着徐家清说:“二哥哥,我肚子疼。”
好容易帮着月牙换了衣服起来,又喂他吃了饭。这时候时间已经不算早了,天又下小雨,窗外雾蒙蒙。徐家清告诉月牙,如果实在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
月牙讲,答应人家的事,不能反悔的。
蒙士谦一听不答应,在病床上急得跳脚:“不行,不行!月牙是我的孙,把他交到你小子身上,我不放心!我不答应!”
“…怎么就你的孙了?你见都没见过一面,听我随口给你一讲,你就能确定他就是南怀语?人都走丢了十来年了,你凭啥这么确定啊?”
这句话让蒙士谦不高兴了,徐家清看着他的眼睛里一点点充满绝望后落下来眼泪。他又躺下来,一边哭,嘴巴一边嘚啵嘚啵极速开合,水中游鱼似的。老东西的碎碎念让徐家清头疼,最后他妥协了,答应把月牙带到他面前,给他见见。
绕了一大圈,蒙士谦的故事算是听完写完了。这可是大工程,两天键盘敲下来,徐家清手指的腱鞘炎都要发作了。写作过程里,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一种奇妙的感召:月牙怎么就恰好能来他们徐家和他认识?他又怎么样恰好就做了蒙士谦的护工?
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这简直就是老天爷按着这几家人的头来相互认亲戚啊!
他不得不承认,认为月牙就是南怀语的想法乍一听十分扯淡,但根据蒙士谦的讲述,很难不让人往这样的方向去想。他甚至为了求证,还特意询问了嫂子时淼,有关于月牙身世的问题。
徐家清被蒙士谦弄得哭笑不得,这么搞得时间长了,他生怕袁护士真对他有意思了,就在私底下对蒙士谦讲:“老东西,你干嘛这么执着于给我物色对象?”走到门口偷瞄了眼前台,“而且物色就算了,你还给我找个大我三岁的。”
“兔崽子,你别不识好歹啊。我是看你小子颇有我当年风采,才为了你好,给你这个机会。女大三抱金砖,你懂不懂?”
“这么好的金砖,您老还是留给您孙子蒙之彧吧。我都跟您说了,我喜欢的人,就是我们家月牙。”
一通数落下来,徐家清写的东西都被蒙士谦批得什么也不是了。他把册子夺过来说:“我就算真写的不好,也是因为老东西你讲的不行。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还说你总和女明星神龙摆尾么?我看您这一辈子一个女明星都没见过吧?吹牛。”
蒙士谦撅着嘴:“我有这个机会,就是不屑于做而已啦!”静了一会,看徐家清被自己贬了一番,觉得话说重了,又找补:“我说兔崽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花这么久写这些东西?”
“因为…”徐家清决定先给老东西透一点底,“您先得保证,我给您说了原因,您不会犯心脏病。”
徐家清看了哑然失笑,非要蒙士谦给个说法,说说自己写的狗屁不通在哪了。蒙士谦就解释:“你这简直是胡扯八道!怎么我和我老婆怎么睡的觉这种事儿你都知道?你小子金瓶梅没少看吧?”
徐家清说:“我这是合理想象,丰富丰富情节而已。只要保证重要剧情不失真不就行了?”
蒙士谦“哼哼”两声,翻着册子到了写他和南云峰在钢厂交好那段情节,举到徐家清脸前头说:“你这段纯粹胡扯淡。我告诉你,南云峰没你写得那么帅。而且你讲的什么东西,写得我像是老玻璃一样,恶心人呢?”
徐家清多嘴问了一句:“老东西,你孙子确定是在青州大学念书?现在放暑假,怎么不见他来看你?”
蒙士谦翘了腿抠脚:“不是他不来,是我不让他来。他答应我的,只要我住院他就给我好好努力上学,我不想干扰他。”
徐家清又问:“那你孙子学什么专业的?你有他电话吗?”
也许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相认了。
一个上午,蒙士谦就和月牙熟络起来。到中午,听月牙肚子咕噜噜响了,徐家清就说早餐买的这一大堆东西没吃完,中午凑合了吃呗。蒙士谦就骂他,怎么能这么亏待我孙儿,叫他吃冷饭!又说医院便当难吃,不能给我孙儿吃这种快餐,于是使唤着徐家清叫了煲汤外卖,等他下楼取外卖的时候,蒙士谦就把月牙拉到自己身边,低低地问他:
“孩子,我问你,你现在是住这个徐家清家里头吗?”
