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尴尬地停下脚步来低声哄他,但他越哭越大声,说不上来什么话,只会一叠声的叫我爸爸。
这时候我妈刚好打了电话过来,我只好把安安放在了地上,腾手去接电话。
他干脆就一屁股坐在我的皮鞋上,抱着我的腿继续哭。
“别说话了,先睡觉,睡醒了再说。”我先一步蹿上了床,然后伸手拽他,让他也躺下来。
徐赭大概也是被我吼蒙了,意外顺从地倒了下来。
等他完完全全躺在我的枕侧时,我扯过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他。
他的这席话彻底砸晕了我。
风又吹得我遍体生寒,两条腿肚子都有些打颤,我只好关上门,用力把他拽进了屋子里。
“你发什么疯说这些话???我到底做什么了???”
但是定居国内……就有很大几率会碰见徐赭。
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真是多余担心了,都七年了,尘埃落定,也许徐赭早就忘了我。
他瞪着我,一双眼睛里哀怒交错,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问我,“为什么又要躲我?”
什么躲他?我躲他了吗?
我摸不着头脑,这人一大早跨城四小时追来,就为了问我这个?
我只匆匆披上一件长衫,光着两条腿就跑了过去,一拉开门栓就嚷了起来:
“你们怎么连钥匙也……”
不带。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我一个人看星星看到了后半夜,回卧室倒床就睡,睡得骨头都快酥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怎么亮呢,我爸妈就张罗着要带安安去早点铺子里看炸油条、喝手磨豆浆。
他们本想叫我一起去的,但我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连忙摆手回绝了。
他那个样子很好笑,我下意识就想掏手机出来给他拍一张,以后留着做我的微信头像。
但我摸了摸口袋,没有,又去房里找了一圈,仍然没有。
这才想起来手机可能落车上了。
等我妈拉着安安走后,我才伸手锤了锤我的心脏位置,张嘴猛吸了几口气,差点痛到不能呼吸。
这七年来,无论再听几遍,我都觉得这种心痛到窒息的感觉依然很强烈,甚至越发深刻,痛进了骨髓中。
我不敢想象徐赭因我受罪的那些场景,我快要死掉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这我可不学徐赭。
我妈便白了我一眼,说,那也是你自己活该,人家徐赭当初对你多真诚。
我没有说话,只盯着庭院里的葡萄架发愣,我知道接下来她又要说些什么了。
“哎呀,这就是安安吧?”我妈围裙还没来得及脱就一把抢去了安安,“哎呀乖宝乖宝,让奶奶好好疼疼……”
我妈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人,说话的腔调温柔又腻人,听得我鸡皮疙瘩骤起。
“爸呢?”我注意到只有我妈一个人出来迎接我们。
仅仅四个小时车程就到了我老家。
我家就住在江南水乡的一座小城镇上,眼下时节正是草长莺飞的四月,有不少美术学院的学生背着画板来这儿写生。
安安第一次走在这种老旧的青石板路上,可能觉得新奇,拉着我的手不停地东张西望着。
别墅很大,我很快就和安安搬了进来,只雇了一个阿姨暂时负责做饭,其余的都请钟点工做。
我妈提议让我回老家把周妈接来照顾安安,周妈是从小就照顾我的奶妈子,一直未婚住在我们家几十年了。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方法可行,决定这周就开车带安安回一趟老家。
我说好啊。卖给我吧。
徐赭给了我一个账户,我当即就转了五十万在里头。
他没有和我签什么过户合同,我也无所谓,我本来就是奔着有个容身之所来的,房产属不属于我,我并不在乎。
我本可以不用理会转身就走的,但我的心脏在那一刻狠狠抽疼起来,我想起了徐赭在机场含着泪向我跑来的样子。
我决定了,我要领养他。
后来等安安长大后,我与他说起当初这件事,兔崽子居然说他是故意的,他就瞅准了我多金又好骗。
可我在他心里不就是这种人吗。
“既然这幢别墅对徐先生来说别有意义,我也不能强迫你卖掉它……”
“没有意义。”我的话再一次被打断,徐赭淡淡地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过得还算可以,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我和他计较这些往事里谁错谁对又能改变什么。
只会无端端惹人伤心而已。
“所以……”我的喉头发梗,猜不透徐赭突然说出这番话的意思。
“所以霍博文——”他直视我的眼睛,“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好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和我讨论这些的。”
我就知道他会介怀的。
“你理解吗?”徐赭不耐地打断我的话,“你怎么理解的说说看。”
我被他问得愣住了……
这些话只是我临时想到的说辞,我哪里又真能理解他的这些行为。