月牙说:“我是跟着姐姐,从月牙岛出来的。”
徐家清开始发功,做起了气氛破坏者:“老东西,您能不能问一些有水准的问题?这跟查户口一样的问,我昨儿不都和你说了吗?”
“孩子,你怎么这样瘦…你可有什么病?”
一听声音,他已开始哭了。声音呜哇呜哇的,徐家清见不得老年人心酸落泪,月牙就更是心软,这样让蒙士谦哭闹着,他也配合了老爷子,搂着老爷子一块哭起来。
直到蒙士谦哭累了,他才慢慢放开月牙,扶着他的肩膀子问:“你…你叫啥名字?”
月牙给蒙士谦抹着眼泪说:“我叫时榕。”
“你的手也好小。而且,这也有一颗痣!”蒙士谦用指尖触摸着月牙的手心,渴望地看着徐家清,“和南云峰一样!”
月牙有点被蒙士谦吓着,他抽手出来,躲到了徐家清身后,低着头,偷偷看着眼前这个言行举止都有些夸张的老年人。
可心里又觉得,莫名其妙地和这个苍髯老人很熟悉,说不上来的,他觉得自己从前和这位老爷子见过。
他自己立到月牙床边,状态很兴奋,两只帕金森的手都无处安放,想摸月牙的脸,又不太敢动。
月牙也从床上下来,小白杨一样挺拔地站着,他有点被生人这样子注视着,低了头盯着蒙士谦的拖鞋,喊了声:“爷爷…”
“…你们俩,你们俩吃早饭了吗?”蒙士谦把封包子的袋子解开,还把豆花的食盖打开,“这都是我跑到豆芽街买的,听说这小巷子里的早餐最实惠好吃。你们,你们尝尝。”
这二人才出发,徐家清叫了家里的车过来,月牙一坐上车,就靠着徐家清开始睡。徐家清很确定月牙的潮期要来了。每个月都差不多这个点,提前一两天时,月牙会变得虚弱而嗜睡。
到了医院门口,徐家清把月牙叫醒,牵着他的手跑到了蒙士谦病房里,又是空的,不知道老东西跑到哪里去了,徐家清便让月牙在另一张床上先躺下来,给月牙介绍起了蒙士谦。
“月牙,这老家伙,就是一老玩闹。他对着谁都是神神叨叨的,等会要是他拉着你的手给你看手相,你不要搭理他说什么,听到没?”
这蒙士谦属狗脸的,一听月牙能过来,马上给来了个川剧变脸,又和徐家清嘻嘻哈哈起来。
到了护工最后一天,徐家清和月牙讲好了二人一同出发。但第二天早上,月牙却起不太来了,徐家清掀开帘子一看,只见月牙嘴唇泛白,满头虚汗,眼角还挂着眼泪。
“月牙?月牙,是不是又难受了?”
时淼问清了他事情缘由后明确告诉他,月牙的确不是他们时家人亲生的。十五年前的夏天,时淼和她亲爸在月牙岛岛边步网,她突然听到身边有猫叫一样低低的哭声,循着哭声,父女俩踱到一片芦苇旁,在浅沟中发现了一个被浸透了的襁褓,里头的婴儿发着高热,气息奄奄,面色青紫,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条死猫。时淼看着可怜,就求了亲爸,把这小婴儿带回了家。当时时淼父母亲都认为这弃婴是双儿,身上不详,体弱多病,也养不长久。但这小娃娃却奇迹一样地长大活了下来,到现在,也就是在徐家里的小月牙了。
听到这个消息,徐家清激动地有些颤抖,但他没有向嫂子禀明他知道的情况,毕竟是没有确定的事情。
可他万万不愿放弃这个想法。同样是双性人,06年南怀语一失踪,半年后,月牙就在月牙岛岛边被时家捡到,月牙岛又离青州,离蒙士谦的老家这样近,再加上月牙身体上的许多特征都可以和南云峰先生以及南云芳女士年轻时相吻合。种种巧合拼凑起来,不就指向月牙便是被拐丢的南怀语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