我太不想和他粘粘糊糊的叙旧,更何况他看起来也没那个意思。
“你喜欢这里?”徐赭反问我。
“还行。”我装模作样地看了眼主卧的设计,补充道,“主要是这里环境不错,离重点学区近,以后方便我儿子读书。”
当然不像我。我在心里暗骂。因为像你。
徐赭颔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像是才起床的样子,身上只松松垮垮套了件黑色睡袍。
安安这小子就大剌剌地窝在他怀里,手指头正不老实地扒拉着他的衣领,直到扒出来一大片奶油色的胸膛才停了下来。
他还是那样英俊,窄鼻薄唇,眼角微挑,葱茏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与当年的温润不同,他现在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很阴郁冷清的气质,叫人不敢直视那双黑如漆点的眼睛。
“我还以为那天在机场是我看错了。”徐赭轻轻一笑,目光中却没带多少笑意。
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扇门后的人可能是谁了。
是徐赭。
对吗。
我又看了墙上另外几幅画,均是我在读书时的作品,其中有一两张连我自己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画的了。
我顺着楼梯一路往上走,看到越来越多眼熟的物品。
我高中时的手绘花瓶,我大学时的手工石膏像,我曾经用过的笔筒,我磨旧了的画盘……
我应了下来,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不如先去看一看。
那幢别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遮隐在一片浓郁树荫里,远远看过去像是中世纪时期的欧洲古堡。
安安伸手想要摘一朵小小的蔷薇花,我喝止了他,他就撅着嘴先一步推开门跑了进去。
我和他说法文英文,他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和我用手比划着。
但我一和他说中文,他就立马会用点头或是摇头来回应我。
我把他送到了儿童救助站里,这才知道他是一对亚裔偷渡者的孩子,已经四岁了,但因为工作人员的疏忽,使他在法国街头流浪了大半个月。
五十万????
我没听错吧。
从五千万一下子跌到五十万,落差也太他妈的大了。
我只好让他随着流程打电话再问一下看看,愿意卖最好,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经理只好踱步到办公室里去打电话,没一会儿他就走出来问我,“您是霍博文先生吗?”
我一愣,点了点头,他便高兴地笑了起来,“哎呀,难怪我一说是个从法国回来的画家要买房子,户主就问这个画家是不是霍博文先生了……”
本来只想买套户型小一些的学区房,方便安安以后落户上学,可我的目光不自觉就被旁边一幢别墅的样板图吸引了过去。
里头的装潢设计别具特色,似乎融入了不少印象派风格,意外地很符合我的美学,想来别墅的主人也是一个品味不错的人。
于是我问中介的经理,这幢别墅挂价是多少,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平板,告诉我五千万起步。
徐赭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助理模样的人,一手拿着两张机票,另一手提着公文包,看样子只是碰巧在机场和我遇到而已。
徐赭侧过脸不知道在和他说些什么,他就抬头看了一眼大厅屏幕。
我趁着他俩交谈的空隙,弯腰一把抱过安安,转身就往出口走去。
我这样漫不经心地接着电话,眼神随意往机场大厅里一扫,登时就愣住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七年没见了,我还是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了徐赭。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盯着我,高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一身裁剪合宜的深色西装,将他整个人的气质衬托得深沉又冷峻。
捡到安安时,已经是我和徐赭断联后的第七年。
我开车去法国知名的穷人区,寻找一位总在街头流浪的老艺术家。
只不过艺术家还没找到,我就先看见了蹲垃圾桶旁和狗抢食物的安安。
电话里,我妈知道我今天回国,便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抽空回趟家,他和我爸都想见见小安安。
“下个月吧,”我说,“最近几周肯定很忙。”
不止是美术协会的事,我还打算把安安的国籍落下来,以后就和他在国内定居了。
从巴黎直飞11个小时才到国内,安安还在睡梦中就被我抱下了飞机。
现在国内正是早晨八点多钟,机场里人头攒动,广播里时不时传来播报航班信息的声音。
他被吵醒了,有些犯起床气,抓着我的衣襟就大哭起来。
我气得直跳脚,恍惚间以为自己面对的还是七年前那个软软糯糯的徐赭。
“你疯了你大清早的跑过来??昨晚是不是开了一夜的车???”
徐赭沉默不语,我一路拉着他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徐赭的胸口还在激烈起伏着,他一把攥过我的手腕,恶狠狠地质问我,“到底为什么又躲了起来?”
他神情阴郁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回国以后,我自认为我克制得很好。没有骚扰你,也没来纠缠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你……”徐赭的嗓音颤了颤,突然低了下来,他望着我,嘴唇抖动,“霍博文,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怀疑自己见了鬼,或是梦没醒。
不然我怎么能在江南四月的凌晨五点,看到徐赭站在我家门口呢。
徐赭的眼眶发红、面色发青,穿着起了褶的白衬衫和西服裤,有些狼狈,但纵使这样也掩饰不住他的英俊,
这两大一小走了不到半小时,院子里的木板门就被锤得哐哐响。
铁定是落了东西在家,我又气有无奈,只好爬起来去开门。
四月的早晨,风有些冷,气温也还是很低的。
那么远的路,我懒得再去拿了,反正我刚回国换得都是新手机号,也没几个人找我。
我爸妈许久没和这么小的孩子接触过了,喜欢的不得了。
晚上在庭院里给安安洗过澡以后,就拿一块大浴巾劈头盖脸地裹着他,抱回自己屋里头去了。
晚上吃饭时我爸才风尘仆仆的回来,背着画具的包里塞满了带给安安的小礼物,竹子削的宝剑,草结串的蚂蚱,还有一大包花生糖。
“爸,晚上了别给他吃糖,容易长蛀牙。”
我爸哦了一声就把糖收到了柜子上,安安转脸瞪着我,委屈得直瘪嘴。
这个臭小子,长着一副干净剔透的好样子,肚子里坏水可不少。
花了两周时间才将所有领养手续办好,我去接安安回来的那天,也正好收到了国内美术协会的画展邀约。
我想了想,现下法国经济不景气,艺术藏品甚少,也是时候要回国发展发展了。
“那么个漂亮的男伢子不吃不喝的,就守在家门口,巷子里稍微晃过去个人影,他都要爬起来看一看……”
“后来挺不住了,一头栽倒了,还是你爸把他背进屋子里的……他的那双脚磨得水泡哦……作孽……不知道下了大巴车后,走了多少路才问到我们家来的……”
“妈,别说了。”我打断了她的回忆,“安安饿了,弄点吃的给他吧。”
“不在。”我妈懒得理我,抱着安安径直往屋里走,“他今天带几个学生在湖边采风去了。”
我没再问些什么,回房换了套休闲宽松点的家居服后,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看我妈和安安玩儿。
我妈一转头看到我蔫不拉几的样子,就问我有没有考虑过找个人结婚,是男是女无所谓,别让我孤独终老就行。
我把他的一头长发剪成了齐刘海妹妹头,他看上去脸蛋圆鼓鼓的,像个白嫩娇气的女孩子。
这种窄巷老街里开不进车,他走累了我就背着他,一直穿过了好几个巷口才看到一处四合院落,门匾上龙凤飞舞写着霍宅二字。
我一进门就开始叫妈,安安也学我叫了几声妈,我忍不住笑了,我妈就从厨房里奔了出来。
临出发前我想着要接周妈过来了,就把在别墅里做饭的阿姨给辞了。
剩余几个钟点工,通常我不提前打招呼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主动到别墅里来。
将大门重重落了锁后,我抱着穿了新衣服的安安坐上了汽车。
让我更高兴得是,这别墅里的一切都是徐赭亲手布置的。
他眼下虽觉得没什么意义了,我却如获至宝,仿佛能从这些琳琅小物里窥见当年温柔又细腻的徐赭。
我只能这样自欺欺人。
话已至此,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唯有安安不谙世事地转脸瞅着我们笑,嫩泱泱的小嗓子里还在哼着小曲儿。
徐赭垂眼看了他一会儿,又对我说,“五十万,霍博文。”
“你想要的话别墅就卖给你。你要是不想要,我就免费送给那家中介公司。”
于是我装出一副诚恳地样子向他道歉,“抱歉,徐先生,我没想到你会去做这些事情……”
我虚情假意地和他解释说,那个时候我还年轻,不懂得珍惜,请他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这个样子肯定又让他失望了,他的神情越来越阴郁。
什么让我来看看这幢别墅后再决定,也只不过是他想在这里奚落我一番的幌子而已。
这让我觉得委屈又难受。
已经七年了。
“你理解不了。”徐赭看穿了我的虚伪。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出国的第二年我就买下了这幢别墅一个人住,里头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这几年慢慢收集起来的。”
“我也花时间去过很多地方,你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闻言,徐赭没有表态,他面上的神情很平淡,让我一时间很难辨别出他的情绪。
或许只是和中介经理说的一样,他古里古怪,想卖又不想卖。
“其实五千万买这套别墅还是挺值的。”我揣摩着他的心思,想给他一个台阶下,“如果你不想卖,我也可以理解……”
了解到情况后,我把他留在了这里,和他告别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挣脱开工作人员的手向我跑来。
“爸、爸……爸爸……”
他似乎因为我是黑头发中国人的长相,而错认为我是他的父亲。
看得我心惊肉跳,又莫名尴尬,不知道要把视线放在哪里。
“徐先生打算要卖了别墅吗?”我单刀直入主题,语气尽量很自然平静地问他。
七年了,就算我是他的前任,那也不知道是前多少任了。
见我一言不发,他便不再理会我,径自又抱着安安转身回了屋里,我只好跟了进去。
“是你的儿子吗?”他问我。
我说是,他就沉默了,眼神在安安粉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总结道,“不太像你。”
门还是被拉开了。
徐赭一手按在门把上,另一手抱着安安,垂眼看我,“怎么不进来?”
时隔七年,我第一次站这么近的距离看他。
它们都好好的陈列在玻璃展柜里,分类细致到让我觉得,这像是我个人收藏馆里的物品。
安安的笑声窸窸窣窣从主卧里传了出来,还有一道更低的男音。
我站在卧房门口,手抖个不停,却迟迟不敢推开门。
我怕他冲撞了别墅里的主人,赶紧追了上去,谁知道这兔崽子一闪身就没了踪影,我在花圃间来来回回找了几次都没看到他。
我只好一个人走进了客厅,入目就是一幅仿莫奈的睡莲图,笔触青涩眼熟至极,落款竟是我我自己。
我突然记起来了,这还是我初中时的画作,画技一般,也不具有任何收藏价值的,不知道户主是怎么淘到的。
我一把揪住了房产经理,问他,“你能确定这是他在清醒状态下说的话吗?
“当然很清醒,”经理呵呵的笑,“户主说你现在就可以去别墅里看看再做决定。”
他给了我别墅的地址,离这家中介公司并不是很远。
经理跑过来和我握手,“幸会,幸会,以前还在报纸上看到过霍先生的新闻呢,没想到本人这么年轻……”
见他热切过了头有些跑题了,我就止住他的话头,询问他, “那别墅的主人怎么说的?愿意卖吗?”
“何止愿意!”他兴奋地脸颊都红了起来,“那位先生还说是您的画迷,您要是想买的话,付五十万全款就可以了。”
五千万对想要买别墅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高价。
但经理为难地告诉我,这个别墅的主人很古怪,像是想卖又不想卖的样子,常年把房子挂在这里。
一但有人真心想要询问出售情况时,却都会被他态度冷硬地挂断电话。
我走得那样急,好像有什么人会在身后追赶我一样,但实际上,徐赭再也没多看我一眼。
也许他根本就已经忘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平淡,再和美协联手办了两次画展后,我就带着安安去房产中介看房子。
安安还在哭,周围也人声嘈杂,但我和徐赭对视上的时候,世界都好似在此刻安静了下来,我仿佛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我不确定他是否也认出来了我,毕竟我与七年前相比,还是有点变化的,头发也长了些。
我的心止不住的狂跳,我想掉头就走,但我的脚步像钉在那里似的,一动也不动。
我刚开始以为他是女孩子,那么长的黑头发,乱糟糟的缠成一团,身上还套了件破破烂烂的花裙子。
他太瘦太小了,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模样,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黑亮亮的,透着澄澈微光,神情像极了以前童叟无欺人畜无害的徐赭。
我忍不住走过去抱起了他,他那样乖,一点也不抗拒我的接触,只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

